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猪龙与女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12-04 11:08:39 / 个人分类:艺术人类学

猪龙与女神

刘锡诚

远古人类的想象之强大和瑰丽,是我们现代人所无法理解、也不可企及的。正是原始先民的这种想象力所铸成的远古神话和远古艺术,才是人类现代艺术发展的基础。马克思说过一句名言: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而不是埃及的神话。这话大概可以认为是艺术发展的一个定理。把这句话用于我们中国的艺术,同样也是正确的。

 

去年夏天,在S君的紫林斋见到一件大约是红山文化的女神猪龙玉雕藏品。该雕塑之高大、造型之奇异、构思之古拙、刀法之苍劲、琢磨之精美,无不令人叹为观止。整个玉雕高44厘米,宽21厘米,厚7厘米,由一块完整的墨绿色的玉石雕琢而成。玉雕由两部分组成:上部是一个成圆圈状的卷曲猪龙,下部是一个两手举着猪龙、两腿蹲踞着的裸体女神。龙体高23厘米,宽20厘米。躯体卷曲为一个圆圈状(有人称玉),中间的孔径为4厘米,在吻部与尾部连接处,被用锐器平面截断;头部有长而高耸的耳朵,耳朵后部有一浅切口,把头与躯体分开,使其很像一只大龙虾;在弯曲的背部钻有一小孔;眼睛扁长而突显,吻部表皮有四道皱折,像猪的嘴巴。下部两腿蹲踞、两手举龙的人物,是一裸体女神,体高和宽各21厘米,头部硕大,五官清晰,肌肉丰满,两乳突显,两腿叉开,但女阴不明显,由于托举着一巨龙,周身肌肉(特别是弯曲的双臂和蹲踞的双腿)力感强烈。

 

在前几年作原始艺术课题时,独立的红山文化猪龙玉雕个体,独立的红山文化女神雕塑个体,都曾见过,甚至不止见过一件。但把猪龙和女神结构在一件雕塑品中的如此原始艺术品,却是头一次见到,因而自此以后也便无法忘却,头脑里时时被一个无法破解的问题萦绕着:如此的艺术造型包含着怎样的文化密码?

 

就已发掘的考古资料,红山文化的玉龙,时在5000年前,其基本的形体为卷曲状,细分起来,又有玉勾龙和玉猪龙两种。而在红山文化周边的辽宁阜新的查海,还发现过8000年前的石块堆塑龙,属于时代更早的兴龙洼文化,因而被称为“华夏第一龙”,比红山文化的玉勾龙和玉猪龙要早3000年,甚至也比被有些报刊称为“华夏第一龙”的河南濮阳西水坡发掘出土的蚌壳堆塑龙要早2000年。从艺术学的立场来看,值得重视的是,在北起辽西走廊、南到古称中原的河南省这一广大地区内生活着的不同族群,以龙作为神圣崇拜物的观念,至少在8000年以前就已形成了,而到红山文化玉龙的出现,其造型显示出较为明显的软体动物的特点,并业已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卷曲形体,在制作工艺上(包括造型构思和琢磨工艺)已达到相当高超的水平,这一事实,不仅显示着中华北方原始艺术(特别是雕塑艺术)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而且也给认定中华民族的远古图腾祖先(远远早于黄帝部落)——龙——系取诸于软体动物的见解,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我国东北地区及华北北部,以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为中心,连续出土了许多质料不同、造型各异的原始女神雕像,填补了我国在原始女神雕像领域里的空白。中国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早期、中期和晚期的女神雕像,是值得艺术史家和文化史家高兴的事情。我们有理由相信,由于我国考古学家的多年辛勤发掘,原来把女神石雕的发现只限于西起比利牛斯山、横跨欧亚大陆、直至贝加尔湖这一走廊地带的结论,极有可能会延伸到我国的兴隆洼文化和红山文化的东北地区。

 

人类自形成社会以来,不同群体在不同发展阶段上会形成不同的信仰。没有信仰的社会几乎是不存在的。女神信仰,产生于人类社会发展里程中母系社会阶段的存在和女性在社会发展中的主导作用。在人类初始的思维中,群种成员的繁衍,是靠女性而不是靠男性来完成的。因此,女性的地位如同大地之母。有了这些基点,此女神与猪龙雕塑的文化含义,至少可作下列两种破解:

 

一,制作和拥有该雕像的群种或部落或联盟,是生活于5000年以前的一个以女性为首领的母系社会群体。在精神领域里,以猪龙(吻部似猪嘴,躯体卷曲)为崇拜对象,或把猪龙视为该群体的图腾祖先,对之崇敬有加。制作此雕像,是为了给群体提供可供崇拜的图腾祖先的神偶或标帜。猪龙是群种(部落、联盟)的图腾祖先,女神是群种(部落、联盟)的首领兼巫师(巫师具有上天入地通神的能力),二者的结合,带有祖先崇拜和权力崇拜两重含义。

 

二,女神是女巫。猪龙是神力无穷的神。《管子·水地》说:“龙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欲大则极于天下,欲上则凌于云气,欲沉则入于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谓之神。”女神双手所托举之猪龙,就是这样一个“欲小则化如蚕,欲大则极于天下,欲上则凌于云气,欲沉则入于深泉”的大神。她凭借猪龙的神力上天入地,与天地大神沟通。这至少说明,新石器时代末期的猪龙就已经具备了后来周秦以降的诸多文献中所记载的这些上天入地的神力了。

 

是耶,非耶,谁也难做出结论,需要的是探讨。至少,女神猪龙玉雕给我们接近中国北方古文化提供了一个阶梯。

 

不用说远古时代,即使上古时代的器物,无一不是那个特定的时代的文化的载体,她的实际的和象征的意义,对于我们生活在20世纪末的人们来说,几乎都是一个难解的哑谜。然而只有解开这些器物所隐蔽着的文化密码,我们才算是接近了我们的祖先,才能了解我们的祖先及其文化,也才能谈得上继承他们所留给我们的遗产。没有祖先的人群是多么地悲哀!让我们回到马克思的话上来:我们的艺术的前提,应是我们祖先的神话和艺术,即我们民族的传统,而不是地球上其他国家、民族和地区的神话和艺术。

20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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