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
杨家将故事的演变
我写这篇短文的目的，是想简单的说明一下杨家将故事的演变。“在
中国社会中，北宋杨家将与唐之秦琼、尉迟恭、薛仁贵，汉之关羽、张飞有同样的威权，他们的故事最为一般民众所歌唱
传说的。”①最近中国
民间文艺研究会征求民间故事资料，在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以外，又特别列出杨家将的名目②，可见杨家将故事流传的普遍。现在我就对这故事的演变，以我个人的藏书为范围，按照时代的顺序叙述下去：
一、宋人话本 杨家将故事最早见于记载的该是宋人话本名目，其中有《杨令公》和《五郎为僧》③。从《五郎为僧》这名目看来，可见是一个短篇，《杨令公》当亦同例，篇幅大约如后来的《今古奇观》里的故事那样长短，可惜我们今天只能看到名目，原文却无法见到了。
二、金人院本 当然这也只有名目，见《辍耕录》卷二十五，就是一本名叫《打王枢密》的④。这位王枢密想来就是王钦或王钦若；演义说他诨名贺驴儿，脚心刻有他的诨名，他是辽国到宋朝来做间谍的。他披杨六郎识破，挨了一顿打。大约就是写的这个故事。
三、《元曲选》 可以看到文字的，最早的还只能推臧晋叔的《元曲选》。这里面收有《昊天塔盂良盗骨》⑤和《谢金吾诈拆清风府》⑥两本杂剧。前者为元朱凯作，第二、四两折，至今犹在昆曲班中演唱⑦。
四、《孤本元明杂剧》 第二十二册收有《开诏救忠》、《活拿萧天佑》、《破天阵》三本，当为明初人所作⑧。我以为《活拿萧天佑》应排在《破天阵》之后；因为在《破天阵》中，耶律灰和萧天佑仅只败逃，在《活拿萧天佑》中，却是耶律灰在战场被杀，萧天佑被捉后斩首。《开诏救忠》第三折最有趣，叙杨景(六郎)告御状后党进智赚潘仁美印信，寇准又用计叫皈依寺僧录了潘仁美的口供。第一折中韩延寿有几句话很重要：“宋朝大小众将，困在幽州城内。不期杨令公的长子杨大郎，假装做他大人，出北门来与俺交锋。俺将杨大郎长枪刺死。杨二郎短剑身亡，杨三郎马踏为泥，杨四郎不知所在。”《破天阵》头折韩延寿开场的十几句，原文和标点都有错误；我以为这些短句应该作为宝塔诗来看，每二句增加一字：“番，番； (原文多一番字)地恶，人奔；骑宝马，坐雕鞍；飞鹰走犬，野水荒山；渴饮羊酥酒，饥餐鹿脯乾；风翎箭手中(多一施字)展，宝雕弓背上(多一斜字)弯；筵前酒阑(此处不应断)胡旋舞(应在此处断)，丹青写入画图间。”排天阵的是颜洞宾，不是吕洞宾，杨景私下三关，杀谢金吾，贬谪到汝州，奸臣王钦若诈传圣命，差军校前来剽取杨景首级，汝州太守胡祥便将牢中重囚一人，与杨景面貌相同的代他一死。胡祥将杨景藏在后花园中，呼延必显奉圣旨赦免杨景罪名，耍他去杀番兵，破天阵，胡祥诈言杨景已死，呼延必显月夜跳过后花园墙，才拆穿了这个秘密。第二析称岳胜为花面兽，焦光赞为鱼眼思公(《活拿萧天佑》作“司公”)，盂良为孟火星，象《水浒》那样都有绰号，也颇有趣。
五、杨家府演义 全称是《新镌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⑨。我的《
民族文学小史》出版时还未买到此书，《孤本元明杂剧》也不曾出版，所以对这两部书不曾论及，现在这篇短文恰巧弥补了这个缺憾，这书虽有明万历丙午秦淮墨客(纪振伦)的序，可能“旧本《杨家府》编辑，尚远在万历丙午《杨家府》之前”。 (见孙楷第《
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八二页，一九三二年
北京图书馆版。)此书文字质朴，古意盎然，又幼稚，又淳厚，颇为可爱。大致元明杂剧的材料，这里都有。
《谢金吾》见第三卷《杨六郎私下三关》和《焦赞夜杀谢金吾》，结果是“焦赞发配邓州充军”。《昊天塔》见第二卷末《六郎三关宴诸将》和第三卷首《孟良带马回三关》，但所盗令公之骨，却是假的，直到第六卷《真宗大封征辽将》，方才盗得令公真骸骨，但焦赞却被孟良在误会中劈死，孟良亦自刎而死。这真是极富于传奇性的。《开诏救忠》则见第一卷《令公狼牙谷死节》直到第二卷《寇准勘问潘仁美》和《八王设计斩仁美》，仁美在明初杂剧中是在监中被杨景混入杀死的，在此处却是八王用计求得太宗独角赦杀死的，此点稍有不同。《破天阵》第一折见第三卷末《朝臣设计救六郎》，此云汝州太守为张济，由呼延必显传达寇准之计，张济取狱囚蔡权替代，六郎仍回无佞府。至于此下招集旧部和大破天阵，几占第四、五全卷，惟颜洞宾作吕洞宾，有《钟离收回吕洞宾》一回。想来《东游记》也插有钟吕斗法破天阵，即由此取材。《活拿萧天佑》已有李瑜，张盖，只有这一本杂剧与《杨家府》较少相似之处，但轮廓依然是个熟套，并不陌生，元明杂剧，大致与《杨家府演义》相似，由此可以证明，《杨家府演义》，是紧接在元明杂剧之后产生的。此书把狄青当作反面人物，甚为荒唐；又称孟良焦赞能诗，亦甚奇特。但令公死节一节却是连文字也迳用《宋史》的。
六、《杨家将》 即《北宋志传》或《宋传续集》⑩。“据世德堂叶昆池本所记云本《杨家府》。”11这书幼稚气息较少，但也因此失去了淋漓的元气。前十五回除第十三回外，几乎全与《杨家将》无关，主角是呼延赞，这该是可以析出作为《呼家将》的。第十六回到第四十五回这三十回才是《杨家将》的本传。最后五回叙的是“十二寡妇征西”。《杨家府演义》从第六卷后半《邕州侬智高叛宋》起，直到第七、八全卷，一共十八回，全部叙的是杨文广和十二寡妇的事，情节复杂得多，也荒唐得多。平定侬智高据正史本为狄青之功，《杨家府》竟将这功劳也箅在杨宗保、文广父子身上，狄青竟说成后代的潘仁美。文广取宝进香途中，竟三次因袭穆桂英招亲的关目，接连与窦锦姑、杜月英以及鲍飞云成亲。最后平定八臂鬼王之乱，更是满纸妖异，不知所云。大约“杨家将”的小说以《杨家府演义》和《北宋志传》为最早。此后的许多小说，如《天门阵演义》，《十二寡妇征西》、《平闽全传》、《说呼全传》、《五虎平西》、《五虎平南》，《万花楼杨包狄演义》等12，就都是清人的著作，不值得注意。幼年我曾看过《五虎平西》和《万花楼》，以狄青为主，其中提到杨家将是比较少的。
七、明代传奇 明代传奇写杨家将的，有《三关记》和《祥麟现》二种13，我只看到情节的提要。《三关记》乃明万历丁未间平湖施凤来所作，大致与《杨家府演义》颇近似，惟汝州太守作胡援，杀子代延昭；天波楼被烧，不是被拆；“萧天左题诗八句，假作民谣，言有天生祥瑞，真宗驾幸澶渊，至则被围。”最后仍是杨延昭遇赦，招寻旧部，射杀大金秀，大败辽兵，活捉王钦若。《祥麟现》引入汉许武分产事，故离题稍远；但其中有天门阵产子一节，却是至今昆曲《青龙阵》产子所本。
八、《昭代箫韶》 清内廷本，昆曲计二百四十出；后简化并翻成皮黄，亦有一百二十二出14，但不曾翻完，只翻到昆曲第一百四十七出。此戏内容，大致不出明代两种小说的范围。
写到这里，主要部分，我想大致可以结束了。京剧杨家将的戏可以参看我的《民族文学小史》，我不再复叙；其他不曾谈到的部分，也可以参看该书。此地要附带谈到的就是新近我所看到的《天波杨府》15，我是为了研究杨家将而去看的。这戏的《破洪州》写“女元帅与男先行，调谑于军营，行同儿戏，很明显地含有调侃、讽刺、挖苦、讥笑杨家将的成分”，歪曲了原来的内容16。把《三岔口》紧接在拆毁天波楼之后，倒是恰当的，正如《杨家府演义》所说，“焦赞发配邓州充军”，但任棠惠的出处，浅陋的我，却至今找不到他的娘家。杨延昭手下的二十一员大将，据《杨家府演义》所载，是岳胜、孟良、焦赞、陈林(不是琳)。柴敢(不作干)、刘超、张盖(无李瑜)、管伯、关均、王琪、孟得、林铁枪、宋铁棒、丘珍、丘谦、陈雄、谢勇、姚铁旗、董铁鼓、郎千、郎万，却并无任棠惠其人。刘利华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薛天南应改称谢金吾方妥。最后的《双吊孝》相《探地穴》，寇准装模作样，学女人走路说话，大开寇准的玩笑，也令人看不下去。他们将爱国主义的戏演成无意义的闹剧，实在可惜。当然，《三岔口》也就不会让刘利华俊扮，要做出一些抖脸歪嘴和其他的丑态了。绍兴大班的高腔《梳妆楼》17也是不知所本的，这里也附带提上一笔。
注：
①见郑振铎的《中国小说提要》之二十《杨家将》。此篇原刊《时事新报》附刊《鉴赏周刊》，为《中国文学论集》所漏收。一九二五年九月刊行。
②见《说说唱唱》一九五三年六月号第二四页。
③宋罗烨的《醉翁谈录》，二册，日本影印发行。
④见卫聚贤的《杨家将考》，收入《小说考证集》，一九四四年说文社版。此外还有叶国庆的《杨文广平蛮考》和卫聚贤的《杨文广平闽十八洞》。
⑤见《元曲选》上册，第八二七页起，世界书局版，铅印本。
⑥见《元曲选》上册第五九六页起，世界书局版。以上二书另有商务影印本、《万有文库》和中华的仿宋字《四部备要》本。
⑦见青木正儿的《元人杂剧序说》第一六页，隋树森译，一九四一年开明版。第二折《激良》，北方的昆弋社能演；第四折《五台》，除北方能演外，南方的仙霓社亦能演。
⑧商务版，是抗战期间一大发现，原为也是园所藏。
⑨《杨家府演义》四册八卷，我所藏的大约是清嘉庆间的覆明刊本。此书与《北宋志传》或《杨家将》大不相同。徐筱汀以为“《杨家府演义》当即《杨家将演义》的原名”（见《戏曲报》四卷六期），这话是不对的。豪雨又以为“《杨家府》是什么书呢？没有人知道。”接着又说到北京图书馆所藏的明万历三十四年的刊本《杨家通俗演义》（一九五三年二月五日《新民晚报》）。他不知道《杨家通俗演义》就是《杨家府演义》。
⑩我所藏的只是一九三六年的大达图书局本。
11引见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面五四，一九三三年北京图书馆发行。
12均见11所引书面六一—六二。
13见《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一第四页和卷十四第二面，一九二八年大东书局刊行。
14详见《剧学月刊》中周志辅的《昭代萧韶之三种脚本》，详载昆曲和皮黄的《昭代箫韶》对照表，并选录两种《李陵碑》全文为例。
15《天波杨府》乃天蟾舞台演出，计有《破洪州》、《天波楼》、《三义口》、《双吊孝》、《探地穴》等五出老戏。最后二山，与《杨家府演义》、《杨家将》以及《三关记》都不相同。
16引自徐筱汀的《从杨家将故事的演变到四郎探母的改编》，这一段说清人歪曲杨家将，看法很好，我极为同意。
17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二、十三日绍兴大班观摩演出会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