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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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 下一篇  2016-04-09 16:10:43 / 个人分类:民间文学

绍兴儿歌的地气与文脉

王泉根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4月06日   14 版)

  我是在浙东绍兴市上虞区曹娥江边的一个小镇、东汉哲学家王充的故乡——章镇出生长大的,当年那些伴我游戏、陪我成长的绍兴方言儿歌,至今依然鲜活生趣,难以忘怀。

  最难忘的游戏儿歌叫《踢脚班班》。小朋友数人,排排坐在台门口的石阶上,伸出小脚,由一人当裁判来数脚。裁判蹲在这一排小脚前,用小手一只一只数小脚,一边数,大家一边唱儿歌:“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荔枝,荔枝拗羹。新官上任,旧官请出。”当大家唱到最后一句,裁判正好数到那只脚时,那位小朋友就得站起来,“旧官请出”,他(她)就出列了,于是由出列的这位小朋友来当裁判,这样一边唱一边数下去,周而复始,一直玩到兴尽另换游戏。

  大概在1982年,我读到周作人写于1914年的《儿歌之研究》,里面居然有《踢脚班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儿时故乡的游戏儿歌用文字表述出来,大有“如逢故人”之兴奋,可见这一游戏在绍兴一带是“古已有之”的了。绍兴方言中有很多“土”得根本无法用现代汉语表达的读音,儿歌童谣中的音韵自然更难找到对应的文字。我之爱读鲁迅、周作人的作品,原因之一是可以经常找到绍兴方言的现代汉语表达。但周作人是绍兴城里人,与我们相隔绍兴五六十里的上虞小镇上吟唱的《踢脚班班》略有不同,周作人记的是:“铁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里曲,里曲弯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再后来我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书里竟然也读到了《踢脚班班》。胡兰成是上虞章镇的胡村人,胡村地处上虞、嵊县交界处,解放前划归嵊县。胡村距我们章镇只有十多里路,我在镇上读初中时,比我低一级的同学中就有来自胡村的胡兰娟、胡长林,他们与胡兰成是否亲戚本家就不得而知了。因胡村地属章镇,因而我更认可胡的《踢脚班班》,但胡所记与我儿时所唱也略有不同。胡记如下:“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扑碌,四龙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作为民间口传文学的儿歌童谣,各地所传有所不同,这是很正常的,这是口传文学“变异性”的表现,更何况是小朋友的传唱。但章镇小朋友唱的“南山荔枝,荔枝拗羹”中的“拗羹”不知何意?我至今也不清楚。这只有用周作人的“儿歌观”来作解释了:“盖儿歌重在音节,多随韵接合,义不相贯,……儿童闻之,但就一二名物,涉想成趣,自感愉悦,不求会通,童谣难解,多以此故。”

  上世纪90年代初,上海文艺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民俗民间文学影印资料丛书”,其中有一本《越谚》,我在1990年10月收到该社编辑林爱莲女士寄来的赠书,当时真可谓“如获至宝,大喜过望”!《越谚》由清末绍兴人范寅采风编撰而成,清光绪壬午(1882)谷应山房刊刻,上海版书末附有周作人的“跋”。此书收录有不少从前绍兴地区的儿歌童谣,有许多都是我在儿时与小伙伴们玩唱过的。如拜月亮:“看见月亮特特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雕。世界多,杀只老雄鹅。”又如取笑正在哭泣的小孩:“己会哭,己会嗷,两只黄狗来抬轿。”但我们章镇小朋友唱的是:“己会哭,己会笑,两只黄狗来抬轿。抬到朱陵桥,扑煞跌了跤。”朱陵桥是我们章镇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可见这首儿歌已很“章镇化”了。

  流传最广最有名的是连锁调《一颗星》:“一颗星,隔灵灯。两颗星,加油明。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颗鸟焦豆,拨隔壁姆嬷搽癞头。癞头臭,加鸟豆。鸟豆香,加辣姜。辣姜辣,加水獭。水獭尾巴长,加姨娘。姨娘耳朵聋,加裁缝。裁缝手脚慢,加只雁。雁会飞,加只鸡。鸡会唬,加螔蚁。螔蚁会爬墙,肏得小老鼠它娘。”关于这首连锁调,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也有记录,但不完整。周作人在《知堂杂诗抄》中的“儿童杂事诗卷三”中,专有一首《歌谣一》讲一颗星:“夏夜星光特地明,儿歌啁哳剧堪听。爬墙晶片螔蚁寻常有,踏杀绵羊出事情。”诗下有注:“儿歌一颗星最通行,前后趁韵接续而成,绝无情理,而转换迅速,深惬童心。末曰,螔蚁会爬墙,踏杀两只大锦羊。末句有各种异说,此为其雅驯者也。”周作人说得没有错。周毕竟是在绍兴城里长大的,这首《一颗星》的末句,在绍兴城里是踏杀绵羊,比起我们上虞乡镇的末句“肏得小老鼠它娘”自然要雅训多了。

  关于《一颗星》还想多说两句。清代浙江钱塘人郑旭旦编纂的《天籁集》,收录有浙江儿歌46首。此书大约编成于清康熙初年,现存最早刊本为芝秀轩本,1862年许之叙刻于湖南,其中笫二十一首即为《一颗星》:“一颗星,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卖生姜。生姜辣,造宝塔。宝塔尖,戳破天。天哎天,地哎地,三拜城隍老土地。土地公公不吃荤,两个鸭子囫囵吞。”郑旭旦对此儿歌有如下评语:“此篇随韵粘合,然无文理。然绝世奇文,有不必文理而妙绝千古者,此类是也。”

  深涵着天籁妙音、童心天趣、浑然天成的儿歌童谣,实在是“妙绝千古”的奇文,而此类奇文用现代文体分类,往往划入“儿童文学”。然学界有鄙视儿童文学者,似乎只要一与“儿童”粘边,就是低与浅,根本不屑一顾。但从绍兴出来的那一代文士,如鲁迅、周作人、夏丏尊、刘大白、陈鹤琴等等,甚至那位与张爱玲共写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婚书的胡兰成,似乎都对这类“低与浅”的儿歌童谣民间语文情有独钟,他们的文字尤其是散文,往往别具一格、自有风味,有一种特别的“绍兴味”,如同绍兴的黄酒梅干菜一样,非别地可以仿造。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文以气为主”,这气首先是地气与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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