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化对文本文化的冲击，彻底改变了前现代社会的文化格局、话语模式和话语权的主宰与运作方式。这一文化变革不仅导致了文本文化的危机，而且形成了视觉文化在后现代文化舞台上恣意狂舞的局面。
当代文化正在变成
一种视觉文化
“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丹尼尔·贝尔在他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中这样断言。这一判断基于两个基本的文化史实。第一个史实是，现代图像文化伴随着现代民主社会的出现而兴起、繁盛。恰恰是在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兴起和公民意识的觉醒之后，图像文化才成为最普及的大众文化生活方式和话语方式。海德格尔说：“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现代图像文化是一股与全人类的社会改革、政治进步、思想解放、意识形态更新同步且不断加速、不断超前的文化发展大潮。另一个史实则是，随着摄影技术、电影技术、电视技术、数码影像技术、电子网络技术的出现，“世界成为图像”的影像文化现象日益兴盛。它使世界自身呈现为图像文化和视觉语言。它不再是贡布里希在谈到传统图像艺术时所说的“现实的幻觉”，但也不是现实本身。它是现实在视觉意义上的信息形态、思维形态和意识形态。新技术的进步导致人类的“可视域”或可视性对象迅速扩张，人们现在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和空间坐标来“看”这个世界了。因此，当代图像文化的繁盛，在一定的意义上也是由于人类进入视觉文化时代后，其文化性生存过度依赖影像视觉图像的一个间接结果。
这两个文化事实与后现代消费文化、大众文化结合，带来的是当今人类社会全面渗透的、无所不在的图像文化、视觉文化泛滥、铺张的文化景观，一些学者将其概括为人类文明的视觉文化转向。
世界从根本上成为了图像
最早提出“视觉文化”这一概念的是匈牙利电影理论家贝拉·巴拉兹。尽管他对这一概念内涵的理解还相对偏狭，但他已经富有预见性地认识到，“电影艺术的诞生不仅创造了新的艺术作品，而且使人类获得了一种新的能力，用以感受和理解这种新的艺术”。
海德格尔则将现代社会直接指称为“世界图像的时代”。在他看来，存在者的存在，并不是被感知和被认识的一个结果，而是在世界成为图像之中、之后被寻求和发现的。世界成为图像，也就是存在者进入被表象状态。真正的现代之本质，是世界从根本上成为了图像。
因此，视觉文化的现代转向被一些思想家认为具有革命性的意义，瓦尔特·本雅明就认为，正如现代科技的进步导致了世界的去魅一样，现代技术图像的出现及其机械复制的无限可能性，也导致了过去为贵族文化或精英文化所垄断的艺术作品的神秘性和特权性的消失。大众性的民主参与意识是这一文化转型所带来的必然的政治性后果。马歇尔·麦克卢汉则强调电子技术媒介的发展对于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和决定性意义，认为这一发展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时空结构意识、感知能力和信息接受方式。
视觉文化以其强烈的感性色彩和真实得毋庸置疑的图像呈现，常常给我们以一目了然、真实可信的明晰印象。但在它清晰而感人的视觉话语背后，隐藏着的也许正是某种刻意而为的虚构、意识形态的询唤，某种强权意志或政治偏见，某种社会力量和历史逻辑的运作，或者某种文化理念的价值诉求、幻觉诱导……这大概就是罗兰·巴特所谓“神话”的本意。因此，更多眼光敏锐而深刻的思想家们更为关注视觉文化背后种种隐而不现、秘而未宣的深层本质。
法国思想家德波将以视觉性消费为主要文化特征的当今社会命名为“景观社会”。事实上，他是用景观概念置换了马克思的商品概念。资本主义商品社会将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物与物的关系，而景观社会则将这一已经异化的关系进一步异化为表象与表象（或景观与景观）之间的关系。景观成了消费社会“物化了的世界观”。这是一种隐性控制，但它力量的强大，足以使广大被动的观看者不假思索地成为它的盲从者。
继德波之后，波德里亚试图揭示隐藏于后现代语境下的消费社会及其视觉文化表达背后的消费主义商品逻辑与文化逻辑。在他看来，所谓消费就是符号性拥有。消费的符号化甚至排斥享受，但是无不表现出对视觉性呈现的巨大依赖性。尤其是在符号化消费的裹挟下，世界图像意义上的视觉文化逻辑也已经被超越，真正大行其道的视觉文化已经是一种虚拟文化或拟像文化。而在拟像文化的语境下，图像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现实根据。它指向自身，它自己就是世界。由此，视觉文化成为典型的后现代文化景观。
视觉文化对文本文化的冲击，是现代—后现代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事件”。它彻底改变了前现代社会的文化格局、话语模式和话语权的主宰与运作方式。这一文化变革不仅导致了文本文化的危机，而且在大众文化、消费主义、欲望放纵、影像话语空间的专权操控等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形成了视觉文化在后现代文化舞台上恣意狂舞的局面。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视觉文化的大潮汹涌，几乎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心智、文化惯例、话语方式与思维模式。而随着电脑、数码影像技术、虚拟世界、互联网和赛博空间的出现，世界被把握为图像再一次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化——成为图像被把握为世界了。世界不再是作为图像的世界，因为图像直接就是世界了。这使得我们再次想起前引海德格尔的那句话——现在来看，究竟是我们征服了作为图像的世界，还是作为图像的世界征服了我们？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