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旧作】散文:布谷声种雨满犁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6-24 16:37:42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布谷声中雨满犁

 

刘锡诚

 

  清明时节,桃红柳绿,是小伙伴们最高兴的时候。我们常常踏着路边的青草,跑来跑去放风筝。风筝飞在天上,是那样自由自在。毕竟天空不是风筝独占的,能和风筝争夺天空的,却还有布谷鸟。布谷鸟来了,迎着春风,披着春雨,发出凄婉艾怨的叫鸣,催促农人快快耕作。鉴于它飞来的时候,正是春耕的时节,所以农人们把它称为催耕之鸟。陆游《嘲布谷》诗云:“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语,倾耳舜弦声。”渐长,离开家乡移住在大都市里,布谷鸟不敢来这人口密集、高楼林立的去处,而且城里也没有庄稼可以耕作,于是,多年来再也听不到布谷鸟那凄婉的催耕之声了,然而,每到清明时,却还是常常思念起那个不停地“布谷,布谷”地叫着的小鸟来。

 

  布谷鸟是毛虫的天敌,是一种大有益于森林树木和农作物生长的益鸟。它的名字很多,但大都是根据它的叫声拟音而成的。诗人们对这种鸟的描写,则多从它的艾艾怨怨的叫声而流露出对农民痛苦生活的同情。而在民间文化中,它又有着一般文人文化中所不见的深厚的文化内涵,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鸟与女人的文化关联。

 

  读黄华早年编选的《民间故事》(上海正气书局1948年版),其中所选《芝麻鸟》故事,不知流传于何地,说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童养媳的悲惨命运。年老的婆婆要童养媳和小姑去种芝麻,恶毒的小姑偷偷地把童养媳的那一份种子置于锅里炒熟了。结果,一边地里是鹅黄色的嫩芽从地里钻出来,一片茂盛;一边地里却仍是一片黄土,笼罩着凄凉和恐怖。于是善良的童养媳成了丧门星,受尽辱骂和殴打,终于自缢于森林之中。她的灵魂变成了一只芝麻鸟,每当芝麻下种的季节,便夜夜在山中悲怆地啼叫。这芝麻鸟就是布谷鸟。另有一篇叫《狗误我》的故事,说婆婆虐待童养媳,叫她在客人到来之前同时烧好罐肉和磨好豆腐。由于一人无法同时照顾这两件本来无法照顾好的事情,终于在磨豆腐的时候,肉被狗吃了。童养媳想,与其被活活打死,莫如自尽。死后,即被装殓在棺材里,当亲生父母来看尸体时,尸体不见了,却从棺材里飞出来一只褐色的小鸟,凄惋地叫着“狗误我!”便腾飞而去。(王忱石编《民间故事》第一集,上海经纬书局1946年版)这“狗误我”之名,也是“布谷”的拟音。

 

  与上面两篇关于童养媳的故事不同,流传于山东省的故事《光棍夺雏》,讲的是媳妇和继母的关系。恶毒的继母为了加害于媳妇,命她一个人去蛮荒的南山里收割成熟了的小麦。而好心的小姑违背母命,执意陪着嫂嫂,不料被一伙光棍抢夺而去。嫂嫂无奈,只得跳崖而亡。嫂嫂死后,变成一只小鸟,飞到家中向婆婆叫着:“在南山谷,光棍夺雏!”后来,每到割麦的季节,小鸟就叫着飞来。于是人们就给这种鸟起名叫“光棍夺雏”。(方明编《民间故事集》,上海元新书局1937年版)著名老作家董均伦搜集写定于50年代的《找姑鸟》,也是流传于山东半岛上的一个女人变怨鸟的故事。说的是受婆婆虐待的媳妇被派到山里去采桑,但山野里只有柞树而无桑树。深深同情着嫂嫂遭遇的小姑,自愿陪同嫂嫂前去采桑,并在山野里指天明誓,只要山大王把满山的柞树变成桑叶,她愿意嫁给他为妻。山大王果然把柞树变成了桑叶,救了嫂嫂,而自己却被山大王刮起的旋风卷走。嫂嫂失去了知疼知爱的小姑后,痛不欲生,满山遍野地呼唤着小姑的名字,变成了一只“找姑鸟”。(见《聊斋汊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关于女人变鸟的故事,一部分是讲述旧社会里童养媳的悲凉命运的,一部分是讲述凶恶的婆婆虐待媳妇而悲惨致死的。不论是哪一类故事,都是讲妇女不堪社会、家庭、神权和男权的压迫、虐待和蹂躏,而死后灵魂变成一只自由的鸟。其基本格调是艾艾怨怨、凄凄切切的;其基本思想却是对自由、对幸福的追求。所以这种由女人变成的鸟,应该叫做怨鸟。中国社会长期宗法农民的社会环境、伦理道德,使妇女处于一种卑微的地位,婚姻的不幸是这种处境的一个集中表现。童养媳作为一种婚姻形态在旧中国广泛而长期地存在,不仅把爱情物化为劳役,反人道地窒息了少女的青春,自然是不必多说的;有趣的是长时期受着这种思想奴役、同时也奴役着他人的农民们,为什么又反过来给予受害者的童养媳以如此撕心裂肺的同情?为什么总是异口同声地把屈死的童养媳幻化为一只小鸟呢?

 

   要解答这个属于文化学的问题,我想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着手:

 

  一,农民中普遍地受着灵魂不灭的原始信仰的影响,认为人死后他的灵魂是永存的,不过是变化一种存在形态罢了。人既然在现世中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屈死而变成一只怨鸟,实际上是对那个反人道的社会制度的一种抗议。人类学家业已证明,鸟是人类灵魂的一种常见的寄住形态。原始先民认为,人活着的时候,有时他的灵魂就藏在鸟的身上或寄驻在鸟身上;人的肉体死后,灵魂还可以继续在鸟体中生存。由于人类与鸟类的关系极其密切,特别是在狩猎中积累了对飞鸟习性的认识,所以人类对鸟类的观察是那样的细致入微,以至于把它们怎样啼叫(布谷,狗误我,找姑,光棍夺雏)等,什么季节来归(如清明前后,隐含着鸟与农业生产的关系),是否啼血(如杜鹃),都与人的遭遇和人的脾性联系起来甚至等同起来,从而创造出哀怨的鸟、悲怆的鸟、屈死的鸟等种种鸟的艺术形象。

 

  二,鉴于殷商时代及其以前,人们曾经想象人类先祖契是他的母亲在洗浴时感鸟卵而生,进而认定女人可以不通过与男子的交媾就能生孩子,因此这种感生的观念不仅被看作是女权对男权的蔑视,而且很长时间里影响着人类的观念形态。鸟也就被某些民族看作是人类的祖先。东夷部族是信仰鸟图腾的一个大部族。是否可以设想,山东半岛流传着如此丰富的女人变怨鸟的传说,与这种远古的鸟图腾信仰有某种关联呢?答案应当是肯定的。

 

  鸟与女人的故事,其道德的锋芒是指向窒息人类精神的封建婚姻制度(特别是童养媳制度)和低下的生产力及落后的生产方式。现在这种制度固然已经被彻底埋葬而一去不复返了,怨鸟的故事却永远作为人类的精神遗产而留存下来。但新闻媒体揭发出来的大量拐卖妇女、遗弃妇女、买卖婚姻等丑恶现象的死灰复燃,倒是提醒我们对市场经济下的妇女地位和妇女权益,对婚姻物质化带来的负面影响,应当保持足够的警惕。同时,时代前进了,妇女应当提高用法律保护自身利益的意识。一部电视剧里说:“女人不是月亮。”我想套用说:“女人不是怨鸟。”愿女人不再变成怨鸟!

 

  春天已经来了。

 

 

                 1994年1月27日晚


TAG: 女人 怨鸟

刘锡诚的博客 引用 删除 边缘人   /   2011-06-26 08:40:37
我已说了两点,可能太学究气了。不妨请一笑堂主解一解。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1-06-24 22:53:07
有趣的是长时期受着这种思想奴役、同时也奴役着他人的农民们,为什么又反过来给予受害者的童养媳以如此撕心裂肺的同情?为什么总是异口同声地把屈死的童养媳幻化为一只小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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