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说,走出单纯从文学的角度,甚至是单纯的社会政治的角度和方法,转而采用多学科、跨学科的方法进行民间文学研究,乃是新时期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个飞跃。(对于民间文学的多学科研究来说,)并不是一开始就取得了共同的认识并得到广泛采用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才被多数研究者认同的。1978年11月1日,……钟敬文等七位教授提出的建立民俗学及研究机构的倡议书,是民间文学的多学科研究被多数人接受并得以发展和光大的重要契机。
于是,伴随着民间文学纯文本研究向民俗学文化、生活研究的认识论整体和彻底对象化转向,以及民间文学·民俗学学科的社会科学化转向,民间文学自然被“含”进社会学、民俗学。与此同时,民间文学研究的经验论、实证论倾向也被进一步加强,从而遮蔽了其本然的、可以还原为纯粹描述的人文学术,即作为交互主体(集体)的精神(意义)现象学的民间文学,而不是仅仅作为呈现文化与生活的对象“事实”的实证性、经验性的社会科学的可能性。
五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那里呢?……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当民间文学一旦被“含”入民俗学,进而受到社会科学化提议的感召,民间文学反而会因为受到语境的束缚和规定而震惊地意识到自身自由的存在(自在),从而实现了从被规定了“事实性质”的“存在者”,朝向“事情本身”的“存在意义”,即民间文学朝向感受自身意义的现象学还原的“存在的一跃”。于是,当民间文学不再仅仅作为本文对象(文化成果)被对待,而是被作为“含”语境的“生活实践”这件“事情本身”(比如表演、讲述以及对表演、讲述的观察、体验)加以反省和体验的时候,在民间文学的实践者和“观察”者眼里,民间文学同时都褪尽了其语境化的“下层阶级”甚至“民族全体”的可经验、可证实的对象属性(在特定历史和社会的文化语境中,民间文学必然被规定为具有特定条件性质的文化甚至生活的对象“事实”),而突出了其作为“生活世界”的“生活形式”的自在、自足的现象本质。在“生活形式”的名义下,民间文学的语境不再是外在于民间文学研究者自我甚至实践者他者的背景或环境的可实证的经验对象,而就是被包含在自观和他观的交互作用中的民间文学-生活形式的自由实践本身。
作为“生活世界的实践形式”即生活形式,民间文学由此超越了特定且被不断扩大的历史和社会文化、生活语境而获得了其自在、自足即当下且永恒的存在意义。于是,民间文学研究不再需要还原到民间文学“原初的生存环境”中,民间文学的文本研究也就由此获得了真正属于其自身或本体的学术合理性与合法性。因为,在民间文学背后,不再树立着一面基础性的文化“墙壁”(背景、语境),以及文化墙壁背后的更具基础性的生活墙壁,甚至墙壁背后的墙壁的墙壁……民间文学自己就是墙壁本身,就是生活世界的实践形式自身。在作为生活形式的民间文学这块墙壁面前,我们不必再追问:墙壁背后以及墙壁背后的背后……还有什么文化?那是什么生活?现在,学术的铁锹已经碰上了坚硬如岩石般的墙壁,我们的学术铁锹已经卷刃了,我们由此知道,我们重又抵达了一个学科赖以独立生存的、可以直观的真正的科学基地。
现在,我们不再把民间文学说成“是”墙壁背景或墙壁语境中即某种条件下作为对象的“某物”,而是在民间文学自己的(自在的)无条件位置上自我言说的民间文学的墙壁自身。只有在脱语境、无条件的情况下,民间文学才能显现出作为墙壁自身的意义,而不是被定义为:“是”墙壁语境或墙壁背景中的具有某种特殊的对象性质的“某物”,比如具有“下层阶级”或“民族全体”属性的“民间文学”,而民间文学作为生活世界的实践形式,就是交互主体自在、自由的各种“家族相似”的“语言游戏”(比如民间文学作品的各种“体裁”)本身。
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语境或许能够规定民间文学作品的具体(题材)内容的性质,却无法决定民间文学作品的抽象(体裁)形式的意义。民众和学者(学者也是民众)作为交互主体通过自由地安排不同的体裁形式(比如童话和传说)以表达出面对不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境域时,或(在传说中表达的)怀疑的态度、或(在童话中表达的)信任态度等形式意义或“形式意志”,从而站在逻辑上先于文本和语境的自由的“极点”上构造出并参与到各种自由形式(“体裁”)的生活实践当中。于是,奠基于交互主体的、自由的生活形式的基础上,民间文学为自身提供了可以独立研究的、无求于外的意义直观的学科领域。
因此,无论从纯粹的精神现象学的角度,还是从存在的生活形式论的角度,我们都撞到了民间文学自身的墙壁或岩石上,于是,作为探求生活世界的实践形式之形式意志或形式意义的学问和方法,民间文学由此获得了与社会科学不同的精神科学(或人文学术)的本质特征。这是不同于有关对象化的事实性质的经验-实证的认识论研究,而直抵生活本质的观念直观和意义直观的纯粹实践经验研究。
现在,我们不再企图在现象的背后或现象的现象的……背后,去“假设—验证”什么最终端的墙壁或岩石的“事实性质”;而只是回溯(还原)到民间文学文本作为现象本身的墙壁或岩石表面的“生活意义”。由此,民间文学的现象学“意义-价值描述”与对民间文学的经验性、实证性、知识性“对象-事实呈现”就得到了清晰的区分。这是一种“生活的文学”,“与文人(作家)文学不同,民间文学不是作者自觉的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而是一定的种群的人们以不自觉的方式通过耳口相传,在流传中不断增减其情节和内容,世世代代积淀而成的;它与一定的种群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礼仪信仰紧密地糅和在一起。”于是,民间文学研究就获得了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独立的学科“对象”、研究范围以及方法论的前提。
六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
。……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象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 加缪:《 西西弗的神话 》
我已多次提到了作为“墙壁”和“岩石”的民间文学,民间文学作为“生活意义”的墙壁或岩石自身,意味着民间文学作为独立学科而不是依傍于其他学科的精神学科或人文学术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当然,这并非传统意义上学科划分。这里,学科的划分并不具有对象决定论的(题材)实质意义,而只具有主体约定论的(体裁)形式意义,这就像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约定性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并不是在客观存在(“实际”)的“事实性质”的实质对象(比如民间文学题材内容的质料)的立场上讨论民间文学的学科性独立存在,而是在与其他学科相互约定的关于“生活形式”和“生活意义”(比如民间文学作品体裁的“形式意志”)的不同问学方式中谈论:与其他学科的问学方式相比,我们在“民间文学”的名义下,能够再做些什么不同的事情?而先生的厚重之书正为我们能够做这些“不同的事情”创造着各种可能性机遇,这,应该就是先生寄希望于后学,也造就着后学的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吧!
因此,我在这里并不是要反对民间文学乃至民俗学的社会科学化,而是要执意追问:相对于社会科学对作为“事实”的民间文学的对象化、知识性呈现,作为精神科学(人文学术)的民间文(艺)学能否对民间文学作为交互主体的、实践着的生活形式(“体裁”实践)的“生活意义”或“形式意志”有所描述、有所揭示?我想,也许,这就是民间文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存在价值。从纯粹的主体约定性诸生活形式(体裁),而不是所谓研究对象或研究范围的实质性生活内容(题材)来说,民间文学学科的存在价值与西西弗斯把巨石推向山顶的“事情”十分相似。对于西西弗斯来说,作为“事实”对象的巨石究竟“是什么”的逻辑-实证的、条件性、经验性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西西弗斯把巨石推向山顶这件“事情”本身所昭示的“生活形式”的意义之所在。
有的时候,有的人以为“哲学是否存在”就是哲学唯一要承担责任的问题;有的人以为他再不关心“哲学是什么”
、“哲学是否存在”等问题,这就等于抛弃哲学,把哲学让给逻辑、科学、诗、政治、宗教。……提问哲学本身的存在问题就是哲学唯一的兴趣所在。
对于先生来说,“民间文学是否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一个切身的责任伦理问题,这是先生的宿命,也是先生命中注定所要承担起的“生活意义”或“形式意志”。这是一个关于民间文学究竟是“石头”还是“推动石头”的故事。也许,讲述民间文学的“推动石头的故事”,就是上帝对先生此生运命的安排,而这,正是“惩罚”一词的真正含义———接受上帝本真、至善的美意。先生与马先生曾合著《石与石神》一书,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象征意味。
但是,更重要的,这是先生自己出自自身的自由选择所心甘情愿地承担的伦理责任,而自由地承担起责任并因此而获得伦理的幸福,正是人类必须且只能接受的上帝的“惩罚(安排)”———被抛入自由和责任。先生一次又一次地写作,一次又一次地呼吁,一次又一次把民间文学的学科巨石推向山顶,而这块巨石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滚落到山脚和谷底,这究竟是识时务者的俊杰之所为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的无谓(无意义)之举?
不!我已经说了,巨石的意义并不像当初先生所设想的那样,实质性地在石头背后的什么地方“实际”地藏匿着,只待我们把它发掘出来。这,也就是说,民间文学的学科价值并不在于民间文学的实质性的“事实”对象(如材料、资料,或即古希腊人说的“质料”),民间文学的学科价值仅仅在于她的形式化的主体观念或实践的“相关项”——“生活意义”当中,即:西西弗斯式的把巨石不断推向山顶这件“事情”本身。而先生已经用自己的行为或行动的“事情本身”向所有热爱并从事民间文学事业的青年学人昭示了民间文学这门学科自身的伟大,以及这门伟大学科自身(独立)的存在意义和存在价值,这就是:人(无论民间文学的编创者、传承者还是研究者)在自己作为墙壁或岩石本身的位置上的自由的存在。先生用自己真诚的自由实践的学术生活,诠释了民间文学作为形式化、类型化——我们的专业术语称之为“体裁性”,对于先生来说就是“学术史”体裁——的“生活形式”的意义实践或价值实践的主体自由地承担起责任的生活真谛。
附录:刘锡诚论著要目
《苏联民间文学论文集》,选编、翻译,作家出版社1958年
《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与马昌仪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海防前线战士歌谣选》,采集,与路工合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
《苏联民间文艺学四十年》,与马昌仪合译,科学出版社1959年
《高尔基与民间文学》,合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
《小说创作漫评》,文学评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
《小说与现实》,花城出版社1983年
《俄国作家论民间文学》,选编、翻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
《印第安人的神奇故事》,与马昌仪合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
《原始艺术与民间文化》,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
《作家的爱与知》,文学评论,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
《石与石神》,与马昌仪合著,学苑出版社1994年
《走出四合院》,文化随笔,群众出版社1996年
《河边文谭》,文学评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中国原始艺术》,专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象征——对一种民间文化模式的考察》,专著,学苑出版社2001年
《追寻生命遗韵——我眼中的文化史迹》,文化随笔,武汉出版社2003年
《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回忆录,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
《文坛旧事》,专著,武汉出版社2005年
《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专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
《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
原载《民俗研究》2008年第4期
高丙中写道:“我在1990年写作博士论文的时候,我的一个主要的意图就是批判民俗学的遗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