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昌仪】李福清的中国神话故事研究（2）

李福清的中国神话故事研究（2）

马昌仪

什么是历史诗学？

尽管20世纪以来，西方学术界大有把文学学取代传统“诗学”的趋势，但“诗学”一词仍然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和采用。我国的读者对亚里斯多德创始的西方诗学传统相当熟悉，但是对А.维谢洛夫斯基（А.Веселовский，1838—1906）所奠基的俄国诗学却还很陌生。

诗学是文艺学的一支，以语言艺术为对象。苏联学者认为，所谓诗（поэзия）是指“业已从民间文学分离出来的”语言艺术，最初是以诗的形式出现的。[1]研究这种语言艺术的科学，叫诗学（поэтика）。诗学可分为一般诗学与分支诗学两大类。一般诗学研究，作为整体的文学的一般规律与各种要素，下分理论诗学（文学体系、要素及相互关系的学说）和历史诗学（各种文学形式发展与更替的学说），二者共同构成诗学的有机整体。分支诗学以某一体裁、某一作家、作品为对象。

由于所有文学形式都是历史演变的产物，处于不断的变异与流动的过程中，把诗学分为理论诗学（共时性的）与历史诗学（历时性的）是有条件的，它们同时都要受到历史发展原则的制约。历史诗学研究文学各种形式的形成和发展逻辑，它与文学史不同，后者着重阐释和描述文学演变的各个阶段，而历史诗学则强调把文学的起源和发展理解为一个合乎规律的过程，必须从逻辑概括的角度把握各种文学形式的形成和演变过程。[2]

由А.维谢洛夫斯基建立的俄国历史诗学的某些基本观点，成为日后苏联艺术起源理论、神话学、史诗学、民间文艺学等学科的理论基础，成为苏联学派区别于西方各学派的重要标志。

我们特别要指出的是，由А.维谢洛夫斯基提出、Е.梅列金斯基等苏联学者[3]加以丰富发展、体系化了的原始综合体的理论（Теорияпервобытного синкретизма）。这种理论认为，语言艺术（文学）起源于具有综合性质的原始文化：第一，原始综合体包括思想的（艺术、宗教以及对周围世界的各种前科学观念）和形式的（通常以宗教巫术活动的形式表现）两个方面，二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第二，神话与仪式紧密交织，构成原始统一综合体的核心。神话是原始文化思想综合体的主要部分。神话与仪式体现为同一现象的观念方面和实践方面。

此外，历史诗学侧重于那些萌芽状态的早期文学形式，认为语言文学由民间文学发展而来；强调运用民族志（特别是后进民族的文化）和民间文学资料来研究文学，等等，都是苏联历史诗学的重要内容。

我国学术界常把两种自成体系的外国文学理论概括地称之为苏联模式和西方模式。模式是经过历史积淀、凝聚而成的、比较稳定的经验、方法和传统。模式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模式化”才是公式化、僵化的同义语。这些年，我国许多人热衷于西方模式，并不一定知道西方的文学本体论、结构论、符号学等等，最初都发轫于俄国以及20世纪20年代的苏联。西方各种学说林立，派别日新月异，而苏联学术界仍然坚持、并且不断地丰富、发展他们的历史诗学传统。

在李福清的研究中，我们看到了这种传统的稳定性：一，重视系统研究。内容与形式关系密切，根据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研究对象，采用不同的方法，如结构论、符号学、统计学等等。二，遵循历史诗学原则，把在发展中研究（历时的）与在联系中研究（共时的）有机结合起来。三，从诗学的、审美的角度研究民间文学，强调民间文学的社会功能和认识功能。四，学风严谨，重视资料工作。

在李福清身上，三种模式同时在发生作用，一是历史诗学的传统，二是世界汉学长期以来形成的长于描述的传统，三是他自身积数十年之经验形成的模式。模式是必要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超越。30多年来，李福清时刻都在寻找传统，寻找自我；又时刻都在努力超越传统、超越自我。在他的著述中，处处浸透着他为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而抛洒的汗水，也留下了他步履蹒跚的足迹。比方是，西方近数十年来盛行文化人类学，文化人类学强调对文化的阐释，重视对文化的表层和深层的探索，重视人的心理因素。文化人类学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可资借鉴的理论和方法。但相对来说，文化人类学重视社会因素，而忽视历史因素，西方学者（包括一部分日本学者）花了很多功夫去作调查，而所得的材料多是横断面的，只能从共时的比较中推测某些属于历史的东西。而中国文化的特征是最富于历史传统的，李福清把历史诗学引进中国文学和中国神话的研究之中，寻找一条适合于研究中国文化的路子，对于我国一些学科的理论建设无疑是有借鉴意义的。

但诗学探寻，毕竟只是一种探寻、一种角度，不能代替整体研究。在研究中国神话时，尽管李福清赞同原始综合体学说，也提倡系统研究，但这种系统研究的前提，首先是把神话看作文学的源泉，换句话说，他的研究对象，仅仅是那些业已从原始综合体中分离出来的，具有文学特征的那一部分神话创作，强调它的外在特色，强调它与外界的联系，强调它作为文学的土壤和素材对后世的影响，强调它的认识功能和反映功能，往往容易忽视尚未从原始综合体中分离出来的、作为一种特殊的原始文化现象的神话所具有的多功能的综合性质，忽视神话作为原始人的一种心理现象、一种特殊意义的信息符号所具有的深层的象征意义，忽视神话所体现的民族文化心理素质和民族精神。此其一。

其二，李福清仍然未能摆脱世界汉学家们长于描述、又止于描述的通病。《从神话到章回小说》就是一部以专门描述人物形貌演变的著作。此书角度新，分析详尽，为人瞩目。尽管作者一再强调人物的形貌对人的品格有影响，但决定形象演变的主要因素，除了各种客观的、社会的物质条件外，似乎首先应该是人的内部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此外，文风冗长，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可能也和描述的特点有关。有时候，作者容易把一些复杂的现象纳入一个简单的框架之中，上文所提到的把受道佛影响的汉族神话独立成两个不同的神话体系，在《研究史试探》中对一些学者评价也有这种倾向。

其三，与宏观把握相比，作者更重视微观分析，讲究细节真实，重视传统，重视文化的传承关系，但却使人感到时代气氛淡薄，我国当代学界在神话研究上的进展，在《研究史试探》中似乎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

至于对中国民间文学的一些具体见解，在今后的交往中，还可以继续谈论，这里就不多说了。

中苏两国都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彼此之间有许多共同的东西，我们渴望彼此了解。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彼此了解，彼此理解。

1987年7月于北京

此文系为拙编、李福清著《中国神话故事论集》（1987年）一书写的序言。前苏联于1991年解体。1991年12月25日“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更名为“俄罗斯联邦”。文中“苏联”旧称，在本次移入本书时，一仍其旧，未作更易。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