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谷雨海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4-30 07:22:50 / 个人分类:寻风问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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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海祭

——1991年山东石岛海祭纪实


刘锡诚


  


海风依然带着阵阵寒意,人们的棉衣还没有脱去,那依依的杨柳却已经把嫩绿的枝条伸到了人们的眼前。谷雨,这个对于渔民们来说至为重要的节气,悄悄地君临这滨海的土地上了。我们一行踏着第一场春雨浇灌得湿漉漉的红土地,从北京赶到这地处祖国最东端的渔港石岛镇,兴冲冲地来参加这里一年一度的海祭。

石岛是个闻名遐迩的黄海渔港小镇。向为国内外渔船锚泊避风、增粮加水、集散海货之所,南来北往的渔民商贾,带来了南腔北调的语言和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镇子中心有一座始建于明代的天后宫,那里袅袅升起的香火的余烟告诉我们,各路渔民仍然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寄托在这个女神身上。沿着山路往西南走几里,在镇属的玄镇村和蚧口村之间的山包上,矗立着一座小小的龙王庙,以一种威严的神情俯视着山脚下的港湾里的大小渔船。不难发现,喧闹的市街生活和繁忙的海上捕捞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浓重的民俗文化心理。

 

谷雨这天举行海祭是玄镇村的一项传统的民俗文化活动和祭祀活动。渔民们经过了一年的紧张劳作,又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休整,现在就要出海了。在出海之前,他们要恭而敬之地祭祀在海上护佑他们安全的海神。据说,这种以海祭为中心内容的渊源流长的民俗文化活动传统,自从被抗日战争的战火所中断之后,逐渐演变为小型的家祀活动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把渔民们奉祀的场所——小小的龙王庙也扫荡得干干净净。当信仰存在的基础还没有消失之前,想用强制的办法来消灭信仰,看来不过是一种天真幼稚而又左得可爱的想法罢了。渔民们说,尽管龙王庙没有了,神像没有了,老百姓心里还是有一个龙王爷,暗中对他敬重,对他膜拜,把来年的风调雨顺的企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随着改革开放的声浪,本地渔业生产得到很大的发展,外国和境外的渔船和商船到此地锚泊的日多,海神信仰又悄无声息地盛行起来了。镇上的海神娘娘庙由旅游局和姜家疃村共同投资重建一新,玄镇村和蛤口村的龙王庙也得到了修复。一座小巧玲珑但不失其威严的龙王庙高高耸立在山角角的岩石上,用新泥塑就的龙王爷庄严肃穆地俯视着脚下海面上往来穿行的船只。一幅出自渔民之手、体现着渔民心愿的金字对联书写在庙门的两旁:“龙王献宝锦鳞满仓 四季平安一帆风顺”。农历三月初六(公历4月20日)是谷雨。渔民们预定在这一天举行隆重的祭祀海神的仪典。而这次民俗活动--海祭仪典,将要在这座小庙前面举行。一位老渔民含着眼泪对我说,这样规模盛大的祭祀活动已经有五十年不见了。

村民们公推两位德高望重的领袖人物--老渔民领头筹划、操办这次久违了的海祭。他们是:(1)王承坤,今年74岁,老渔民,已有十多年不出海了。他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老二王国民继承父业,是村里的头船船长,驾着一艘80马力的机帆船。我们访问他家,吃团圆饭、喝团圆酒(海祭日民俗)时,他正扬帆南朝鲜未归。(2)张景淮,今年57岁,老渔民,现在已不再出海,是渔村里群众文艺积极分子,几个儿子都是渔民。筹备工作从正月十五上巳节过后就开始了,至今已是一个月零五天了。今天就要隆而重之地出台接受全体村民和司海的龙王爷的检阅了。

海祭仪礼是由玄镇村和蚧口村共同主办的。整个祭礼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为蚧口村准备的辁牲--一口去毛的完整的肥猪和十只分为两盘、每只为五斤面粉蒸制的大饽饽(馒头),作为向龙王庙里龙王神像的祭品;另一部分是既酬神又娱人的杂耍仪仗队伍,在鞭炮的震耳声浪中从村头走向龙王庙,在祭坛旁边助阵酬神。

行进队伍的先导是一辆载货用的轻型卡车,车上彩旗和幡幛林立,锣鼓喧天,缓步而行。先导车之后,八个青年渔民用木架抬着一口重约一百五十斤的去毛猪。猪的腰背和头脸上分别缠着红绸,十字交叉着在背部打结,宛若一朵莲花。猪头朝前,四蹄缩卧,形象生动而逼真。行至龙王庙,摆在面海背山的龙王庙供桌(一尺高的地桌)中央,面向龙王塑像。猪牲的两边是每盘两个大饽饽,每个饽饽的顶部用红色染了朱点,用刀开为三分的开口花。祭牲的外部是焚香用的香炉和焚纸及纸钱的火坑。四周挤满了敬神礼拜的和看热闹的人群(据估计约有两万人)和参与酬神的杂耍文娱队伍。在锣鼓声中,一位年迈的老者劈开缭绕不散的烟雾,向龙王跪拜再三,并将祭坛上的即墨老旧晒向龙王和大海,祈愿龙王保佑玄镇和蚧口两村风调雨顺、锦鳞满仓、四季平安、一帆风顺。庄严的祭仪到此便告结束了。

但是,一家一户的祭礼却方兴未艾,从中午一直延续到半夜子时。一捆捆的纸、香,在一挂挂鞭炮的震响中化为灰烬,升腾在附近的海面上。夜间,一张张被香火照亮了的古铜色的脸庞,透着从心底泛出的虔诚与喜悦。

猪是中国古来祭献的“毛六牲”(牛、羊、猪、豕、狗、鸡)之一。体毛完整之牲谓之辁牲,隆重的大祭一般用辁牲,小规模的家祭则往往用猪头,这是《礼记》里就有记载的。玄镇之海祭为全村的公祭,所用之祭牲为辁牲,此乃中国传统祭仪之遗响无疑。至于在饽饽上划开三道岔,是否象征佛教徒借以升天的莲花瓣还是另有所喻,渔民们也说不清楚,只好留待他日了。据说,以往海祭仪典结束之后,种种祭品都要由渔船载诸深海抛撒到海水之中,供海神享用,实则让那些给渔民威胁最大的沙鱼、鲸鱼一类食用,整个海祭才算终局。如今则大为不同了。据村里的主事人相告,大饽饽就在当日子时以后被扔到海中,而猪则抬回村里分而食之。

 

玄镇和蚧口二村的渔民祀奉的海神是龙王。附近几里地之外有一个叫斥山的小村子里,过去曾建有一座海神娘娘庙,祀奉妈祖娘娘,不过庙在文化革命中已夷为平地,祭祀活动也就随之消失了。石岛镇上那座娘娘庙,现已修葺一新,为南来北往的渔民和客商所祀奉。

我们在调查采访中对于当地渔民既信仰龙王又信仰天妃娘娘不明其故。玄镇村和大鱼岛村的老渔民告知说:龙王保佑渔民风调雨顺,一年丰收;娘娘保佑渔民海上安全,不出海难。妈祖娘娘是南方渔民的海神,由南方来的渔民传过来,我们这里的渔民也信她了。传说海上起了大风大浪,娘娘就会给遇难的渔船送灯。送前桅杆灯好,渔船见到前桅杆上有了红灯,就立即会转危为安,平安无事,即使风浪再大,也能安全返航。送后桅杆灯不好,八成要出海难。过去渔民出海打渔,船上都供着一尊娘娘像(木雕像),还有一个童子侍候她,船员们四时八节烧纸烧香供奉她。(按:这个童子不知何人,一般妈祖庙里是千里眼和顺风耳二位降将,为妈祖娘娘观察和倾听海上的情况。)留在家里的家属也拜娘娘,盼她保佑出海的家人平安无事。现在有的船上也有带着妈祖像的,但不多了。从大风大浪里安然返回的渔民,多半要许愿,蒸饽饽,摆猪头,供奉妈祖娘娘。因为妈祖娘娘显过灵,救过遇难的渔民,所以娘娘庙不能随便盖,附近斥山和石岛的娘娘庙,大体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庙顶上的琉璃瓦也都是原来的。现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过去渔民出海,船很小,靠的是摇橹,在大海里飘来摇去,经不起风浪。如今,船上架设了雷达和定位仪,又有天气预报,海上安全有了保证,海事很少发生了。

谷雨前一天,我们采访了石岛镇上的天后宫。这座天后宫初建于明代,系福建商人建的。湄州祖庙虽没有确凿的资料可证建于何年,但可以确认建于北宋。位于石岛以北渤海湾中的庙岛天后宫建于南宋时期。如果把妈祖信仰的传播作为海上交通和海上贸易发达的佐证之一并无不妥的话,那么,石岛的海上交通和海上贸易的打开,显然要比庙岛晚一些时侯。至少与福建方面的交往是如此。这座庙宫的原貌不得其祥。现在的天后宫分前后两进院,而且是两层楼。最后一排房的第二层塑有天后像,门楣上的横匾题有“万里波平”四个楷书大字。院子的当央塑有一尊大理石的妈祖全身像,高擎的手中举着一个圆球--神灯。令人不解、也是值得深究的是,前室的东南角最边上的一间房子里,塑着龙王的雕像。龙王本来是本土海神,现在竟然屈居于外来海神妈祖之下,躲到了最不起眼的边边角角上去了。在此充分显示了在以舟楫为生的沿海居民信仰中,妈祖的影响逐渐得到扩大,有逐渐取其他神祗而代之的趋势。前面玄镇村渔民对龙王和娘娘各司其职的说法,也是一种值得重视的看法,这种看法同样也说明原来占绝对优势的龙王的地位,已经受到了外来神妈祖的挑战,而且与她平分秋色了。

距离石岛镇更近一些的姜家疃所以肯出资重修天后宫,是因为他们更相信妈祖的神力。当然也还有另外的原因。姜家疃村的村长孙建军对我们说:“俺村从1987年才开始打渔。渔工大部分是雇用的外来的打渔的渔民,他们对天后的信仰比较虔诚。”渔业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本地船主雇用船工帮他打鱼,而这些渔工有本地的,更多的是外地的。这些外地渔民,尤其是南方沿海各省的渔民把他们的妈祖信仰带到了这里。而玄镇和蚧口则不同,那里是老渔村,不仅有长期的捕捞传统,而且也有长期的本土信仰的传统,因而虽然地理位置是近邻,但在信仰上却有出现了一定的差异。

我们去采访的这天,恰恰有几艘外地渔船靠岸,船员刚刚结队来到天后宫祀奉了娘娘。我们亲眼目睹那一簇簇的线香还在升腾着袅袅轻烟,地下散落着红白相间的鞭炮的碎纸片。天后宫的讲解人员告诉我,谷雨晚上,他们村的渔民将要来此举行盛大的祭祀天后娘娘的活动,还要举行文娱表演。

 

我们再回过头来记述几笔从玄镇出发向龙王庙进发的那支由十二“阁”组成的仪仗队--民俗文艺队。所谓“阁”,大概就是亭台楼阁的“阁”,即把参加仪仗表演的各路海仙、神仙和人物,用三丈有余的铁竿托于空中,在悬空之中作出种种戏剧性的、象征性的表演,达到酬神的目的,因而成为海祭仪典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随着人们对自然力的认识和掌握,现在,这支仪仗队已由大概原本只是海祭仪仗队、只有酬神的作用,而转变为半是酬神、半是娱人的民俗文艺表演了。

十二阁依此是:

 

鱼阁。用铁竿撑托于空中,是一条用木框扎制成鱼形,表面用黄纸糊起来,画出鱼头、鱼尾、鱼鳞的大鱼。在中间的空洞里,站立着一个四五岁、化了装的男孩,象征鱼仙。

虾阁。用铁竿撑托于空中,用同样的方法制成的一条大虾,虾旁站立着一个四五岁、化了装的男孩,象征虾仙。

蛤阁。用铁竿撑托于空中,用木条扎制、用彩纸贴糊的可以开阖的蛤蜊,里面坐着一个浓装艳抹的小女孩,宛若童话里的蛤仙。

托塔李天王阁。铁竿上托着一个木条扎制、白纸黏贴的多层白塔,塔上站立着一个七八岁、化了装的小男孩,一手执剑,表演的是《封神演义》里哪吒闹海的故事。

牛郎织女阁。分为两层:上层象征着天界,立着一个别小女孩,是天宫里的织女;下层是地界,牛郎担着两个儿郎,隔天河遥望着织女而无法相会。既演示了玉帝无情将牛郎织女夫妻天各一方的离情,又象征着天上各行其道、不能相遇的星象。

白猿偷桃阁。一个小男孩装扮为神通广大、手执天王所赐金环杖的猴行者,在他的脚下石缝里长着几枝青枝绿叶的大桃子,再现了民间传说和《西游记》里王母池边得仙桃的故事及其场景。

孙悟空大闹天宫阁。一个小男孩扮演手执狼牙棒的孙悟空,把天宫闹得人仰马翻。

猪八戒背媳妇阁。上层是一个小女孩扮演高老庄的高小姐,下层是肩负铁笆,嚷嚷着大家散伙、自己回高老庄去找小姐的猪八戒。有人说,小姐就是月宫里的嫦娥,谁能说得清呢

铁弓缘阁。

八仙阁(韩香子和何仙姑)。

天仙配阁。

荷花生人阁。

 

如果说前面三个阁,体现了渔民的自然信仰,有的阁取材自民间传说、民间戏曲的话,那么,八仙阁显然明显地放映了道家求仙思想的影响,有的阁又反映了佛家的观念。可见,作为祭祀海龙王的仪仗,杂揉了各种不同思想体系的仙人、神祗和人物。他们除了酬神娱人外,还承担着渔民与龙王之间沟通的神秘角色。

这十二支阁仪仗中间,还隔三插五地加入了以民间传说和戏曲为主的高跷队,以其滑稽的形象和斗趣的表演,给神祗和人群以娱悦,成功地表现出中国农民和渔民所特有的幽默感。

 

完成了祭神的仪式之后,十二支阁仪仗队从龙王庙折返到蚧口村,在广场上作表演,完全是为娱人而演出了。停泊在港湾里的渔船上响起了气笛和鞭炮声,一股股硝烟凌空而起,被带有咸味的海风刮走。

一次震憾人心的海祭就此结束了。渔民们积聚在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了,一年劳累的精神得到了新的平衡。谷雨一过,他们就要扬帆出海,踏上征程,到远洋捕捞去了。留给我的却是一个仍然无法解开的谜。

对于每一个渔民来说,大海永远是喜怒无常、神秘莫测的,从登上鱼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把自己交给了冥冥中的那个海神,他们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对于每一个留在岸上的家人来说,只要亲人在海上一天一时一刻,她们总是牵肠挂肚,期盼着平安。无怪乎,归来和出发一样,全家、全村都要疯狂了般的狂饮美餐,好象要把一生都要吃完喝尽一样。

 

                  1991年4月28日于烟台文艺之家

                  1992年5月9日修订定稿

 

(原载《汉声》(台北)19925月第41期;《走向世界》(济南)199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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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堂 宁锐 发布于2014-04-30 17:18:50
对于每一个渔民来说,大海永远是喜怒无常、神秘莫测的,从登上鱼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把自己交给了冥冥中的那个海神,他们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对于每一个留在岸上的家人来说,只要亲人在海上一天一时一刻,她们总是牵肠挂肚,期盼着平安。无怪乎,归来和出发一样,全家、全村都要疯狂了般的狂饮美餐,好象要把一生都要吃完喝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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