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旧作】谈非洲的蜘蛛故事——阿南绥形象析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6-11 13:43:40 / 个人分类:民间文学

非洲的蜘蛛故事

——阿南绥形象析

 

刘锡诚

 

蜘蛛阿南绥的故事,在非洲各族人民的民间故事中是很有特色的。蜘蛛故事中的主人公阿南绥这个形象,也是许多非洲民族所熟悉、所喜爱的人物。

每当毒热的太阳落山,黑夜降临到非洲大陆上的时候,人们点燃起一堆堆篝火,劳累了一天的大人和孩子们,都集拢到篝火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引人入胜的故事。这时,随着讲故事人的娓娓动听的讲述,蜘蛛阿南绥这个半人半精灵的形象便悄悄地出现在听众的面前了。

阿南绥在非洲某些民族的故事里是一个半人半蜘蛛的精灵。他同人生活在一起,有人的特点、优点和缺点。阿南绥的性格的一面是勇敢、聪明、机智、热情,能随机应变,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如以自己的智慧战胜了凶恶的豹蛇、黄蜂,取得了世上一切故事的所有权。在这里,阿南绥这个形象集中了人的优点的一面。阿南绥性格的另一面,是贪婪、妄自尊大、自私自利、吝啬成性、自吹自诩、虚荣怯懦。在这里,则又集中了人的缺点的一面。因此,不妨说,这个形象是一个矛盾的形象。阿南绥出现在民间故事中,在一般情况下,有跟人一样的举止、活动,但每当讲故事的人讲到情势和环境对阿南绥不利的时候,他身上的第二个“我”——蜘蛛便显现出来;阿南绥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蜘蛛,躲到黑暗的角落里,躲到密林的草丛中,躲到邻居的房檐底下去了。

一般说来,我认为蜘蛛阿南绥的故事,可以说是非洲人民的智慧故事。非洲人民借蜘蛛这一弱小的动物,歌颂了聪敏智慧。有一些蜘蛛故事,把阿南绥描绘得聪明非凡,不论在任何环境下,他总是以智慧取胜。像其他动物故事一样,在蜘蛛故事中,作者借蜘蛛的形象以影射现实,歌颂普通人、弱小者战胜贪得无厌、愚鲁无能的统治者。如阿散蒂人(居住在黄金海岸一带)的故事《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是阿南绥的?》[1]中,就把阿南绥描写得足谋多智,以自己的灵巧与智慧战胜了黄蜂、大蛇和豹子——强者的化身,终于买到了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在这篇故事里,蜘蛛的形象被描绘得那样怡然自得,那样富于感情,使我们一下子就感觉出作者的同情是在弱小而聪明的蜘蛛一边。当他把黄蜂诱骗到南瓜里去之后,用一团草把洞口堵住,哈哈大笑着说:原来你们真是些大傻瓜呀!“当他战胜了大蛇之后,便饶有风趣地说:”你呢,似乎比我还愚蠢呢。就为了这一点,你应该做我的俘虏了。”……又如包累人(他们居住在象牙海岸的齐河与班达马河之间地带)的故事《蜘蛛怎样欺骗豹》[2]中,蜘蛛抓住了豹子的贪婪这一弱点,杀死了魔术师豹子。爱维人的故事《聪明伶俐的蜘蛛》[3]中说,有一次蜘蛛求教师给他一些药,使他变得更聪明些。教师要他去做三件事。第一要他把水牛的乳拿来。他躲到森林里,趁水牛绊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时候挤了水牛的乳。第二,要他把象牙拿来。他在石头上涂了些蜜制米粉,象吃了石头硌掉了牙齿,蜘蛛得到了象牙,完成了第二件任务。第三,要他把胡狼、豹子、狮子和蜗牛的肝拿来。他趁着这些动物赴宴时互相厮杀的机会,各个击破,杀死了他们,得到了他们的肝。对一个弱小的动物来说,制胜这些强大而凶恶的动物,完成这三桩事情,应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考验,需要斗智。蜘蛛完成了这三个难题,教师就对他说:你已经足够聪明了。(顺便说一句,非洲蜘蛛故事里的弱小者蜘蛛经过的“三个难题”的考验,也是中国故事、乃至世界故事中常见的一个叙事模式。)这些故事说明,蜘蛛虽然是一只弱小的动物,但它聪明过人;凭着智慧战胜一切残暴、凶恶势力,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此外,我们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看到,在非洲人的蜘蛛故事里,多半把大象、狮子、鬣狗、胡狼、豹子等动物作为蜘蛛的对立面。经历过或正处于漫长的狩猎生产方式、长期与动物相处并对其有细致入微的观察的非洲人,对这些动物的习性非常了解,形成了一些近乎固定的看法:大象和狮子——愚笨、粗鲁;胡狼、鬣狗——狡猾;豹子——凶恶……他们把动物中之最弱小者蜘蛛,置于与这些强大者对立的地位上,就更能突出弱小者的智慧和伶俐,也更能激发起读者的同情感。

与此相反,有的故事则把阿南绥说成是自吹自诩的自大狂,吝啬成性的利己主义者。如包累人的故事中,就有不少描写它因为自大、虚荣而陷于困境,有时甚至频临死境的。有一次,蜘蛛被虚荣心所驱使,想学大白虫的样子,跳进锅里,想用自己的肉来招待客人,其结果弄得啼笑皆非,幸有蜘蛛的妻子的挽救,才免于丧命。[4]《为什么世界上到处都有智慧》[5]这篇故事中说蜘蛛企图独得宇宙间的一切智慧,想把它收藏起来,不料被儿子发现,于是它不得不恶意地把收藏智慧的瓦罐砸碎。结果,智慧纷纷逃之夭夭,于是世界上到处都有智慧了。在这个故事中,作者相当充分地写出了阿南绥的自私与虚荣,而这些特点(人类的缺点)在他身上跟智慧恰成对照,因而也就特别突出、鲜明。描绘阿南绥的形象时所用的语言是与他的性格特点相和谐的,如写阿南绥做事不是胸有成竹、天真可爱,而是粗鲁,容易动怒,正像故事里所用的这些字眼:“大发雷霆”,“恼羞成怒”等等。尽管他想独占世界上的所有的智慧,但由于这种想法是违反人类道德、人类愿望的,因而也就是不能得逞的。

在阿南绥这一故事形象身上,融合了两个互相矛盾的性格特点,这在民间故事中,并非罕见的现象。故事中的阿南绥,实际上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化身,在他身上集中了人所具有的一切特点。民众作者之所以如此大量地创作和传颂着这一类故事,如上所说,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希望歌颂聪敏智慧和弱者战胜强者,同时也鞭挞人们性格中的一切弱点。而在鞭挞的同时,民众也总结出了或提出了种种哲理性的或伦理性的概念。如在故事《象和蜘蛛》[6]里,象出于怜悯,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给蜘蛛遮雨,而蜘蛛却恩将仇报,把象的耳朵煮汤吃了。作者在这篇故事的结尾,得出了一个寓言式的结论:“被人怜悯的人,从他那里是得不到感激的。”

动物故事多半产生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上,反映了当时的人类社会现实生活状况。蜘蛛故事作为动物故事的一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现实生活,因此我们现在读这些故事,还能想从中了解一些非洲人民的生活情况和社会情况。如包累人的故事《蜘蛛故事是怎么来的》中叙述的蜘蛛怎样拿一个玉米换了一个奴隶的情节;《蜘蛛理发》中叙事了蜘蛛被判处死刑,蜘蛛的儿子出面替受刑的父亲辩护的情节,多少反映了氏族社会业已崩溃和奴隶社会代之而起、母权制业已崩溃和父权制取得初步胜利的历史现实。

根据民族学所提供的材料,我们知道非洲许多地区自然条件异常恶劣,以阿散蒂人为例,只要从撒哈拉大沙漠吹来贸易风,河流里的水量即急剧减少,土地干裂,就不能生产粮食了。这时,就会出现大饥荒。而饥饿对他们是巨大威胁。因此,与饥饿作斗争便成了许多非洲民间故事的主题,蜘蛛故事也不例外。例如有一篇故事说,当雷还是上帝的时候,有一次大灾荒,所有的人都没有东西吃了。蜘蛛阿南绥就想出了一个狡猾的主意:把雷的一只肥山羊宰了。雷几次用闪电打击他,但它仍然还要煮雷的羊肉吃,最后雷把蜘蛛从地窖里打出来,甩得粉碎,它的身体就变成了许多小碎块——一个个小蜘蛛。世界上第一只蜘蛛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蜘蛛,是它的后裔。从此蜘蛛就在阴暗的角落里结网捕捉食物,不再偷东西吃了。[7]这篇故事不仅是非洲人民对蜘蛛起源的一种朴素的解释,而且透过蜘蛛与雷神的故事,也描绘出了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人类所遭遇到的自然灾害的巨大威胁,以及在这种自然灾害面前的无能为力。

蜘蛛故事产生在遥远的非洲大陆,它们给我们提供了纯粹非洲式的人物形象和文化特色,这种非洲式的人物和文化特色,是与任何别的地方以及那里的民间故事中所不会产生、也不可能产生的。恰恰是这些特色构成了蜘蛛故事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了解了这一点就很容易了解这些故事的内在意义了。

关于民间故事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恩格斯在谈到格林童话和家庭故事时曾写过一段话,可以作为我们了解非洲蜘蛛故事的钥匙:“自从我熟悉德国北部草原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格林童话。几乎在所有的这些童话里都可以见出它们产生在这种地方的痕迹,这地方一到夜晚就看不见人的生活;而人民幻想所创造的那些令人畏惧的无定形的作品就在这地方孕育出来,这地方之荒凉就是白天里也会叫人害怕的。这些作品体现了草原上孤独的居民在这样风号雨啸的夜里在祖国的土地上散步或从高楼上眺望一片荒凉的景象时心中所激起的情绪。那时候从幼小就留下来的关于草原风雨夜的印象,就复现在他的面前,就采取了这些童话的形式。在莱茵或是西瓦比亚地带,你就不会听到民间童话产生的秘密消息,而在这里每一个闪电的夜——亮晃晃的闪电的夜——像劳柏所说的,都用雷霆的语言重复着这秘密的消息。”[8]恩格斯在这段话里指出,格林童话是有极为浓厚的地方特色的,他认为“几乎在所有的这些童话里都可以见出它们产生在这种地方的痕迹”。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一样,非洲的蜘蛛故事也是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道地的非洲风景、非洲人物、非洲风味,在别的地方——离开了非洲的热带雨林、草丛、篝火……,是听不到这样的故事的。

写于196219

原载《民间文学》月刊1962年第1



[1]《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是阿南绥的?》,见《民间文学》(月刊)1962年第1期,第115118页。

[2]《蜘蛛怎样欺骗豹》,见《西非民间故事》,汉斯·希梅尔黑贝尔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7页。

[3]《聪明伶俐的蜘蛛》,见《非洲各民族的故事》,苏联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9年俄文译本,第222页。

[4]《蜘蛛怎样险些被烧死》,见汉斯·希梅尔黑贝尔编《西非神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8页。

[5]《为什么世界上到处都有智慧》,见《民间文学》月刊1962年第1期。

[6]《象和蜘蛛》,见《民间文学》月刊,1962年第1期。

[7]见《非洲民间传说》,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

[8]恩格斯《风景》,转引自伊瓦肖娃《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史》第一册,第3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另一译文,见《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4卷,第3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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