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德尔:彝族史诗中的鹿形象初探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4-03 19:14:51 / 个人分类:论文文章

彝族史诗中的鹿形象初探

 

马克·本德尔1,赵肖为2()

(1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美国哥伦布 43210

2温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浙江温州 325035)

 

 要:研究不同的地方性彝族史诗中鹿形象的呈现,揭示彝族的多样性。尽管这些形象和名称对于局外人可能具有完备的意思,但是作为一个民族集团,彝族对其却有着独特的理解。正是就这种意义而言,彝族在与其他民族的交互之中建立了自身的民族认同。因此,通过对口述文学中动物形象的分析以理解这个过程显得十分重要。

关键词:彝族;鹿;史诗;口头表演,口述文学

中图分类号:I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55(2011)02-0036-08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1.02.008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世界的人,啊,/粮为生活/獐和麂子啊,/中。[1]128

本文论述不同种类的麝香鹿在彝族民间文学和传说中的呈现。彝族是中国55少数民族中最大的民族之一,人口接近七百万,绝大部分居住在云南、四川南部和贵州西部的山区,少部分生活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西部。彝族分为大约80个部落支系,有的人口超过百万,有的只有数千。四川南部的主要部落支系是诺苏,人口大约八百万;云南山地上分布着包括该省中部和南部地区的尼苏泼里泼罗罗泼阿哲等许多部落支系

彝语有6种主要方言,方言之间几乎不能交流或者只能部分听懂。传统的书写文本(撰写本文的有些资料就来源于这些文本)字形驳杂,异体字很多。各地的歌曲、舞蹈、故事、服饰和习俗等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因此,谈论“彝族”必须申明论及的是“彝族”的哪个文化区域。的确,彝学研究中最需要时刻牢记在心的事情之一就是“认同(ethnic commonalities)”问题——那些将各色各样的彝族部落支系拧合成一个国家承认的少数民族的文化要素。口述传统和民俗的研究,特别是关于传统的创世神话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那些为如此纷杂的部落支系何以被统称为“彝族”提供合理解释的文化要素和身份认同[2-3]

彝族日益共同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快速发展对自然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历了不同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阶段,当地和非当地的企业消耗了越来越多的森林、地下水、野生动物以及其它自然资源。因此,近年来,许多彝学研究者对有关环境和传统文化的问题产生兴趣,2005年在四川美姑县召开的第四届国际彝学研讨会的主题就是“21世纪的毕摩文化、传统知识与生态系统的可持续性”,强调毕摩(bimo彝族传统祭司)所掌握的关于环境的知识的作用[4]。自然环境的形象深植在绝大多数的彝族传统文学作品,特别是毕摩传唱的、叙述宇宙和地球及其生命和生态位的创造过程的长篇叙事诗之中。当前的生态关注与口述及其相关文学中传统的、与自然有关的元素,一同促进了对彝学材料所进行的生态批评[1]

彝族传统民间文学描写动物、植物和自然环境时,鹿类(特别是麝香鹿)的呈现广泛而显目,所有区域(从四川南部的凉山、整个云南,到贵州西部)的彝族民间文学和传说之中似乎都有鹿类的身影。本文研究几种地方性彝族口述及其相关文学、仪式和习俗所呈现的,以不同的方式有助于建构文本所描述的诗意世界中荒野山林、人类社会与神灵世界之间关系的麝香鹿形象,不仅探索彝民如何想象诗意和自然世界中的麝香鹿,而且揭示如同民间传说所表达的、对自然环境产生地方性响应的生态学视角如何能够促成彝族的“认同”观念。在正式讨论彝族民间传统中的麝香鹿之前,先简单介绍鹿类在彝区的自然存在状况。

一、彝区的鹿类

四川南部和云南北部处在青藏高原东缘所谓的“生态多样性热点地区”。中国的西南地区曾经生活着许多大型哺乳动物,包括多种亚洲鹿。中国有很多种鹿,包括梅花鹿、狍、獐、和马鹿。这些鹿种过去广泛分布在中国的许多地区,而今要么在绝大多数地区绝迹了,要么圈禁在东南、西南和东北地区的自然保护区里。其它鹿种(如西藏白唇鹿、水鹿、豚鹿和19世纪因移养英国而免于绝种麋鹿)的分布范围就更小了。

彝语北部方言中的复合词“qyx le”表示当地对麝香鹿的一种分类[5],“qyx”指称至少两种以上的[6]44-48le”指称獐[6]26-28,所以,其汉语翻译就是“麂子獐子”。但是,使用“麂子”和“獐子”时要小心,因为在有些方言中这两个汉语词汇可以互换,或者经过某种修饰用来指称麝香鹿或者其它鹿类。比如,在福建山区,“山獐”指的是黄麂或毛冠鹿[7]286-287。小型的毛冠鹿甚至出现在四川海拔3000以上的区域,有时候会像豚鹿那样与栖息在低海拔地区的麂和獐混为一谈[6]46-47

麂和獐是长有犬牙的相对“原始”的鹿类。麂的形态多样,但一般都长有短角,有时还有明显的角柄,黄麂被认为是中国和东南亚最古老的麂种。獐被认为形态退化,雌雄都不长角,不过雄獐的犬牙长达52毫米。雄獐平均肩高52厘米,雌獐稍矮,毛色灰棕,后半身稍亮,冬季毛长可达40毫米。长毛和短尾表明獐比东南亚的小型鹿类更适应寒冷的气候[6]27。麂与獐在体型方面大致相当。

麂和獐都有颜面腺。獐还有足腺,腹股沟处有一对独特的腺体,能够分泌珍贵的麝香[6]27。麂和獐在求偶时发出许多种不同的叫声,彝族猎手都能模仿。麂同獐一样,摄食容易消化的植物(如草叶、果实、种子和嫩树皮等),偶尔也吃鸟蛋或其它小生物。尽管现在猎取麂和獐是非法的,但是偷猎时有所闻。

獐与麂一样,其栖息地包括长满芦苇的水滨(诺苏创世叙事中经常提及)和灌木浓密的山坡,它们的行动方式有点像兔子,善于隐蔽,因此被称为“潜行者”[6]22-28。这种潜行特性,连同毛色、敏捷和优雅,可能成就了其在彝族民俗中瞬息变幻的神奇形象[2]

许多民间信仰围绕着麝香鹿,特别是獐,许多物品过去就是以它们为材料制作的。例如,诺苏孩子以前佩戴犬牙做的护身符、拿蹄子当玩具,大人用皮做烟袋。去年夏天,我在凉山喜德县一家彝族工艺品小店看到店里的中年妇女的床垫是鞣制过的麂皮做的,就问同行的当代诺苏诗人阿库乌雾(罗庆春),麂和獐对于彝族意味着什么。他告诉我:“鹿非常善良、敏感、吉祥,有灵魂,可能是彝族猎人最喜欢猎获的动物。而且,獐的麝香入药,有时还能辟邪——它的牙齿是对付恶魔和其它超自然邪恶的武器。”

彝族民俗还与在整个东亚广泛分布的梅花鹿(在彝语北部方言中叫做“cie”)有关。云南的彝族文本中还可能出现马鹿,尽管这种鹿在云南的绝大部分地区即使没有灭绝也很稀少了。而有些彝族文本偶尔可能提及山鹿、岩羊之类的野生有蹄类哺乳动物。

二、云南彝族文本中麝香鹿的呈现

云南彝族主要部落支系的口述及其相关文学中经常出现麝香鹿的形象。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收集、出版的彝族创世史诗《梅葛(Meige)》中“狩猎与畜牧”一节,即以宣称捕麂需要麻绳、猎网开篇。狗是大理苍山的黄石变的,麻从邻近的傈僳族农民那里得到,但是没人会搓绳编网。格滋(Gesi)天神示谕猎手们去寻找一位名叫特勒么(Telema)的妇女,结果她在3天里搓了麻绳织好猎网。猎手们发现,雄麂在茶山上,雌麂在东洋大海边的岩礁里。最后,猎手们求来格滋天神5个相当懒散的儿子(他们帮助开天,而4个勤快的女儿辟地)中的老大阿赌(Adu)领着猎狗山,没多久总算抓到3[8]62

麂子跑出来,/阿赌拼命追,/从山头到山脚,/从河头到河尾,/追过一山又一山,/追过一林又一林,/追到大河边。

麂沿着弯曲的湖滨跑,逃进藤窝被绊住了。猎手们进不了藤窝,就捞起湖里的石头砸进藤窝,把麂子打死。然后,“皮子做衣裳,把肉分给大家吃。”[8]64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打猎很辛苦,猎获的食物很少,还得盘田种地收五谷。盘田种地得有牛,吃肉穿衣还得蓄养其它牲畜。就像创世早期的野生植物和动物那样,家畜也是从天而降。大理苍山的露水变成红牛、黄牛和黑牛,首先由特勒么饲养。露水从天上掉下来,化为白石头和黑石头,天神把石头砸开,钻出第一批猪来。松树桩里的白虫变成绵羊,黑虫变成山羊。后来,汉人养猪,彝民养羊。由此推测,麂和其它麝香鹿不是蛋白质的主要来源。

上个世纪50年代昆明的学者和学生收集了以彝文抄本的形式流传在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尼苏泼人的另一部创世史诗《查姆(Chamu)》。生命和人类的发展在一系列创造与毁灭的动态过程中不断地进行,人在一个革命性过程中与猿猴以及其它野生动物分化,从独眼人经直眼人进化为横眼人。起初,龙王的一个女儿造了独眼人,独眼人慢慢地了解了别的动物的特性。下文列出一串神话世界中的重要动物,包括两种鹿[9]246-247

独眼睛这代人啊,/慢慢认识野兽习性:/力大不过野猪,/凶猛不过老虎,/但小不过麂子,/善良不过马鹿,/能爬树的是猴子,/没肝胆的是蚂蚁……

史诗叙述至当代人阶段时,介绍了许多技术的起源和物质文化的项目,包括麻、棉和纺织。与《梅葛》的类似情节一样,“白彝”的儿子们伐林种粮,然后整个家庭致力于加工麻类。不久,这家的3个儿子在山坡上架起麻网。第二天发现,不是麻网网住了麝香鹿和野鸡,就是它们挣破了所有的麻网。于是,他们决定在麻网里投放蔬菜、芝麻和麻的种子做诱饵。两天后,他们去检查麻网,结果发现[8]308

山顶那一扣,/没扣着麂子;/山腰那一扣,/没扣着香獐;/山腰那一扣,/扣着只大孔雀。

他们剖开孔雀的肚子,发现里面有棉花的圆荚——这是当地彝民使用棉花纤维的开端。除了表明种子对于鹿类不是好诱饵,上文也说明了麝香鹿因为肉和麝香而作为合意的猎物的重要性,以及麻网作为狩猎技术的使用。有文献记载中国南方地区布网设弓捕获猎物[7]225,彝族猎手也告诉我张罗麻网可以捕获麝香鹿以及其它猎物。从另一角度看,麝香鹿还与荒野山林、人类社会与神灵世界之间的沟通过程有牵涉。

在接下来名为“纸和笔的起源”一节中,猎鹿的这种模型再次出现。该节首先发问:什么东西可以制作纸和笔?答案很简短:树皮造纸,竹和香獐的毛制笔。父亲歇阿乌(Xie Awu)带领他的3个儿子去请求四方的龙帮助以找到树皮和竹,但是,东方的绿龙、南方的白龙、北方的黑龙和西方的赤龙都无能为力。于是,他们牵着猎狗,挽着金弓银弩,吹响号角,钻进山林去狩猎。首先,他们惊动豹和虎,但是,他们的箭射偏了;接着,他们赶出马鹿和野猪,但是,他们的箭射偏了;后来,他们追逐山鹿和岩羊,但是,他们的箭射偏了。最后,他们发现一只香獐,尽管儿子们的箭还是射偏了,父亲挽起他的银弩,终于射死这只小鹿。接下来[9]334-335

歇索山三个儿子,/把香獐抬回家里。/歇阿乌剖开香獐,/香獐头没有脑浆,/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挖开香獐心,/香獐心中没有血,/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敲开香獐骨头,/不见骨髓,/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

于是,他们火耕出一片山坡,播撒这些种子,种植这些竹笋。这就是纸和笔的起源,从此彝民可以写书并传承给后人。因此,在神话世界里,獐与纸和笔(主要用于仪式和修谱的识字断文能力的必要条件)的起源联系在一起。

彝族学者师有福为了更好地研究古彝文做了毕摩,他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弥勒县的阿哲人中发现一个令人着迷的文本《施滴添自(Shidi tianzi[1]124-126。文本以其主角的名字为题,起源于19世纪后期,但讲述的可能是古老故事,其中有数处关于麂和獐的描写。文本以民间叙事的方式进行毕摩教(即布教)传道。毕摩教是道教、佛教和当地毕摩信仰的合成,其宗教情结和价值观与长江下游的罗教的统合式信仰相当类似[10]。就其本身而论,施滴添自》的曲调、语言和世界观与别的彝区的毕摩创世文本的特点有着很大的差别。故事讲到,当地名叫戈力挽(Geliwan的皇帝财富广聚,武力强盛。一日,带着一干扈从,牵着狗,骑着马,进山打猎。他的鼓声惊起隐藏在竹丛深处的金麂。追赶金麂时,碰到一位白发老仙,戈力挽认为老仙心地善良,就问他有无看见“他的”金麂。老仙回答道[1]126

麂住大岩头,/居大岩上。/我说戈力挽,/举首看青天,/见你子,/俯视箐/子。

接着,老仙指责戈力挽沉湎于物质财富,告诫他不该打猎,因为野生动物是上天派下来的。戈力挽大怒,将老仙剁成肉酱。回家的路上,戈力挽遇见一条会说话的蛇,就向蛇卜问未来,蛇告诉他杀了老仙罪孽深重。戈力挽飞快回到山中,将老仙堆回人形。复活了的老仙透露自己是九天下凡的布神,并以宽恕的口气告诉戈力挽,自己善待正直诚实之人,然后向戈力挽讲述了布教的精义。老仙要戈力挽去寻找一棵开花的神树,戈力挽因此在非常奇怪的情况下生了儿子施滴添自。孩子被抛弃在荒野里,由野兽抚养了一段时间。但是,孩子最终回归人类文化,并致力于精神的自我修养,成为布教箴言的化身。施滴添自的早期经历与广泛流传于许多北部彝区、更加尚武的神话英雄支格阿龙具有可比性。就鹿的意象而论,金麂在戈力挽与白发老仙初次相会的过程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它让人间的皇家与天庭的神灵走到了一起。人类世界至高无上的皇帝进入荒野山林追逐神奇的麝香鹿,因而与天神相遇。与下文所述的另一彝族故事一样,这位天神将自己变化为一只鹿。

三、诺苏传说中的麝香鹿

四川金沙江流域的诺苏人中流传着另一则关于鹿形超自然存在的彝族故事。诺苏是受同化程度最轻、最传统的彝族部落支系,迄今保留着丰富、鲜活的口述传说和仪式。鹿,尤其是麝香鹿,经常出现在诺苏口述以及相关文学之中[包括《勒俄特衣(Hnewo tepyy》、《涅茨波帕(Nyicy bbopa》等神话史诗,关于甘嫫阿妞等的民间故事,以及吉狄马加、阿库乌雾、倮伍拉且等人的现代诗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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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ot 引用 删除 Robot   /   2011-06-12 14:55:43
尾巴呢?
Silver的小屋 引用 删除 silver   /   2011-04-10 05:47:21
马克大哥这个月要来北京。。。
Silver的小屋 引用 删除 silver   /   2011-04-10 05:46:27
这几篇文章米有尾巴,师兄还是用一键排版吧,那样注释都能得到保留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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