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集:《中国民俗学前沿理论丛书》总序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11-08 15:58:50 / 个人分类:书评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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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俗学前沿理论丛书》总序
刘锡诚
在论述中国民俗学的当下处境之前,我想有必要阐述一下“20世纪民俗学”这个概念。“20世纪民俗学”概念,是在告别20世纪、迎接21世纪前后提出来的一个新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与其他相关学科的思潮是同步的。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的多民族国家。有史以来便有风谣、风俗、民俗之记载和议论。《礼记·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礼记·淄衣》:“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恶御民之淫,则民不惑矣。”《史记·孙叔敖传》:“楚民俗,好库车。”《管子·正世》:“料事务,察民俗。》《史记·乐书》:“博采风俗,协比音律。”《汉书·艺文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也。”这些文字都是记述和议论风谣、风俗与民俗的。[1]古籍所用的“风谣”、“风俗”、“民俗”等术语,与我们今天采用的“民俗”这一术语,其含义是同一的。历代史籍中不仅保留下来了“风谣”、“风俗”、“民俗”等术语和丰富的风谣民俗资料,而且还积累了相当完备的风谣民俗方面的学术思想。
如民俗的发生与农耕文明的关系。商周时代,殷商甲骨文里,有“岁”字和有关“佳王八祭”仪式的记载,我们依稀可以从其了解远古的“岁收”和“岁祭”的仪式民俗;[2]甲骨的骨版中,有一片镌刻着以弓矢射糜于京室图,“可以窥见古时田猎献禽的遗俗”。[3]
如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关系。《论语·八佾》:“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社”是古代国家、聚落或族群举行集会和祭祀祖先的地方,社有社树和社石,以为社主,而不同朝代、不同族群的社树是不同的,夏人的社树(即祭祀的社主)是松,殷人的社树(即祭祀的社主)是柏,周人的社树(即祭祀的社主)是栗。民族史和原始宗教研究证明了,自然崇拜先于祖先崇拜而出现,而树神——祖先神在“社”的出现与“社祀”仪式中的角色,在观念中把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连接了起来或同一起来。
如民俗中的颜色崇尚。《礼记·明堂位》:“夏后氏牲尚黑,殷白牡,周騂刚。”按:据《正义》,騂,赤色。“有虞氏祭首,夏后氏祭心,殷祭肝,周祭肺。”按:据清·朱彬《礼记训纂》注引方性夫曰:‘三代各祭其所胜,夏尚黑胜赤,故祭心。殷尚白胜青,故祭肝。周尚赤胜白,故祭肺。’”
如民俗志文体的盛行。除《史记》等二十五史中的《礼仪志》、《艺文志》、《天文志》、《食货志》等外,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宋周密《武林旧事》、梁宗懔《荆楚岁时记》等汗牛充栋的笔记野史,以及浩如烟海的“地方志”中的“风俗篇”……对岁时风物、神话传说、风土物产、奇闻逸事、地理人文等诸种民俗事象的记述和搜罗甚为宏富,且有记述、有考论。尽管这类史书、笔记、特别是地方志中的风俗志,与我们今天所论之民俗学不尽相同,却无疑使中国古代民俗学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传统。
但由于自汉代以降儒家思想和儒家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霸权地位,不仅饱含着民主成分的民间文化及其思想,得不到以儒家思想为圭臬的上流社会及其知识集团的承认,中国古代民俗学及其思想遗产,也长期得不到健康发展,只能偏居于小说家杂事类或小说家异闻类的地位,且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尽管上面说到古人为我们积累了历朝历代的民俗资料和有关民俗的论述,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中国古代的民俗学思想,终因儒家文化的挤压,以及自身缺乏严整的学术体系,特别是缺乏现代思想——民主与科学——的引导,而未能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科学。到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洋人的坚船利炮震醒了沉睡的中国,西学东渐,人本主义、启蒙主义思想在知识界获得了大发展大传播,扭转了中国历史的航程,中国现代民俗学也就在此大情势下萌生了。
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兴起,学界一般认为肇始于1918年北京大学的歌谣运动。实际上,晚清末年西学东渐的文化启蒙时代,民俗学的思潮和理念就已经从西方传到中土来了。21世纪新千年到来之际,笔者曾写过一篇题为《民俗百年话题》的文章,阐述了我的“20世纪民俗学”观。在此,不妨把那篇文章中有关文字引在下面:
“关于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发轫期,此前民俗学界似已形成共识:中国现代民俗学发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具体地说,是1918年2月北京大学歌谣征集处的成立,由刘复、沈尹默、周作人负责在校刊《北大日刊》上逐日刊登近世歌谣。1920年冬歌谣征集处改为歌谣研究会。两年后创办《歌谣》周刊,出版了97期,后并入《国学门周刊》(后再改为月刊)。1923年5月24日又成立了风俗调查会。中国现代民俗学在发轫初期,基本上限于歌谣或其他民间文学的收集和研究,逐渐扩大到风俗和艺术的收集研究。
“近年来,一些文学史家提出了“20世纪文学”的概念,几部题为《20世纪文学史》的著作也相继出版,以“五四”为开端的现代文学史的格局,正在失去大一统的地位。文学史写作的这种思路的出现,也给民俗学史学者们以启发:“20世纪民俗学”这一概念是不是更切合科学的真实?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滥觞,实际上确比‘五四’新文化运动更早,应在晚清末年。从文化发展的一般道理上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划时代的,但它不是突发的、孤立的事件,而是以科学、民主为核心的新思潮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爆发起来的。从本世纪初起,严格地说,从1898年维新运动及其失败之后,西学东渐,对抗传统的新思潮一浪高过一浪。政治领域里改良派发动的维新运动和革命派发动的推翻帝制的革命运动,文化领域里旨在对抗旧传统而兴起的白话文、通俗小说等文化浪潮,为‘五四’运动的爆发作了铺垫和积累。中国现代民俗学,正是在晚清的改良派和革命派这两股势力从政体上和文化上改变中国传统社会的情况下肇始,而在‘五四’运动爆发及其以后,汇入了文学革命的洪流中去,成为文学革命的一支的。
“晚清时代,中国的政治处在激烈的动荡和变化之中。文学史
“关于中国现代民俗学的滥觞期的时限问题,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界早就有人在思考,并且早已提出新的见解来了,不过由于当时社会政治时机的未成熟和表述语言的欠明确,而没有受到学术界的注意和响应而已。
“我很赞
“近几年来的研究工作,使‘百年民俗’问题有了新的进展。对黄遵宪的研究,使我们有理由认为,他是前“五四”时期中国民俗学的一位重要的先驱。黄遵宪,在政治上是个改良派,但并不妨碍他在民俗学理论上和民俗学实践上所作出的建树。他兼有政治家、外交家、诗人和学者的多重素质和身份,不仅有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而且深受西方和日本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浸染。1877年出使日本任参赞,其间在当地作民俗学调查并于1887年完成《日本国志》(包括《序》、《学术志》和《礼俗志》)。1897年在湖南推行新政,大刀阔斧地进行的移风易俗改革,实现他的‘治国化民’、‘移风易俗’的民俗观和政治社会改革抱负。在文学创作上,他以家乡客家人的民俗为本,创作了具有民俗风味的《己亥杂诗》及诗论。他说:‘虽然,天下万国之人、之心、之理,既已无不同,而稽其节文,而乃南辕北辙,乖隔歧异,不可合并,至于如此;盖各因其所习以为故也。礼也者,非从天降,非从地出,因人情而为之者也。人情者何?习惯也。川岳分区,风气间阻,此因其所习,彼因其所习,日增月益,各行其道。习惯既久,至于一成而不可易,而礼与俗皆出于其中。’他又说:‘风俗之端,始于至微,搏之而无物,察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然一二人倡之,千百人合之,人与人相接,人与人相续,又踵而行之,及其既成,虽其极陋其弊者,举国之人,习以为常;上智所不能察,大力所不能挽,严刑峻法所不能变。’[10]他还自称‘外史氏’,在所供职的日本国,‘采其歌谣,询其风俗’,并‘勒为一书’。所有这些,特别是《日本国志》一书,都应看作是中国现代民俗学早期阶段、即‘前五四时期’民俗学的重要遗产。黄遵宪关于民俗学的关注以及论述,显示了他对民俗的本质和社会功能的真知。尽管近年来也有人写过有关黄遵宪民俗学思想的文章,[11]但遗憾的是,民俗学界似乎并没有给他在中国现代民俗学形成初期的地位和作用以足够的重视。
“1900年维新变法失败,八国联军入京。留日学生戢翼翬于同年在日创刊《译书汇编》月刊,系统介绍西学,是为我国近代第一份哲学社会科学综合杂志。梁启超逃亡日本,于1902年在横滨创办《新民丛报》半月刊,发表维新派政论,介绍西方资产阶级政治,抨击封建顽固派,也发表维新派诗人的作品文章。蒋观云于1902年将自己介绍西方文化和进化论思想所撰之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的文章,集为《海上观云集初编》交付出版。[12]在该书《风俗篇》里,蒋观云对风俗的形成和社会作用发表了系统的意见。他说:‘国之形质,土地人民社会工艺物产也,其精神元气则政治宗教人心风俗也。人者血肉之躯,缘地以生,因水土以为性情,因地形以为执业,循是焉而后有理想,理想之感受同,谓之曰人心,人心之措置同,谓之曰风俗,同此人心风俗之间,而有大办事之人出,则政治家焉。……大政治家、大宗教家,虽亦以其一己之理想,欲改
“王国维、梁启超、夏曾佑、周作人、周树人、章太炎等,相继把“神话”作为启迪民智的新工具引入文学、历史领域,用以探讨民族之起源、文学之开端、历史之原貌。[14]晚清末年,革命派“驱逐鞑虏”的反清情绪和政治运动,也直接激发和推动了神话学和民俗学的发展。章炳麟、刘师培、黄节等以民族主义的立场,对感生神话和图腾主义的研究和阐释,除了对民俗学、神话学等学术思想的推进外,还用来从政治上指斥异族统治者的民族压迫。……晚清时期,无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学者们,虽然他们不是专门从事民俗学的研究者,但他们关于民俗学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为他们张扬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理想服务的,无疑也催生了或奠定了一门新的人文学科——现代民俗学的基础。
“本文的重点在于探讨中国现代民俗学的滥觞期问题,对于本世纪初期到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之间民俗学的开展,不可能占用很大篇幅来论述。比如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意义在于,它是一次思想革命、语言革命和人性解放的革命。晚清近20年间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萌生和成长起来的中国现代民俗学,虽然在学理上还显得幼稚,却因其以蕴藏在普通老百姓中间、对民族团结和社会整合起着重要作用的民俗事象(特别是民间文艺)为对象,而对抨击和对抗封建思想、拯救人的灵魂起着更为深入的作用,所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受到了许多进步知识分子的重视,并纳入新文学运动的洪流之中,成为新文学的一翼,得到了迅猛的发展。这也就决定了中国现代民俗学从这时起,暂时放弃了从西方移植来的在文化人类学的学理方面的探讨,而转向了主要以文化对抗和心灵教化为指归的民间文艺的搜集研究为方向的发展道路。”[15]
最近,在梳理和研究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新的有趣材料。笔者所见,最早使用“神话”这个词汇的中国学者,其实并非蒋观云,而是梁启超。梁启超亡命日本之后,于1902年1月在东京创办《新民丛报》,继续进行文化革命宣传,提倡民族主义。该刊从1902年2月8日起开始连续刊载他写的系列文章《新史学》,从而拉开了继1896年在《时务报》发表的《变法通议》系列文章之后的第二次文化革命行动。《新史学》系列文章中有一篇题为《历史与人种之关系》,他在该文中第一次使用了“神话”这个新的名词。他写道:“当希腊人文发达之始,其政治学术宗教卓然笼罩一世之概者,厥惟亚西里亚(或译作亚述)、巴比仑、腓尼西亚诸国。沁密忒人(今译闪族人——引者),实世界宗教之源泉也,犹太教起于是,基督教起于是,回回教起于是。希腊古代之神话,其神名及其祭礼,无一不自亚西里亚、腓尼西亚而来。”[16]在没有发现更早的材料之前,我们姑且认定他是第一个使用“神话”这个词汇的中国人。梁启超以要强大中国必应提倡民族主义为指归的“新史学”观,显然是在当时日本明治维新领袖们的思想影响下形成的,在思想上对陈独秀等人领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起了奠基的作用,然而他的“新史学”观也因其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定位为“封建专制文化”而发生过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他关于神话和宗教的观点,显然也受到了当时在日本有很大影响的欧洲人类学派神话学的影响,以进化论的观点反观人类神话与宗教等文化现象的嬗变,但他也或多或少地宣扬了“欧洲文化中心”论的观点。梁启超的“新史学”观,显然包含着很不成熟的方面,后来,1921年写的《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年写的《太古及三代载记》,1926年写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对早年的《新史学》的偏颇做了修正。
此后,“神话”一词,便通行于当时出版的人文著作之中。同年,同时被称为“近世诗界三杰”之一的夏曾佑,出版了我国近世第一部史学专著《中国古代史》(关于该书的出版年代,学界众说纷纭。有说是1902年的(倪墨炎);有说是1904年的(方鸣);有说是1905年的(钟敬文)),辟出五节文字专论神话的起因和特点,并指出三皇五帝之说,不过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传疑时代”。1903年,蒋观云发表了上面提到的《历史·神话养成之人物》一文;蔡元培据夏田次郎日译本转译的科培尔著《西学略述》(商务印书馆光绪二十九年[1903]9月出版)中第一次采用了“神话学”这一专有词语;高山林次郎撰《世界文明史》(译者兼发行者:作新社。光绪二十九年[1903]七月二十五日印刷)第一次引进了在西方已经流行的“比较神话学”这一专有名词,作者还运用欧洲进化论的理论阐述神话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甚至也有保留地借鉴了马克斯·缪勒的“语言疾病说”理论。[17]
新发现的这些材料,为“20世纪民俗学”概念站稳脚跟,又增添了一份证据。尊重和探索历史发展的本来逻辑,把“戊戌维新运动”的失败(1900年)看作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起点,树立“20世纪民俗学”观,应该是证据确凿、顺理成章的事。如此,中国现代民俗学至今已经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的里程。
中国现代民俗学的特点是什么呢?
中国现代民俗学是在19世纪末西方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术思想影响下诞生的,但由于中国文化渊源的深厚,中国现代民俗学一经诞生就按自己的道路发展,并不是完全照搬西方的模式走下去。我们常说:中国人有一付健康的胃。意思是说,中国人能够消化所吸收进来的一切外来文化,把他人的筋骨变为自己的血肉。中国民俗学的发展正是这样的。
西方民俗学的诞生,有其特殊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一方面,民俗学的产生适应了欧洲大陆长期神权统治的崩溃,人权得到尊重和张扬,浪漫主义思潮狂飙突起等政治、宗教、文化氛围;另一方面,又适应了欧洲殖民主义海外扩张的霸权政策改变的需要。忽略了这些背景因素,就无法看清晚清中国知识分子的先进人物在移植西方民俗学时的心态和作为。20世纪20年代末,江绍原发动的关于民俗学的名称问题的讨论中,有的学者就指出:“Folklore之成为一种学问,始定于N.G.Thoms创这个名词起,时代是1846年,那时正是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改换的时期。此前的旧殖民地政策,前期目的只是掠夺当地的人民,在欧洲外的殖民地上,用直接抢劫,奴使种种方法所获的财富,归到欧洲去变为资本。这时的新的殖民地政策,主要的是以为掠夺殖民地的任务是要把这些殖民地变作销货市场及原料的源泉与移植资本的地方。因此上,要明了一个殖民地,一个种族的习俗,以为利用,破坏之用的研究,成为必要,而民俗学便合乎时宜地产生了。(所以现在《大英百科全书》里面Folklore条下还有一句定义云:”The Learnins of the Uncultured;……”)那时又正是英法两国争取殖民地的时候,结果是英国占了优势,而民俗学之于英国产生也不为无因。总之,Folklore是有用的一种学问。”[18]
西方的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把存在于未开化民族中的民俗事象,作为研究社会发展和人类思维的资料,毕竟在中国留学生和眼界开阔的知识分子们的面前展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于是在晚清受到一些中国学者的推崇,将他们的理论和方法搬进来,借以解释中国的民俗和神话,并遵循“经世致用”的思想,运用于中国政治生活和移风易俗的实践。西方的理论和方法,特别是田野调查的方法,又毕竟与中国传统的“采风问俗”模式有所不同,由于中国的“采风问俗”,体现为一种从统治者或替统治者服务的士人出发的居高临下的搜集模式,目的是为了“观风俗,知得失”,改善和延长其统治,因此,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的搜集研究模式引进后,很快便被实用主义的中国人将其与中国当时的政治斗争挂起勾来,如一一方面在社会上推行移风易俗以强国,一方面政治上利用神话以反满统治,等。
前“五四”时期的中国现代民俗学,是在资产阶级旧民主革命的腥风血雨中萌生的,因此,它天然地显示出三个特点:一是强烈的反封建、反民族压迫的民族主义色彩;二是服务于治国化民、移风易俗的政治理想;三是在以神话学为先导的民俗学学术框架和与社会现实建立密切联系的思想指归。但前“五四”时期的民俗学,毕竟还处在初创时期,一方面吸收西方学术思想而又多未能消化,另一方面紧紧地从属于政治斗争,因而学科意识薄弱,学科建设有意无意地被忽略,始终没有能够建立起比较严整有序的学科体系。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转折,也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转折。经过十年的探索之后,到“五四”运动爆发,中国的民俗学出现了新的思想。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主要的思想是反传统。我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其锋芒所指,主要是反孔教、反儒家的思想体系,而不是把一向被儒家所贬抑的民间文化也一股脑儿打倒或消灭掉。这当然不是说儒家学说没有值得和应该肯定的东西。而是要反对和推倒儒家学说中那些越来越僵化的东西和使广大民众陷入愚昧的东西。推倒旧(封建)礼教中的那些束缚民众思想和蔑视人权的东西。废除八股文,提倡白话文。打倒圣贤文化,提倡民众文化。等等。把圣贤文化和民众文化对立起来,打倒前者,张扬后者,这是何等了不起的文化革命思想!中国的现代歌谣运动(民俗学运动),正是在这样的文化革命思想和背景下,在文化革命战士们的大声疾呼中,才登上了北京大学这样的“大雅之堂”的。试想,1918年,还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前一年,刘半农就在沈尹默等北大教授们的共谋和支持下,把从“草民”“群氓”中搜集来的歌谣陆续选登在《北大日刊》上,使这本应是圣贤文化的舞台,成了无知识的民众的舞台,这需要多么大的气魄和信念呀!
20世纪的后50年,以“文革”的结束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文革”前,政治上“左”的思想路线和学术上的教条主义与庸俗社会学,给民俗学带来了毁灭性的灾害,民俗学成了资产阶级学术的对应词,被无端取消,民俗学只剩下了民间文艺的搜集和研究,民歌、民间故事等被冠以劳动人民口头创作,被纳入了“为政治服务”的文艺体制,发展到只有庸俗社会学和文艺“工具论”的阐释,才是被允许的。研究民众的民俗生活、特别是民间信仰等民间精神文化的任务和功能,从其他学科的角度(如社会学、民族学、思维学角度)阐释民间精神文化的任何研究,都彻底被否定和取消了。当时,虽然在政治和经济上“一边倒”,向苏联学习,也陆续介绍过一些苏联当时的民间文学和民族学论著,但人家的学术性高的著作,基本上没有介绍过来,从民族学角度研究民间文化的著作,我们的学者更无缘相见。这就是说,在民间文艺领域里,学苏联也只是皮毛而已。传统的民众思想教化,在推进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旗帜的掩盖下,被推到了极致。中国现代民俗学,与社会学一样,经历了一个长达30年的愚昧期和荒漠期,导致专业人才和学术研究双断挡,与世界学术的发展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处于封闭状态。
在改革开放的近20年多来,中国民俗学进入了一个复兴和发展的时期,也是“百年民俗”这一漫长里程中最好的时期。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有论者认为,中国民俗学已进入了成熟期或成年期,其根据是在两个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其一,近年出现的作为集录成果的风土志和民间文艺作品集成。其二,全国性的和地方性的学术研讨会上提供的论文和一些学者所撰写的关于民俗事象的研究著作。“大致上说,我们今天的理论成果,已经走近了它的成年期。”[19]这种估计,如果是作为对学界的鼓励固然是很好的,但作为冷静的学术评价则显得过于乐观了。然而,我们看到,作为专业民间团体的中国民俗学会的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和第五次会员代表大会的主旨报告,也都一再重申了这个估计。[20]
对此,学界存在着不同的估计和声音。一种意见认为,中国民俗学在新时期虽然取得了很大成绩,但在考古学、民族学的挑战面前,还存在着若干重大不足。
另一种意见指出,中国民俗学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上海民俗学者仲富兰在其《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表述了这一看法。他认为,中国民俗学,一,理论准备不足,当时迫在眉睫的亡国灭种的危机,使中国民俗学的先驱者们不可能像西方民俗学家们那样从容不迫地进行长期的理论准备工作。二,发端于文学而又未能跨出文学的视野,民间文艺的研究代替了民俗学的研究。这是中国民俗学难以在学术界形成它独立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三,建国后,中国民俗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冷落,同时又受苏联民俗学体系的影响,长期徘徊不前。四,从世界范围民俗学知识产生的背景来考察,中国传统的民俗学,无论在研究主体和客体诸层面上,都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22]
诚然,近20年来,我国民俗学的学科原理建设,特别是对一些民族和一些地区的民俗事象的调查与搜集,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由于历史的和文化的原因,我国的民俗学实际上仍然是在沿着两条相互有别、又相互交叉的轨道在发展。一条是民间文学的搜集与研究(有学者称之为文本式的),一条是风俗习惯、社会制度和精神文化的调查与研究(有学者称之为民族志式的)。[23]这个格局或传统,如上所说,是上世纪30—40年代形成的,现在还在延续着,而这种格局的形成,也在某些方面,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上的差别。前者是指以文化部所属的艺术研究院和中国文联所属的专业协会组织实施的十套民间文艺集成: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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