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的“难缠”

——书简中的文坛往事之四

刘锡诚

历史进入新时期，1977年9月，《人民文学》已经陆续发表了一些初步摆脱“四人帮”的文艺教条、思想艺术都较好的作品，特别是短篇小说。刊物上涌现出了一批青年作者队伍的作品。如文革前就开始写作品的有王愿坚、吉学沛、萧育轩等，更年轻些的，如邹志安、叶文玲、贾大山等。经我们建议，主编张光年和副主编刘剑青决策，编辑部决定召开一次“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虽称座谈会，其实是文革后第一次召开的全国性文学创作会议。应邀到会的作家和评论家，包括老中青三代。他们是：茅盾、沙汀、刘白羽、周立波、张光年、王子野、马烽、李准、王朝闻、茹志鹃、韦君宜、王愿坚、邓绍基、张庆田、张天民、林雨、邹志安、叶文玲、赵燕翼、萧育轩、陈骏涛、张家钧（张韧）。

9月29日下午，我到国务院二招去拜见被称为短篇小说大师的沙汀，请他参加座谈会并发言。他在《日记》里写道：“回家午休后，《人民文学》一位编辑同志来访，说要我参加一个小说座谈会。有一点我说得不很恰当，即对一位老同志那篇谈创作的文章持不同意见，其实根本就不该提。真是‘驷不及舌’！而且我对写作短篇所举事例，也不尽恰当。虽然都是我一向的想法。”（吴福辉编《沙汀日记》第335页，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11月4日，我再次来到他的临时住处，他将他修改定稿的发言稿交给了我。我走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就给我寄来一封信。

锡诚同志：

您不会认为我这个人难缠吧？因为昨晚回想起那段添的文了，尚有一点需要麻烦您查对、改正一下。也就是要请您把《城市姑娘》的写作年代、故事中人物活动的年代以及欧文搞他的共产主义“实验”，或他那一套盛行的年代，一并查对一下，然后根据查对结果，将我那段文章中所说“五十年以后”也许是“几十年以后”一语改正一下。使此大体上合乎实际。如查对不准，或太麻烦，那就不如改成这样意思的话：“如果把人物，环境，或故事情节安排在欧文那一套空想社会主义盛行的年代”，现在，阶级斗争形势已经不同于欧文时代，工人阶级的觉悟已经大为提高，那么，《城市姑娘》中的人物、故事情节的处理，也就不能说典型了，因为它不符合当时的历史条件和要求，也就是不符合无产阶级团结斗争的实际，这比“五十年”、“几十年”较为恰当，且不致闹笑话。当然，这是大意，而且说得罗嗦，所以结果怎么措词，那还得麻烦你！

还有，在提到光年同志那几句话，以在“写诗之余”下加“工作之余，在健康情况许可下”等语较好。因为他担子并不轻松，健康也不算如何好，不加点限制那就无异将他的军！易使读书界对他苛求。不知以为然否？匆致

敬礼

                                       沙 汀

                               （1977年11月）五日晨

   你接到此信时，我可能已去上海，所以一切只有麻烦你们了！如果所加一段改起来过于麻烦，且不可能说明我的原意——昨天面谈的和你那个记录，就不加吧！又及。

收到他的信后，我正遵他的嘱托帮他查对引文和作修改，哪想到，下午他又寄来了一封信。在信里说：“上午刚寄出一函，您看我又来麻烦您了！上午因事忙于进城，回来睡了一觉醒来，才记起还有一点修改的地方。在谈到‘孔乙己’时，我曾说酒客们对他‘冷淡’。这不够，也和小说的叙述不符。应将‘冷淡’改为‘态度’，并加上以下字句：‘当他活着时拿他玩笑、取乐，等到他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很快也就忘记了他。’然后，接上有关老板偶尔记起他的一些话。……”

老作家沙汀在信里说他怕人说他“难缠”，其实他是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笔者作了几十年的编辑，接触的作者不计其数，他堪称是唯一的一人。我们决定将他的发言和茅盾、周立波、王朝闻、马烽、李凖等老作家的发言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他的这篇文章原来无题，署为《发言稿》，发表时由我改为《短篇小说我见》。沙老同意了。文章发表于《人民文学》1977年第12期上。

2016年4月26日

发表于《今晚报•读吧》2016年11月17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