“文以载教”的远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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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载教”的远藤周作

凌越

  东方早报 2009-12-13 3:11:14


  《沉默》是一本探讨爱和信仰本质的书,同时也是一部内容大于形式的小说。可能因为远藤周作早年是批评家出身,自己早有关于神和信仰的非常复杂的思考,书中主人公的许多独白和思考很像是远藤自己急不可待的发言。

《沉默》

[日]远藤周作 著   林水福 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09年8月第一版  237页,22.00元

《深河》

[日]远藤周作著  林水福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09年7月第一版  278页,25.00元

  前年香港书展我给台湾作家骆以军做过一个专访,骆以军在谈起他们这一辈台湾作家所受的影响时,特别提到过一长串日本作家,其中就有远藤周作。而那时作为日本当代最重要作家之一的远藤周作作品在内地一本还没有出版过,我因此还特意到香港书店购买了远藤周作的中短篇小说集《海与毒药》,内中收有包括标题小说在内的十四个短篇小说。今年夏天,远藤周作两部重要作品《深河》和《沉默》被介绍到内地,自然引起我的兴趣。

  《沉默》是远藤周作1966年四十三岁壮年时出版的,《深河》的出版则是在远藤晚年的1993年。两部小说堪称远藤的扛鼎之作,而且都和远藤毕生关注的信仰问题有关。《沉默》主要讲述的是,德川幕府禁教时代,葡萄牙耶稣会教士洛特里哥偷渡日本,暗查恩师因遭受酷刑而弃教一事。在传教与寻访的艰难过程中,洛特里哥经历了信仰与反叛、圣洁与背德、强权与卑微、受难与恐惧等一系列的冲突。写作的缘起则是因为远藤在研究耶稣会史料时,发现如吉次郎或洛特里哥等叛教人物都受到普遍的蔑视和憎恨,而对于这种蔑视,远藤以小说家的敏感持一种怀疑态度,他认为就是这些被蔑视的弃教人物内心也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挣扎和痛苦,这种挣扎本身就是值得尊重和书写的,因此远藤要替他们说出“被埋没在沉默的烟尘下的痛苦心情”。

  当然,小说中“沉默”的更深一层的含义则是“神的沉默”,对于神的沉默的诘问贯穿小说始终,当洛特里哥刚偷渡到日本,因为饥饿拔下一根草,在口中拼命咀嚼时,压抑着从心底里冒上来的念头:“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是对神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不懂。”当洛特里哥被抓住后关进洼地的小屋里,他又一遍一遍地祈祷:“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呢?”这诘问一直伴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直至结束。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远藤借助人物之口依旧给予相似的控诉:“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沉默。”可是远藤自己对这诘问的解读则比表面的复杂得多,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对我们来说要证明神的存在是至难的,可是,我一直认为神透过我们的人生悄悄地作用着。神对《沉默》中主角的心声虽然没有作直接的回答,但并不能因此就说神像冰一般顽固地保持沉默,而是以肉眼看不到的‘作用’回答。”当然这解释本身也透露出远藤关注的中心问题也许和其他作家有所不同,对于文学,尤其是形式化的文学,他谈论得不多,尽管《沉默》在小说结构上也花了一番心思:小说前四章每一章是洛特里哥的一封信,以第一人称表述,后五章则是以第三人称客观的角度展开描述,可是这种小说结构还远远谈不上新奇。那么“文以载道”也许正是远藤主要的创作动机。

  如果我们了解一下远藤的生平,对于他的这一创作态度的理解也许不无帮助。由于受家庭影响,远藤十一岁受洗,圣名保罗,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当时也不可能知道这年幼时的受洗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因此远藤成年后有数次想要弃教的念头,并深深羡慕自己选择信仰的人。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可以把《沉默》中洛特里哥数次徘徊在弃教边缘的心理描写得栩栩如生。远藤早年以批评家身份登上文坛,第一篇评论《诸神与神》及之后的长篇评论《崛辰雄论备忘录》都是受老师神西清的赏识推荐发表的。在这些评论中,远藤特别强调,“在揭发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时,相信有一道奇异的光芒,在作家不安的眼神前将此罪恶净化,而作家应成为这道光芒的见证人。”这也成为远藤日后从事小说创作的重要出发点。

  1950年6月,远藤以战后日本第一批留学生身份留学法国,入读里昂大学。在忍受留学生活的孤单、寂寞时,更深地体会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最后意识到“探讨人心深处的根源”及“追溯到罪的根源”才是自己未来文学创作的路径。远藤留法期间研究方向就是法国当代天主教作家,尤其是莫里亚克。这些可以说是远藤小说生涯理论上的准备,另一个对他写作生涯深具影响的则是1959年至1963年长达四年的住院疗养生活,其间,肺部动过三次大手术,曾数次濒于死亡的边缘,这些都令远藤对人世间的冷暖有了多一层的认识,同时在宗教信仰方面也有一些变化。从这个角度,《沉默》也可以说是这漫长的疗养生活的产物。

  《沉默》故事情节本身很富张力,起始于罗马教会获知,由葡萄牙的耶稣会派往日本的费雷拉·克里斯朵夫神甫在长崎遭受“穴吊”的拷刑,宣誓弃教。为了一探究竟,耶稣会方面派出费雷拉神甫从前的三个学生偷渡日本,同时他们也负有传教的任务。以此为开端,小说从始至终充满紧张的气氛,而且小说主题也很自然地围绕信仰和背叛,生死抉择等极为严峻的人生问题展开。小说的感染力是毋庸置疑的,小说前四章以洛特里哥书信的形式出现,可以便利地从人物内部的心理展开,这四章中充斥着大量自省的段落,由于小说人物本身是耶稣会教士,那么远藤也就可以借助人物的口吻直接探讨他最感兴趣的那些问题。比如在第四章末尾有这样一段话,就直接揭示了远藤自己对于信仰极其矛盾的心态:“人,天生就有两种,即强者和弱者、圣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强者在这样的迫害时代,能忍受因信仰而被或焚烧或沉入海底,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浪。你到底属于何者?要不是因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的观念,或许我也跟吉次郎一样践踏了圣像。”

  小说从第五章转入第三人称,其时洛特里哥正因为吉次郎的出卖而被警吏们抓住。最后几章中,作家从外部描写警吏们对于洛特里哥的威逼利诱,试图让他弃教。最极端的是将洛特里哥置于极为困难的境地:如果他不弃教,那些信教的百姓将会被处以“穴吊”之刑,而如果他弃教,那他则违背了自己的信仰。这处境其实正是信仰本身的尴尬境地,而这也是远藤创作这本小说最隐蔽的动机。对于这个难题,小说以洛特里哥的内心独白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基督会弃教的!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也就是说,爱的实质高于信仰的规则和教条——这显然是远藤真正想说的话。而之前弃教的费雷拉对于洛特里哥的劝告则更进一步表明了作者对于教会这一类宗教机构的批判性看法:“教会的神职人员会裁判你,如裁判我一样,你也会被他们赶出去。可是比起教会、传教,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省略号所代表的正是一直萦绕在洛特里哥心头的弃教行为——践踏圣像。小说显然对主人公的弃教行为有一种理解和宽容的态度,而对那种信仰的教条主义则持一种激烈的批判态度。

  小说另一个人物吉次郎也很重要,他作为一条副线贯穿小说始终。最早协助洛特里哥等三名教士从澳门经由海上偷渡日本的正是这个人——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走进屋里,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吉次郎,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虽然喝醉了酒,一双眼睛仍充满狡猾的神色。在到达日本后,吉次郎也给予了几位教士最初的帮助,但是涉及到他的描写总是充满鄙夷和暗示:“吉次郎躲在大家的背后,露出卑屈的笑容,像只老鼠,摆出只要苗头不对马上抽腿就跑的姿态。”没错,吉次郎是告密者,洛特里哥最终因为吉次郎的告密而落入警吏们之手。有意思的是随后关于吉次郎的描写,吉次郎一路尾随押解洛特里哥的警吏,到关押教士的地方,在一个雨天,洛特里哥注意到“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挨着看守大叫着”,看守一举起棍子,他就像野狗般朝门的方向溜走,之后又回到中庭,伫立雨中。这个男子正是吉次郎,他的声音如狗在哀鸣:“神甫,请听我说!我要忏悔!”这是远藤喜欢描写的“弱者”形象在《沉默》中的代表,他们最为陪衬映衬出善行的伟大,可是对于这卑微者,远藤同样给予同情:“喜欢有吸引力的、美丽的人,这是谁都办得到的。那不是爱。对容颜衰老、如破布般的人及其人生不会抛弃才是真正的爱。”

  这是一本探讨爱和信仰本质的书,同时这也是一部内容大于形式的小说。可能因为远藤早年是批评家出身,自己早有关于神和信仰的非常复杂的思考,书中主人公的许多独白和思考很像是远藤自己急不可待的发言。大段有关神的和有关爱的探讨本身很精彩,但是是否妥帖地服从于小说整体则是一个问题了。这使小说看起来有点像为远藤的那些抽象神学思考提供的例证。小说描写的本身就是宗教事件以及宗教人物,这当然为涉及到神学的直接思考提供了便利,但是副作用则是使这爱和信仰变得稍嫌狭隘——某种教义下的爱和信仰,丧失了这个问题原本具有的更广泛的基础,似乎爱和信仰只是关乎那些教士和信教者,而其实这个问题关乎每一个人,在这一点上远藤似着墨不多。小说以第一人称的独白和第三人称的描写交替进行,语言方面较大的特色则在于风景描写烘托人物心境方面远藤做了有益的尝试。经常出现的海的寂静和天空的阴暗,以及黑褐色的土地,强化着小说阴郁和凝重的气氛。可是在人物的丰富性的刻画方面,小说似乎还有不足,这个问题同样是因为这是一本作者“有话要说”的书,作者的思想至少部分遮挡了人物自身某种自足的行为举止,一种基于生活本身逻辑的行为举止和言谈。喜欢谈论“轻浮的技巧”的作家,多半会强调人物本身自然的言行举止实际上蕴含着更丰富的可能性和思想,可是远藤并不是这样的作家。

  远藤是一位重量级作家,这重量依我看,首先体现在他的小说多半选取的题材本身就很重要很具蛊惑性,《沉默》是关于被威逼的教士在信仰前的挣扎,《深河》则是描写一个前往印度的日本旅行团的朝圣之旅,里面有刚刚丧妻、一心追寻妻子转世可能的职员,也有欲将心事寄托于鸟儿的童话作家,还有曾在缅甸丛林历尽炼狱之苦的老兵——每一个人都因为自己经历的苦痛而试图寻求信仰带来的可能的解脱,其中有一个点睛人物大津同样是虔诚的信徒,远藤设计这个人物同样是希望借助他直接探讨宗教和信仰等等重大问题。远藤早年最重要的小说《海和毒药》则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发生在九州大学附属医院,拿美军俘虏实施人体解剖的事件为素材写成的,以小说主人公胜吕和户田对于自己参与人体解剖事件麻木的态度,凸显日本人缺乏“罪”的意识。远藤不是那种见微知著式的作家,他喜欢重要的议题重要的事件,并且习惯于从正面入手。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心无旁骛直接切入重要议题,围绕核心问题展开讨论,缺陷则在于容易被重大议题压垮语言自身的构建,那种从细节和局部通往伟大的路径被遗漏甚至逐渐被淡忘。■

  延伸阅读

  ●《海与毒药——远藤周作中短篇小说选》

  [日]远藤周作著,林水福译,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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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日本文学 远藤周作 文以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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