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看到花儿,就放慢了脚步--------就停在这里吧。看这真实的存在,竟如童话般让人流连,流连不已。

老屋依旧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4-11 08:46:43 / 个人分类:此情可待

 

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历史,是那一天——

大婆打我家门前过,我站在门口,大声喊:大婆——哎,大婆抬头叹了一声,依然埋头赶路,白发压低了身影,一晃一晃,扯远了我的视线。每次大婆看见我,老远就喊:哦,我娃几时回来的啊。这回怎么了?

 

进门就问母亲,大婆的头发怎么一下子白了?老了,人老了啊,母亲淡淡地说。外婆在一边不忍心:唉,把那么好一个人,折腾成这样了啊。你大婆人家当年可是西安电缆厂的工人呢。是吗?可不是,她和你大爷当年是在电缆厂认识,自由恋爱结婚的……那一年,好像是五八年,好多干部都被赶着没处逃,他们就是那时回来了。

 

,是五七年。现代史上的反右斗争,从课本中跳出来,清清楚楚就在眼前。还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自由恋爱,多浪漫啊——我要去采访一下我大爷和大婆!一时兴起,说风便是大雨将至。那时,我发的记者烧还未退尽。

 

——你敢!母亲忽然义正词严地训我,你要是敢去打扰你大婆他们……你大爷现在的病,他们够担心的了,还去添乱……

 

母亲依然做着手中的活,涩涩的声音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渗着,静静地没有言语。生活,不是新闻,不是艺术,而是历史,是真实……缺乏记录的历史,无言的诉说,采访听不到,文字写不出,拿什么给这一生一个交代?

 

柿子树结满果实,胸有成竹,在院子里抒写秋天。五月槐花开时,大婆搬出梯子,为我们上树钩洋槐花,白发与槐花一起笑在绿叶间。柿子红了,任它红得发亮;柿子熟了,由它熟透了,掉下来——谁吃呀,唉!大婆叹惜道,就剩我们老人了,周围也没个孩子,我们能吃多少啊。相视而立的老柿子树,沙沙地摇头晃脑,是啊。软绵绵甜滋滋的柿子,那种秋天特有的味道,他们吃了一辈子,再尝不出新鲜了。

 

玉米收获了,挨着老屋的山墙,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和大婆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皮,哧,哧——扯掉的玉米皮散发着些微甜味,金色的玉米粒露出来,土垒的山墙,渐渐被照应得鲜亮甜润。大婆的脸也被玉米映红了,说起当年在西安,和大爷相识,一丝笑意不由地流出来,像是凝结了那遥远的甜蜜。这不是采访,而是一场邂逅,重逢轰轰烈烈的时代,青春飞扬,热血沸腾,梦想无限……历史背景可以模糊不计,消解了苦难和痛斥,剩下的只是动人的诉说。

 

望着树上熟透的柿子,她叹息,再也不能上树给我摘柿子了。而我,是她曾抱过的孩子。大爷得的是肝癌,医生已经确诊,没治了。厚厚的棉袄裹着大爷的身体,“瘦骨嶙峋”刺痛了我的眼睛,不忍抬头细看,大爷却说着宽慰我的话,这粗茶淡饭的日子挺好,人活着要求不要太高……微弱的话语深陷于重重的喘气声里,隐隐约约。每一个字,都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可是他很高兴,甚至跟我谈起文学与政治,他说平时也没机会说这些,因为村里的人不懂得。大婆每天都把炕烧得暖暖的,把饭做得软软的,什么都好……一辈子,大婆围着锅台转,从没人帮着拾过一根筷子,母亲总是为此耿耿于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命啊!

 

院子里太安静了,我忽然想,要是有个孩子在这里跑着,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三十多年前,父亲他们是这里的孩子;十多年前,我们是这里的孩子——如今,我是偶然回来的孩子。时间,大概忘记了这里,我回来,就像是刚刚出去玩了一会儿。十几年,在这里没有留下痕迹。窑洞依旧冬暖夏凉,是最好的住处;崖上的椿树忘了长大,树上的虫子年年招人厌。爷爷去世那年,我三岁,过去多少年了,大婆,我都二十二岁了。哦,你都二十二了,都二十二了……大婆眼里的天空暗淡下来,这时间过得——不能往下说了。

 

爷爷和大爷是堂兄弟,爷爷很小成了孤儿,长在大爷的屋檐下。在那艰苦的岁月,他们都养活了四个儿子。爷爷很早离世,父亲的兄弟们搬走了,留下老屋连同院子划给了大爷家。大爷的儿子们没有成家,大爷大婆没有孙子。儿子们漂泊在外,多少年来,就大爷和大婆守着老屋。大爷种庄稼,总是村里最好的。写对联、剪鞋样、绣花甚至杀鸡,大婆样样拿手。只是,他们都无力拆掉那老房子,建新房子了。

 

柿子熟了,谁去摘?柿子树已经老了,认不出来来去去的人了,密密的年轮已挤不进新闻,只有故事,满满的要溢出来。孩子们都走了,只有他们还在,老屋依旧。

 

              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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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老屋

布谷布谷——麦子的成长空间 引用 删除 麦子   /   2009-04-12 14:33:33
谢谢老师。玉米叫的就是“御麦”的音,也叫“蕃麦”,可能这叫法不光是语音,也与来历有关吧。
秦岭醴泉──张志春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张志春   /   2009-04-12 11:07:56
玉米在关中方言中似叫御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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