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刚]追索北方民族的文化源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7-05 17:55:11 / 个人分类:萨满

追索北方民族文化源头

 

只有了解并正确认识某一事物的起源,才可能从整体上正确认识并把握该事物的本质、发展规律与趋势。

萨满教的文化史价值之一,就是其遗存着北方古人类自人猿揖别后,在漫长的蒙昧时期、母系氏族时期萌生、形成的文化精神及其部分的表现形态。这种起源阶段的文化精神,成为后来北方先民文化发展的基质,其影响直至今日。

萨满教以一种活的形态,形象地记录了人类童年时代心灵的发展轨迹。它反映了我们的祖先对于世界的认知过程,表达了他们与自然斗争的坚强意志与力量,也揭示了他们的迷惘与失误。这是一个充满现实苦难、充满理想追求的童年,是人类永远不会忘记的童年。

萨满教在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有一段蓬勃发展的时期,期间有与外来宗教与文化的激烈冲撞、相搏。于是,它抵抗着、变化着,甚至吸收了竞争者的某些成分,继续存活于北方民族的心灵深处。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文化现象,它在一个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上,给我们提供了人类——而不仅仅是原始人——心灵发展总进程的某些重要阶段。

中国北方是萨满教的故乡之一。古代北方民族或部族,如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匈奴、东胡、乌桓、鲜卑、柔然、奚、室韦、契丹、鞑靼、夫余、高句丽、突厥、回鹘、吐谷浑、黠戛斯等都曾信奉萨满教;近代北方民族1,如满族、赫哲、鄂温克、鄂伦春、锡伯、朝鲜、达斡尔、蒙古、土族、裕固、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塔塔尔等也都信奉萨满教或保留有萨满教的某些遗俗。近20年来,不少学者深入民族地区,抢救挖掘出相当数量的珍贵的萨满教第一手资料,如萨满神图、神偶、神服、神器等文化实物和萨满神谕的手抄本及有关宗谱。这一切,说明我国的萨满教资料相当丰富,而且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直逼源头的文化形态——女神崇拜。

1983年初冬,笔者与富育光师在松花江上游采访了满族尼玛察氏大萨满杨世昌。当时已到子夜,我们请杨大爷唱一段萨满神歌。杨大爷说,现在正是黑夜,我就唱一段背灯祭2吧。说罢,他净面、漱口,整理好衣服,端坐在炕上的凳子上,反背着双手,并扣上绳结,然后用纯正的满语唱了起来。唱到末了,“妈妈耶……妈妈耶……”3这发自心灵的呼喊,颤动了我们的心,是呵!过去我们看过婴儿在母亲怀里吮奶,看过受委屈的孩子扑到妈妈怀里哭诉,甚至看到过出远门归来的中年男子依偎在慈母膝下,但还没有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妈妈如此深情的呼唤。当时,我们真感觉到这是人类在呼唤着自己伟大的母亲。杨大爷唱完后才把反背的双手解开。他对我们说,我这个侍神的小萨满4,在日常生活中或者在祭祀中多有疏忽与不周之处,所以我要把自己捆绑起来,只有妈妈神才能原谅我、解救我,这里蕴含着多少对女神的崇敬与深情呵!

据调查,直到20世纪中叶,在黑龙江、松花江沿岸村落中,一间间明亮而又温暖的满族老屋里,还悬挂着精美的婴儿悠车。悠车上挂着长辈及亲友们赐给的珍贵礼物——各种神偶及一些色彩斑斓的灵石、牙饰。这些神偶中大多数是妈妈神5,灵石和牙饰是他们的配物。这一切寓意着酣睡的婴儿从小就受到妈妈神的护卫和抚慰。当孩子醒来时,摇悠车的老奶奶就会指着初升的太阳讲起舜妈妈(太阳女神)的故事,讲起拖亚拉哈6为人类盗来太阳神火的故事,讲起许多关于女神的神话传说。当孩子能满地奔跑的时候,他若向火堆撒尿,祖母或母亲就会告诉他,这里不能撒尿,因为住着火神妈妈;孩子若往江里或树根上撒尿,长辈也会告诉他,那里也不能撒尿,因为住着水神妈妈与树神妈妈。夜晚,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听爷爷讲“古趣儿”,其中许多都是关于妈妈神的故事。如,天神妈妈阿布卡赫赫、地神妈妈巴那吉额姆和星辰妈妈卧勒多三姊妹率三百女神,战胜了恶神耶鲁里,开创了人类的美好世界;猞猁妈妈西伦救下了雕神的儿子阿哩和虎神的儿子诺温,战胜了长白山恶龙,给人类留下了松阿哩乌拉(松花江)与诺温江(嫩江)这两条大江。后来西伦妈妈到长白山寻找这两位战死的儿子,不幸死在泉水边。由于她的心永远是热的,把冰冷的泉水温暖了,她就成为温泉女神,等等。像这些悲壮动人的妈妈神故事,反映了满族人民对故乡深沉的爱,歌颂了为集体奋不顾身的英雄主义精神,是对孩子们进行人生教育的第一课。妈妈神——萨满教女神,犹如精神乳汁,滋润着北方民族的心田,这是在民族生活中,依然存活着文化生命的古老女神。

据调查,萨满教在东北地区的满、赫哲、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锡伯族以及东蒙地区的蒙古族中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年才开始消失的,但萨满祭礼在许多宗族中一直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个别宗族至今还保留着。在这些宗族的萨满教圣坛上,许多古老的女神仍占有重要的位置。这是族众感到最亲切的神祇。不少满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的老萨满将他们的萨满祭礼称为“请妈妈神”。20世纪80年代起,富育光、王宏刚、郭淑云等人拍摄的满族《火祭》、《星祭》、《雪祭》、《鹰祭》等萨满教祭礼专题片中,其祭坛的主神都是女神,而且有一群女性助手神。这些古老的自然女神,庇佑着族众的生存、繁衍与幸福,已有深刻的人文内容。

在萨满教神话与史诗中,有着鲜活文学形象的女神数以百计,包括自然女神、图腾女神、文化英雄女神、始母神等类型。但实际上,她们的类型(身分)往往是重合的,反映了初民物我互渗的原始思维特点。在萨满教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与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中,记录了史前三百女神神系,具有独特的文化史价值。

在白蒙古口述的《天宫大战》的范本中,讲述者对音容不一,司职各异的三百女神有较为完整的描述与记载,她们是:

 

天地三姊妹尊神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卧勒多赫赫;

生命女神多喀霍;

突姆火神;

领星星神那丹那拉呼;

太阳女神顺;

月亮女神比牙;

百草女神雅格哈;

花神依尔哈;

护眼女神者固鲁;

迎日女神兴克里;

登高女神德登;

大力女神福特锦;

九彩神鸟昆哲勒;

大鹰星嘎思哈;

西方女神洼勒格;

   东方女神德立格;

   北方女神阿玛勒格;

   南方女神朱勒格;

   中位女神都伦巴;

   天生女神雅格哈;

   女门神都凯;

   计时女神塔其妈妈;

   鱼星神西离妈妈;

   天母侍女白腹号鸟、白脖厚嘴号鸟;

   九色花翅大嘴巨鸭;

   人类始母神女大萨满;

盗火女神其其旦。

 

除了以上具有独立故事的女神外,九层天宇中的各层都有相应的女神神系:一九雷雪女神30位;二九溪涧女神30位;三九鱼鳖女神30位;四九天鸟长翼女神30位;五九地鸟短翼女神30位,六九水鸟肥腿女神30位;七九蛇、猬追日女神30位;八九百兽金洞女神30位;九九柳芍银花女神30位,计270位女神。实际上,在《天宫大战》中,出现或提及的女神至少也要超过三百位,统称三百女神。某些女神还能生出许多小神,其中也有女神。甚至,恶神耶鲁里、风神西斯林也是女神突变而来的。整个神话展现了一个系统的女神王国。

无独有偶,在满族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中,当炖鱼皮的哑女乌布西奔成为天女萨满后,向众徒传授了三百女神的神位神讳,她们是:

天母阿布卡赫赫三姊妹:阿布卡赫赫(天母神),卧勒多妈妈(布星女神,亦称穹宇妈妈),巴那吉额姆(地母)。由这三姊妹神统辖的女天神神系共156位女神,其中:

阿布卡赫赫神系39位;

巴那吉额姆神系27位;

卧勒多妈妈神系42位;

山、云、雷、闪、雨、雪所统属的众神共42位;

月、星、光女神共6位。

东海女神德里给奥木妈妈统辖的水系女神有11位,为海豹、海熊、鱼、龟、蛇、蛙、蜥蜴、海岛、海风、海石、海草(花)诸女神。

托户离妈妈神系,统辖安班、阿吉、图门三位女神,主司光明、照耀、眼明、心亮、温暖。

查依芬妈妈神系,统辖主管女、男、老、少、兽、禽、万牲等7位女神。

阿米塔妈妈神系,统辖离苏、丘琴、安班、塔户、邦离、米牙、卡古、难奇、阿米、阿勒、胡吉、库鲁、班克恩、图库、沙浑、混沁、库伦、堵离等18位女神,司掌疾病、生育、难产诸事。

合布离妈妈神系,统辖布凡、布安、班哥、毕亚金、毛新、宏克、波叶、都七、鄂林、莫音10位女神,司掌死亡及亡魂。

记录在这里的女神实际上仅二百十余位,其余的可能在漫长的传承岁月中已经失落,但乌布西奔妈妈传授了三百女神神位神讳,可以推断当时确有三百女神的完整神系。其中的神名大部分是女真语或萨满教通用的通古斯古语,今已难确考。但从中已经看到一个相当完整的女神王国。而且,宇宙生成、日月运行、生命的起源与繁衍、人类的生活与生产都与这女神神系息息相关。7

在《天宫大战》神话中,以阿布卡赫赫为代表的女神神系,与以男性神耶鲁里为代表的恶神神系的激烈冲突,构成了神话的主要内容。这些古老的女神不仅仅反映了北方初民对自然现象、自然规律的直观认识,对自然力的人格化,已经寓含了深刻的人文内容。简言之,女神与邪恶势力的殊死搏斗,反映了北方远古人类开拓自然、征服自然、战胜社会恶势力的实践与认识的思想轨迹,人类童贞时代对光明、生存、美好的期盼与信念,形象生动地构画出他们的宇宙观、道德观,是北方民族文化精神的永不枯竭的源泉

古希腊神话以其完整性与完美性而得到世界各族人民的珍爱,而萨满教的《天宫大战》神话则提供了另一个重要范本。在古希腊神话中,也有许多有关女神的优美传说,但从总体看,女神毕竟是男神的附属,是父系英雄时代的精神产物,而《天宫大战》不仅再现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女神王国,而且女神也充满了历史的主动性,它是母系时代的精神娇女。因此,《天宫大战》的思想内容要比古希腊神话早整整一个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天宫大战》与古希腊神话有同等重要的文化价值。《天宫大战》故事的完整与壮美也会得到世界人民的重视与喜爱。富希陆、吴纪贤等诸位满族先贤为世界神话宝库提供了如此重要的范本,他们的功绩将不朽于世。

萨满教女神崇拜是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史前文化资料中最典型最完整反映人类健康的,有发展前途的文化精神的萌生与形成。这种文化精神是北方先民在与自然和社会斗争中逐渐形成的,其内容包括:群体意识、社会性、英雄主义、人本倾向、母性的高扬、战斗精神、对友情的忠诚、对世界的探索、人类族类之间的亲和心等等。这些都已成为北方民族文化发展的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在萨满教的万神殿中,女神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不少显赫的男性大神也以女神为渊薮。女神崇拜是北方古人类自由能动的社会本质——追求集体生命“增殖”的表现,是人类母性的升华。众多的英雄女神如同日月星辰一样,高悬于天宇,照亮了历史,照亮了未来,也照亮了北方民族的心。这是萨满教有如此强盛的生命活力之所在。

将萨满教女神崇拜视为北方古人类文化起源时期的重要形态,目前只能是一种学术推断,或者夸张一点说是一种不成熟的学术假说。其真理性到底有多少,需要有更多学者的考证与探索。所以,我们期待着认真的批评。但从目前人类已经发现的考古资料中,那广布于欧、亚两洲的史前“维纳斯”(生殖女神,约在距今1~3万年,多为猛玛象牙、骨制或石制)和我国辽西地区牛河梁女神庙,会给这种推断提供某些佐证与思考的途径。8

在地中海海滨法国与意大利国境线上的格里马第洞穴中,发现了五、六件女神像,其中有一件石碱石的女神雕像,圆形的丰乳几乎占据了整个胸腹部,最引人注目的是其阴部的夸张(见左下图),整个雕像突出了女性的生殖部位9

格里马第女神像

 

 

 

 

 

 

 

 

 

 

 

 

 

 

 

 

 

 

 

 

 

 

 

 

 

 

 

 

 

 

 

我们认为:这很可能是萨满教形成时期最早的生命创造女神,那肥硕突出的女阴不仅孕生出人类,而且孕生出生命万物,那挺实丰满的双乳滋养着“万人、万兽、万鸟、万虫、万鱼”10。女阴的形象酷肖两片紧并在一起的柳叶,在我们田野调查所发现的资料中,抑作为女阴的象征仍广泛存在于近世的萨满教祭礼中。柳女神的原始意义是生命神,以后才演化为图腾神、始母神、人类生育神、保婴神。柳祭圣坛上象征柳始母神佛朵妈妈的鲜嫩柳枝、裸体女偶、柳叶形的“妈妈口袋”,天祭圣坛上的宇宙三女神神匣上的柳图案,家祭中象征子孙众多的柳树,火祭圣坛上的通天神树——古柳等等。这些宗教中的生命与生殖的象征体,其原型都是这旧石器时代女神像中被高扬的女阴。

据目前已发现的考古资料来看,史前萨满教女神神系的实物佐证,最有典型意义的是我国辽西地区发现的牛河梁女神庙。

牛河梁神殿中出现了主神殿,在满族三百女神神系中出现了主神,即女天神阿布卡赫赫。在某些萨满教祭礼中,也出现了女主神,如海祭中有东海女神德里给奥木妈妈,火祭中有火母神与盗火女神拖亚拉哈,星祭中有布星女神卧勒多妈妈,柳祭中有柳始母佛朵妈妈,雪祭中有女雪神尼莫妈妈,等等。她们都是萨满教自然神殿中的女性主神。宗教是社会生活人类观念形态中的一种反映,无疑会曲折地折射出某种历史的真实。神殿中女主神的出现,不仅反映了母系时代妇女地位的重要与崇高,而且反映了母权制已经具备的高级形态。人类社会从其降生的那一天起,就需要某种权威与领导。马克思说:原始群时代“只有母权能够起某种作用”11。那么,这种母权经过了数百万年的原始群时代,数十万年的血缘家庭公社时代,数万年的母系氏族社会时代,至母系社会的繁荣期或后期,母权已发展到国家萌芽状态。在宗教中是女性主神主宰着神殿,在生活中出现了权威的女罕。与此相应的,是氏族、部落发展为部落联盟或部族。

在牛河梁神殿六个山头的大型积石冢群,很可能是六个部落的公共墓地,其祭典带有部落联盟、部族性质。满族火祭由扈伦七姓共祭,即有七个部落合祭。主持嘎忽坦部的斯呼林统辖七百二十个噶珊(即部落)。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中的女萨满乌布西奔是威震东海,统领七百噶珊的英雄女罕。这已不是松散的部落联盟,而是具有国家萌芽的女罕汗国了。

将萨满教女神崇拜视为北方先民文化精神的源头,必定需要与有关的考古文化资料作繁难而必要的比较研究。囿于篇幅,本文只能初涉。下面,着重论述萨满教女神崇拜作为北方初始文化产生的历史必然性以及这种文化基因对整个北方民族文化发展的历史价值。

在人猿揖别后的道路上,人类的争食斗争并非一劳永逸,在特定的环境与条件下,争食斗争仍然十分激烈,但人类的劳动,一开始就带有社会性质,食物分配的社会调节较易完成,而性欲的社会调节就困难得多。氏族社会前的乱婚到两合氏族群婚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排除氏族内婚的过程,原始人类的性欲范围的不断缩小,其间充满了冲突与痛苦。虽然,原始人类集体性社会劳动的建立与发展,体质上发情期的逐步消失,为解决这个难题提供了客观的物质基础,但实践上的解决,还要具体地依赖于精神文化方面的引导与推力,这个精神文化的推力的具体形态就是女神崇拜。当然女神崇拜的产生基于前者的物质基础,但其一经产生,就会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在萨满教女神崇拜的种种具体形态中,我们可以看到:绝大部分女神—无论是自然神、社会神,还是图腾神、英雄神,都带有浓郁的母亲神的意味。在萨满教的创世神话中,人类实际上是被女神—尽管有种种扑朔迷离的形式—孕生出来的,女神与人类形成了观念上的母子关系,这就揭示了女神崇拜缘起的一个历史之谜。在动物界,母子之情的存在相当普遍,在较高级的哺乳动物中,如果冒犯了孕育、哺乳中的雌禽母兽,它们会舍命相搏。而人类的母子之情高于其他较高等的动物,这是因为人类的成熟期特别漫长,从降生、哺乳到自己能独立觅食,至少要8年时光。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形成的母子(包括女儿)情感是足以维系终生的。女神崇拜的基质是母性崇拜,女子性器崇拜、女性生殖崇拜、始母神崇拜、图腾崇拜仅是母性崇拜的具体方式。人类情感世界中一种最普遍最持久最牢固的感情被高扬,被圣化,被宗教化。这样,母亲神就诞生了。当然,女神崇拜与当时妇女在社会生产中的重要作用与社会生活中的崇高地位有关。女神崇拜一经产生,反过来又会巩固与提高妇女在世俗生活中的地位,将氏族前乱婚中妇女易受的性侵犯减少到最低限度,因为即使在最原始的宗教里,信徒也不会轻易冒犯被认为是神圣的崇拜对象。这样,从乱婚到氏族外群婚过程中的种种性禁忌、性规范才得以实施。女神崇拜萌生于这漫长的过渡阶段,一旦得以真正形成,标志着两合氏族群婚12的母系氏族社会已经确立。

女神崇拜成为母系氏族社会的主要社会意识形态,巩固并推动着母系氏族的发展。母系氏族社会并不是一个凝固体,其社会生产力、社会结构、婚姻形式与制度等也在不断演进。从早期的普那路亚婚向对偶婚发展,以至产生了一夫一妻制的萌芽,在这个过程中,女神崇拜促进了其向前发展,而不至于产生大的反复与倒退。在萨满教女神崇拜的仪式与神话中,可以看到相当一部分女神是生命神、生育神、婚姻神。在世俗生活中,女萨满不仅传授着婚媾生育的知识,而且司掌着氏族成员的婚姻大事。在女神观念的影响和女萨满(往往兼女首领)的实践影响下,恩格斯所说的“习俗的限制”—“性禁忌”—性规范得到自然的实现,完成了人类性史与婚姻史上的重大变革。氏族外婚制的胜利,一方面排除了氏族内部的性冲突,使氏族成为一个协调牢固的社会生产集体,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排除了亲缘婚配的自然恶果,发挥了远交杂交的生物学优势,使人类的生理素质得到稳步的改良和提高。今天,体质健壮、智力发达的人类终于成为地球这个蔚蓝色星球上的主人,仍得力于数万年前的这场以女神崇拜为基本形态的婚姻改革。

在数以百万年计的蒙昧时代的漫漫长夜中,古人类蜗爬牛行,终于在女神崇拜中透露出文明的晨曦。

人类在原始劳动中改造了自然,发展了人类的体质与智力,决定了人在本质上是有生命、有意识的物质存在。人类从来就没有巨禽的长翅利喙、猛兽的巨爪锐齿,甚至没有羚羊跑得快,也不像鱼儿能游水,人类特有的智力是其成为万物之灵的客观物质基础。但是,仅仅有智力这个物质基础是不够的,在一定条件下,人类的智力会成为其自我毁灭的消极力量,必须把人类的智力引导到正确的文化轨道上,人类才有光明的前途。所以,恩格斯指出:“一种没有武器的像正在形成中的人这样的动物,……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自然界中的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13“而成年雄者的相互宽忍,嫉妒的消除,则是形成较大的持久的集团的首要条件,只有在这种集团中才有实现由动物向人的转变”的可能。14如前节所叙,女神崇拜促进了氏族外婚的实现,规范了古人类的婚媾关系,使成年雄者相互宽容和嫉妒的消除成为现实。氏族、部落成为较大的持久性集团的首要条件已经具备。

人类的社会生产在猿向人过渡时期就已开始萌生,到了氏族社会,人类的社会生产就已真正形成并向前发展。它对社会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积极意义,在女神崇拜的诸多形态中都可以看到。女神中也有相当数量的劳动英雄神,最典型的地母神的女儿大力神福德锦。她能采摘野果、辨百草、缚飞鸟、捉奔兔,是氏族狩猎、采集的劳动英雄,是当时社会生产的代表。而且,在萨满教神话中诸多的劳动女神、技艺女神并非为个体的存活,而是为整个氏族、部落的生存与发展,带有明确的社会生产的性质。在萨满教祭礼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社会生产的复演、准备与提高,如星祭中的夜猎,火祭中的火猎、取圣火等,不仅强化了当时社会生产的集团观念,而且提高了社会生产的技术水平,无疑对发挥古人类的群的联合力量有重要的积极意义。

女神崇拜也促进了氏族权威的树立。也许,在只有两个人组成的社会中,也需要产生权威,需要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这样才能使社会成为一个有序的整体。在萨满教早期的创世神话中,最早产生的是天母神,即天穹主神。不仅在名义上,而且在实质上,她都占据主导地位。在萨满教祭礼中,萨满先要举行请神排神仪式,将天穹中上下有序的神灵们迎请到世俗神堂。过去,不少学者认为萨满教已有一神教倾向,因此判断其为氏族社会晚期的宗教形态。实际上,萨满教在创生初期就有了主神,这正是人类社会伊始就需要权威的宗教反映。当然,社会权威产生的根本基础在于社会生产与社会生活中需要并存在权威。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社会权威往往是女酋长、女首领或女萨满、女英雄。这也是女神崇拜产生的物质基础。但是,女神崇拜一经产生,也会反作用于社会生活,这无疑会增强女首领、女萨满的世俗权威。在氏族生活的重大关头,女首领、女萨满(往往两者兼一身)经常以女神神谕的名义号令族众,犹如满族萨满史诗中的乌布西奔妈妈。氏族权威的建立,并不意味着对族众的压迫,个人能力、社会作用的差异,并不意味着一定导致地位与权利的不平等。在萨满教的女神世界中,我们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二律背反现象,一方面天穹主神有大于其他女神的作用与影响,地位崇高,甚至是万神之母;另一方面,她与众女神情同手足,平等互助。这对进入了阶级社会后的今人来说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但是,它反映了人类早期社会权威的历史特点:她在代表氏族意志行使权力时是威严的、至上的,而在生活中她又是普通族人——一个英勇的战士与勤奋的劳动者。因此,女神崇拜在维护氏族权威的同时,维护着每一个成员的基本利益,协调了氏族内部的人际关系,增加了氏族成员的平等意识。在某些萨满教神话中,甚至可以听到对人类灵智的最高表现——友情的不绝讴歌。这些,都成为维系族人感情的精神纽带。

女神崇拜培养了古人类的群体意识。女神崇拜歌颂的是女神,或者讲的是被神话化的劳动妇女,女神是初民心灵中是光明与生命,即真、善、美的化身与象征。这种崇高的宗教象征的文化底蕴是人本主义,即女神们的一切行事。她们所拼搏、所奋斗、所牺牲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人类的安生、繁衍、昌盛与幸福。当然,在女神崇拜的初级阶段,“人类”的概念仅限制氏族或部落,但随着原始人类生产力的提高,文化的发展,活动空间的扩张,频繁地迁移,氏族部落之间的接触与交汇也不断增多——甚至出现了大氏族对小氏族的收养与接纳15——人类的概念内涵不断扩充。至女神崇拜的高级阶段,不少女神成为众多氏族、部落——以至整个部族或民族,甚至跨民族的共祀的神祇后,“人类”的概念几乎接近整个人类族体。女神崇拜培育了北方初民人类族类之间的亲爱之心。直至今天,北方民族仍以待客的热情豪爽称著于世。

在女神崇拜的具体形态中,我们看到了一批可歌可泣的英雄女神,那“奋飞世间山寨、巡夜传警、千年不惰、万年忠职”的乌鸦女神古尔苔;那“用自己身上的光毛抛成万千星辰,用生命的最后火光,为生灵造福”的突姆火神东库妈妈;那“为了人类育子绵续而私盗天火,而被烧成怪兽”的美女神拖亚拉哈等等。其为人类族体的奋不顾身的献身精神,是人类母性升华的极致,其崇高与壮美,仍能打动当代人类的心灵。实际上,绝大部分女神都洋溢着这种集体英雄主义精神。这种英雄主义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必要动力。在女神崇拜的背后,蕴含着深沉的氏族崇拜或人类族体崇拜。这种社会意识对初民社会性的形成、巩固与发展无疑具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在萨满教女神崇拜中,有相当数量的文化英雄神,在社会生产的诸方面,如采集、狩猎、建筑、网罟、种植、养殖、工艺、天文、气象、地理、计时、方位、医药、交通等等,都有司职分明或不甚分明的女神。她们将北方古人类从简单的火种的采集和保存,到复杂的星系天文等生产知识与技能传播开去、继承下来。同时,她们将北方古人类社会生活中属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精神文化成果,如:宗教意识、文学艺术、选举制度、社会规范、道德准则、婚姻法规、氏族制度、世俗礼仪、民俗传统、战争军事等重要方面的文化内容实施并传承下来。

这里还值得一提的是,原始人类的社会文化的发展,不仅会遭到外部自然灾害的严重打击,而且还要遭到内部——氏族成员的个体死亡的经常打击。在较高级的哺乳动物中,如大象、牛等,对个体的死亡已经能产生悲哀之情。作为已经有了意识和思维的人类,对生命体这种不可抗拒的自然结局,不仅会引起感情上的巨大悲哀与震撼,思想上的困惑与迷惘,还会引起族体文化的混乱与中断。在女神崇拜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祖先神,实际上就是死去的氏族成员。按照萨满教的灵魂观,人类与动物的第三个灵魂与真魂,藏于牙齿、骨窍与头发之中,是人与动物最有生命力的本魂,是永生的魂和能够转生的魂。北方初民认为:人的肉体死后很快就会腐败,但真魂却永世长存。因此,萨满通过一定的神术招魂,仍可见到真魂,甚至可以与之交流对话。先人的真魂在某种条件下会在后人面前显现,并能庇佑后人16。因此,基于这种宗教观念,在原始人类的心目中,人类的个体也不会真正死亡。这种认识,加之实践中萨满教的种种丧葬仪习俗,极大地减缓了个体死亡所带来的感情痛苦与思想困惑。实际上,个人的这种痛苦困惑被群体分担了。有效地经受了自然规律对有意识的人类的严重打击,使初民的文化传承得以延续。今天,我们反思这种死亡观及其有关葬俗,是非科学非理性的。但在当时,对人类的文化不因个体的死亡而颓衰、中断是必须的,有效的。

女神崇拜传承了北方原始人类早期的文化,但文化发展是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其间的艰难困苦自不待言,反映了初民在认识世界、开拓世界、征服世界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愚昧、迷惘与失误。但是,其总的指向是积极的前进的。在女神崇拜的母胎中,富有生命力的各种精神文化形态与物质文化形态——包括自然科技都已经孕生,其中已经透露出人类理性的晨光。到了父系氏族社会及相继的文明时代,萨满教的女神崇拜延续了北方民族的母权遗俗,提高了妇女的实际地位,缓和了阶级社会中的性别冲突,有利于发挥妇女的历史作用,从而加快了北方民族的文明步伐。

女神崇拜不仅将史前人类的文化成果传承到文明时代,而且将其基本精神——集体英雄主义,通过圣坛与神话传承至近世,对北方民族的心理素质——民族性格的铸造起了深刻、持久的影响。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由于自然环境等多方面因素,北方民族生产方式、生产水平要比中原落后,踏进文明门槛也晚。但是,在历史上,北方民族曾多次迅速崛起,建立过夫余、高句丽、渤海、高车等众多地方政权,尤其是鲜卑建魏、契丹建辽、女真建金、蒙古建元、满族建清。这些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封建帝国,给中国历史以重大影响,推动了整个中华民族文明史的发展。上述北方民族不仅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而且其传奇般的勃兴令历史学家沉思。北方民族性格上的勇敢、刚毅、忠诚、团结一致与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是其迅速崛起的重要内在原因。

今天,人类已经进入了经济全球化的信息高速公路时代。那么,我们研究某区域人类的原始文化——甚至努力追索其中的起源又有何实际的意义与价值?我们的回答是:为了人类今天与明天的文化建设与发展,这种对原始文化及其起源的基础性研究是正确把握人类文化发展规律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现时,人们提到“文化”就肃然起敬,提到“民族文化”更有油然而生的神圣感。其实,文化——在人类智力基础上创造的有别于自然的一切,是善恶两义并存的,是在不断运动(交流、演进)中发展的。人类对自身的文化发展应持一种清醒的哲学反思态度。

今天,人类已经能坐着自己双手创造的航天器回眸地球。但是,人类的文化发展并非已是坦途,有多少政治难题、社会难题、经济难题、环境难题困扰着人类。而且,人类认识真理——客观规律的道路也并非坦途,可以看得见或能预料得到的艰难曲折又有多少?

对于人类未来的文化发展,摩尔根表达了一种相当深刻的思想:

 

现在,财富的增长是如此巨大,它的形式是这样繁多,以致这种财富对人民来说已经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人类的智慧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感到迷惘而不知所措了。然而,总有一天,人类的理智一定会强健到能够支配财富……单纯追求财富不是人类的最终的命运。自从文明时代开始以来所经过的时间,只是人类已经经历过的生存时间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马克思注),只是人类将要经历的生存时间的一小部分。社会的瓦解,即将成为以财富为唯一的最终目的那个历程的终结,因为这一历程包含着自我消灭的因素……这(即高级的社会制度)将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复活,但却是更高级形式上的复活17

 

欧洲文艺复兴的主要内容是高扬多神时代古希腊的人本主义文化。它的真正成果,并非重建古希腊的城邦国家,也不是重建那显赫一时的古希腊神庙,而是将西方文化推进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为现代科技文化的昌明奠定了基础。因此,古希腊的人本主义文化的复兴不是具本形式的复演,而是精神实质——在更高层次的复活。今天,全世界都在瞩目奥林匹克运动会,其渊源就在古希腊。奥运会熊熊燃烧的圣火,是世界人民追求平等、光明、团结、进步的理想与实践的象征,是古希腊人本主义文化——作为人类健康的文化基因——不朽的象征。

女神崇拜作为一种原始时代的宗教形式,在中古时期就开始式微。在文明时代,它更多地是作为一种积极的文化基因起一种潜在的历史作用。因此,在未来的人类文化发展道路中,人们不会再重建蒙昧时代的宗教形式——人类已经成年。但是,人类仍需要呼唤自己那崇高无私的母亲神。

人类的文化发展仍需要女神崇拜中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文化精神,尤其是古尔苔女神、拖亚拉哈女神、车库妈妈所代表的集体英雄主义,是人类排除困扰、探索真理、发展文化的必要精神力量。集体英雄主义包括群体意识、英雄气概、牺牲精神三个要素,是人类未来文化发展的必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女神的精神价值是永恒的。

  

1.这里的北方民族指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实际上汉族先民早就到达北方,是北方民族的重要成员之一。学术界将阿尔泰语系民族习惯称北方民族,本文如是。

2.背灯祭是满族萨满教中一个重要祭礼,主要请黑夜守护女神,此时要熄灭一切灯火,以恭请女神降临,故名。

3.1993年我们在吉林省九台县莽卡满族乡调查资料。

4.这是萨满的自谦,在萨满神本中多有这样的记录。

5.妈妈:满语,即奶奶。在萨满教中常作为女神的尊称。

6.满族萨满教中的盗火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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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北方民族 满族 萨满

耕田书童 引用 删除 耕田书童   /   2016-10-18 15: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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