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看到花儿,就放慢了脚步--------就停在这里吧。看这真实的存在,竟如童话般让人流连,流连不已。

那天早上,母亲走了……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12-09 19:04:09 / 个人分类: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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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母亲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会让我泪流满面。我像一只鱼,游走在咸涩的水中,张着嘴吧嗒吧嗒地呼吸,没有言语。

 

那天早上七点整,闹钟一如既往唱起来: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戛然而止。我知道是母亲起来按了闹钟。父亲喊我起来,说八点钟杨叔就会开车过来。前天晚上说好了,今天带我妈去城里看一位医生。父亲说,起来看你妈去哪儿了。我磨磨蹭蹭地起来,看了一眼表:七点十分。妈——我喊着来到院子里。雨稀稀疏疏地下着,没有声音。妈,妈……我出了院子,心里冒火:喊多少遍了,还不应!雨下着,那么安静,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来到三叔家,婆刚生了炉子,一院子青烟未散,炉子上的砂锅里滋滋地响着,一种清苦的味儿浮上来:给母亲煎的药快滚了。你妈怎么还没来……婆话音未落,我已一脚插入雨中,一溜风跑回家:爸,我妈走了!爸!爸!

 

父亲说,你妈可能去地里看玉米去了。他披着衣服上塬了。父亲很相信母亲去了地里,前一天掰的玉米因下雨还没有拉回来,母亲对家里什么都看得紧,她肯定不放心,就去看了。我就站在大门口等母亲回来。我看见三叔戴着草帽的背影在雨中晃动,一下,两下……他大概也想到了渠畔。我已把整个世界在心里眼前翻腾了一遍,可我,还是背靠大门立着,像一张薄薄的门神贴在门上,等母亲回来。

 

父亲拖着依稀可辨的脚印回来了。他说路上有脚印,母亲大概是顺着这条路去外婆家了。父亲很相信母亲去了外婆家,前天晚上说要带母亲去看医生,母亲不情愿。她大概是一大早起来逃了,而且还有脚印!母亲逃了,可父亲很容易就推断出来了。父亲打电话到外婆家,于是舅舅出发顺那条路向我家走来,他们姐弟俩会在路上某一点相遇,然后……父亲埋头吸着婆端来的小米粥,滋滋——我还贴在门口,等母亲回来。杨叔开着他的小轿车来了,父亲坐上他的车走了,他嘱咐我在家等,他们沿公路看看。大伯来了,又走了。婆来了几趟。我木木地站着,直觉得人影往眼睛上撞。

 

电话响了,舅舅说:“我一路盯着看,差一点就到你家了,路上没有啊,你在附近再找找看。”放下电话,我突然恐怖地发现,这个家里到处是母亲的病。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房子里,背负着一座房子,对抗着它,可是它向我挤压过来,那种巨大的压力让我眩晕。四面的墙壁张开口,它说话了,嗡嗡乱嚷。那几张符,贴在墙上的黄纸上,那些张牙舞爪的符号露出狰狞的面目。哦,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些药瓶,高高低低排在红漆剥落的柜子上,每一个都像是陷阱,深深浅浅地毒害了你,母亲,你那恐惧的眼神,吃药时无助的声音,我终于懂了,吃这些药是没用的,可是你去哪里了,母亲。

 

我冲出去,这间房子真让我害怕。本来我们住西边的房子,母亲病后,请来的一个法师说应该住东边,我们就搬了。大门原是朝戏的,有人说得朝南,父亲就用那让人惊叹的力气让大门转向了,门前垒了一面山屏。我站在院子里,任雨水浇淋。

 

几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母亲就是这样倒下去的。那时母亲握着菜刀,在厨房里团团打转,她说她不会切菜了。我说我自己会切,母亲本来是想给我做点好吃的。到吃饭时。她突然跪在了地上,双手做着一些动作,我惊叫:妈,妈……她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做下去,像在完成一种仪式。她躺到地上,尘土飞扬起来,我跑了出去。后来,我一直都说那时的尘土像刀刃一样切割着我的眼睛。我跑出去望着天空,等我再进来时,母亲拍着身上的土说:“别怕,妈没事儿。”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啊,不——我挥手劈雨,如何劈开。我要把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再没有人给我捡起来了。母亲住了两次院,第二次回来时已经完全恢复了。犯了一次后,就什么都不会做了。不会做饭,就不愿吃饭,怕花钱就不愿看病。每次吃药,都要说几遍:吃这没用。父亲也不知道怎么才会有用,只是想方设法,不管哪一道上的医生,都要试一下。母亲终于走了,她逃了,她早就不想在这混乱的房子里呆了。我知道一切在她的意识中已混乱不堪,她受不了。真的,我也受不了,我也想逃了。

 

我出来锁上门,把钥匙交给婆。刚上初一的堂弟陪我走了。我们挨家挨户去问,明知如此徒劳,可是真的,我得走走。雨落得有声有色了,我努力让自己去看去听这雨的声色,甚至伸出舌头想尝一下这雨的滋味,因为脚踢踏的感觉不足以让我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样走,也不是办法,可是也没有办法了。走过了几家,我已支撑不住了。在没有人家的路上,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奔涌出来,喉咙哽得发痛。我使劲地甩着头,手抓着脖子,有一点清醒地意识要我大哭出来或者平静下来,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就像陷入了一个被大水吞没的梦魇,无法清醒也无力求救。堂弟捶着我的背,说:你回去吧,把伞给我,我一个人去找。我抹了一把脸,将伞换到另一只手中,只是走下去。伞一直垂在我的身边,那么大的雨也唤不起它张开的念头。大清早,有些人家刚起来还没生火,有些人家在吃饭,烟雨缠绕不休,只有路是空荡的。我们俩走过一家家大门,却一直,都像走在荒原。

 

老屋不知何时已失了门面,被圈进隔壁大婆家的院子。我站在大婆家门口,一眼瞧见我们老屋的院子。那堵不到两米长的隔墙被拆了。我记得那隔墙上有一个水龙头样的东西,有一天我院子里发现那龙头是对着大婆家的,跑到大婆家又看见是对着我家的,我们一伙小孩子就跑这边跑那边,到底也没看出龙头朝谁家。那时候,我们还跟着月亮跑过,都说月亮是跟着自己走的,谁也不信谁。

 

我站在另一个门口看老屋,那不到两米宽的院子里,没有我高的葡萄树还自己长者着,土地堂还在,上面的对联还残留着些微红色,它曾保佑这一大家子平安。如今,这些人都走了,老屋老得空了。几年前,我帮婆从老屋厦房的阁楼上搬东西,婆说,这些都是你爷的命啊。就是那一次,蝎子蜇了我,那种钻心的疼痛从食指尖一直游走到手背,胳膊,肩膀……婆用红布条勒住了我的肩,压碎蒜瓣往我指头上抹,我泪流不止,大笑不止,痛得畅快淋漓。那是母亲出院前一天下午。

 

母亲以前说我们小时候,都要提老屋二指宽的院子,连灶都没处搭。父亲兄弟们四个,加我们一大帮孩子,都从那里活过来了。那年冬天,我背着弟弟去外面,跌了一跤,摔断了弟弟的胳膊。那个下午,母亲抱着啼哭不已的弟弟在院子里不停地转,转,转,我就跟在她后面,我也哭,母亲也哭了。大婆说我们姊妹三太让母亲劳神了,她那时常帮忙洗衣做饭。大婆和婆做了一辈子邻居,她们都有四个儿子,可是婆有十个孙子,大婆一个也没有。大婆四个儿子去了新疆,一去就是十几年,回来了还像走时一样。

 

大婆还住窑洞。大婆家的院子好大,她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堆泥孩子进去,也变得规矩又干净了。有一次,一只鸡子糟蹋了,她熬了鸡汤,让我们都尝了,她就是坐在门前那块石头上喂弟弟吃的。她哄孩子也有一手,还能治孩子的病。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大婆的恩,要不是大婆,母亲说她不知要怎么拉扯弟弟。我们搬走后,大婆还操心,说弟弟把家里东西丢在外面了,谁帮着捡回来呢?

 

我看见脚下铺展的院子,雨落在上面,成了茫茫一片水域。窑洞像块墨迹,飘摇在黄土竖起的布上。我恍惚踏过了那片宽阔的水,一脚跨过窑门槛,扑倒在大婆脚边,哭着说:大婆,我妈走了……怎么办?大婆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说:不哭,我娃不哭,你妈就回来了……大婆,我二大大来你屋了么?堂弟忽然大声说。大婆的声音从水面上颤颤抖抖地漂过来:没有么,这一阵子都没有么。我知道了,我还站在大红铁门口。大叔说,你再到别处去看看。然后,是雨落的寂寞。那窑洞似乎向我开了一丝缝隙,又关上了,向后退,远远地退去,那片水让我畏惧地往后缩,缩,然后转身离开。

 

我们往塬上走,因为父亲可能着急,没有仔细找,而母亲恰被玉米秆遮住了。玉米秆密密匝匝,父亲怎么能看透。上塬的坡有一大一小两处,小路就在眼前,窄得只能放一只脚,就像一股从崖上淌下来的水,夹在草丛中。堂弟说,前一天他上塬时挖了脚窝,不会滑。

 

坡两旁的人家院落都荒芜了,那家有个和我同龄的儿子,叫亮亮,还有一个与我同名的女儿。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挖野菜,亮亮和我为了一朵地地菜争起来,他一铲子戳到我额上,血就流下来了。我忽然头痛,雨水就像多年前的血一样从头上流下来。

 

我和堂弟相跟着往上爬,我忽然想摔倒自己。这雨下得真是——我曾在操场上跑,想让太阳把我晒倒,让风把我吹倒,可是太阳和风都对我不理不睬,晒过了吹过了也就算了——也许我就要跌倒在这股水中了。

 

上初一那年,听说亮亮得了一种怪病,他父亲砸锅卖铁给他治病。不久,他父亲突然去世了。我见到他时,他已是一个驼背。他的后背上耸着两个大疙瘩,头就不得不低着。那时,我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惨,他还那么小,却要背负着这疙瘩走在人们的目光里。听说这种病治不好,婆说,等时间到了,他就自然就走了。有一次我问起,母亲还说,他给他妈挣钱呢,在残疾人工厂上班。

 

哦,母亲,你走到哪里去了?我的喉咙堵得生疼,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们终于上来了。原上一派宁静,好像真的,从未有人走过。我们走出了小路,踏上大路,两边还是玉米,玉米秆直直地立着。十三岁那年夏末,母亲送我上初中,那时我觉得自己也是这田里的玉米秆。以后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每次去学校都从这里走。我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我到这里来要干什么?是啊,我是回家收玉米来了。我坐在图书馆大大的玻璃窗前拼命想念土地,我要赶上这个收获的季节,我循着纸上的文字而来:赤脚踏在温热的黄土里。我为文字寻根来了,我在找我的母亲。

 

妈——积聚了我全身力气的声音散在田野里,没有回应。雨夜无趣地住声了。堂弟走在我一旁,沉默胜过我手中拖着的伞。我们都试用焦渴的眼睛穿透玉米秆的包围,可是,它们都那么无辜地伤害了我们的眼睛。田野固守着它的本色,毫无松懈的迹象。我在那条路上,踏出了失魂落魄的力量,真的,一声一声呼唤狠狠地抽着我的魂魄。

 

那边的土里,睡着我的爷爷。当年爷爷第一个睡到这里,如今这里已成了一片坟地了。小时候,经过这里去外婆家,要是生病了,外婆就端碗水,拿把筷子,念念叨叨问是谁,说到我爷爷,那筷子就立在水中了。外婆一把打掉筷子,说都是你爷那老鬼,在路上问我娃了,叫我娃不乖。可是后来,我再怎么走,爷爷都不会在路上问我了,大概他睡得太久,把我们都忘了。爷爷的墓碑上都没有堂弟的名字,那碑立了有二十年了吧。母亲有没有从这里走过,爷爷会不会问她:这大清早的,去哪里呀?

 

妈——我有些生气地喊,到底去哪里了啊。我使劲地踢路上的石子。舅舅就是走到这条路的那头折回去了。我们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她,真奇怪!我差点就对着天空笑了,又哭起来。

 

看见母亲病后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骑自行车从这里去学校。我的样子大概很像一条蛇。小时候,有条蛇不知怎么出现在大婆家院子里,大爷捉住了,并把它装进一个酒瓶子,让孩子们玩。我远远地看见那蛇与玻璃粘为一体,蜷曲着,扭动着,玻璃瓶不住地晃动——那时,我大概是与空气粘得不可开交了,因为我喉咙塞得呼吸困难,到学校见了友,才哭了出来。后来我骑自行车带母亲去看一位老中医。老先生一席话毕,母亲眼里泪花闪闪。我忘了他的话,只记得最后他说:伤心落泪,心里受了伤,眼里才会有泪。这种病西医叫恐惧症。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名,那时就想学心理学,疗救像母亲这样的病人。可是,什么都荒废。

 

放眼望去,这片待收的田野一片残败,今年雨水太多,而且下的都不是时候,眼看要收秋了,雨却下个不住,秋收不回,地腾不出,小麦播种期也要推迟了。我像个农人一样,眼巴巴望着田地,心焦得要烘干这天空。

 

堂弟一头钻进玉米地,我站在地头等他出来。前一天掰的玉米,一摊一摊摆在土里。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土地是一切生与死的归宿。那时我的理解是,人活着吃的东西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人死了都要埋进土里。我又看见了那片坟地,墓堆上长着高高的草。有一个时期,我曾想在爷爷的墓堆上种花,后来就淡忘了。每次上坟,人们都带铁锨,要铲掉墓堆上的草。

 

去年冬天,我们家族一个老婆婆去世了。就在那天下午,我要婆带我去看望病危的老婆婆。婆说过几天吧。可是第二天早上,老婆婆的孙子就一身挂白来报丧了。她在那天晚上去世了。我双手举着花圈,随送埋的队伍往原上走,铜钱样的白纸条长长地拂着我的脸。我努力想分身在空中,清晰地看这支队伍,可我自始至终走在它里面。后来,一大堆人扬起铁锨,黄土纷纷扬扬落下,掘墓人一身黄土从墓里出来,白刷刷的孝子孝女们跪了一地,一场烈火燃起来,纸做的花,纸糊的电视沙发都让火烧到了天庭。我参与了一个完整的仪式,惶恐地发现,我在文学中感悟的生与死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多么单薄。那年夏天,我从南方归来,觉得人生就是一趟旅行,后来读古诗才发现,类似“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样的句子实数不少。而那些几乎不提旅行的人,却实实在在地演绎着生生死死。我又站在了这里,被这样的天与地拉扯得零零碎碎。

 

堂弟出来了,很明显,母亲没有来过这里。我们就往回走。雨好像停了,这天真是——很符合电影中描写人物心情的要求。唉——我们只能这样回去了。这时,我们已经放弃了的在路中相遇的情节又奇迹般复活了。前面远远走来一个人,老远就喊:往回走,你妈回来了。是四叔。你俩走到哪儿去了,大伙又在找你们。我们走了很远吗?也许真的,好远。

 

你到哪里去了!我使劲甩掉脚上的泥巴。母亲回来了,我又成了小孩子,大使性子。母亲两眼红红的。父亲说他和杨叔沿公路附近找遍了,准备往远处去。杨叔怕车油不够,于是车转头,向加油站开去,就是在那个方向的路上,父亲看见了母亲。母亲站在那里,被雨水肆无忌惮地浇了个透。她竟然哭了,多少年了,她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仿佛恐怖的无底洞,掉进去的东西都变成恐惧流露出来。可是那天早上,雨落进了她的眼睛,雨水积得溢了出来,她就哭了。我曾在她面前止不住地流泪,流,那泪水几乎要流成一条河,将我冲走,可是一滴也没有落进她的眼睛,她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那天早上,母亲哭了。

 

后来,那个医生问母亲:你想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母亲说。那么认真,我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那天早上,母亲没有走,我想象她站在雨中的身影,一定比扎根土里的树还牢固。只是我在不停地走,我觉得自己走了那么久,那么远,遥遥无期,茫茫无际。我一直在走,走,可是总也到达不了。怎么会呢?我回到家时,差几分八点三十——不过一个多小时而已。

               2007年11月  


TAG: 母亲

竹林青青,微风徐来 竹林遗风 发布于2010-12-09 20:50:14
守着母亲,守着希望。
刘治波的个人空间 刘治波 发布于2010-12-09 20:52:21
你从网上搜搜中医“火神派”,可能对你妈妈的病有利。我也是偶然或者必然的看了些这方面的书,只有补充人体阳气、元气,身体才会越来越好。吃点附子理中丸、桂附地黄丸等等含有“附子”的药。
刘治波的个人空间 刘治波 发布于2010-12-09 20:54:08
这些药不要看说明书,说明书说的不对,因为火神派的观点是,这类药对凡是身体虚弱的、易于惊吓的病都有效果。
程霞发布于2010-12-09 22:39:19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读完文章,我突然沉默。
布谷布谷——麦子的成长空间 麦子 发布于2010-12-10 12:46:18
回复 3# 的帖子
谢谢您!我母亲已经好了,那时几年前写的文章,就是现在看着,还是难过。
竹林青青,微风徐来 竹林遗风 发布于2010-12-10 21:45:08
祝福你们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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