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圣到世俗

——读《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

边缘人

中华文化是多元一体的。从宇宙观和思想倾向来说，在儒家影响下的中华文化——上层文化之外，还有一种或几种未受或少受儒家影响的中华文化，即民间文化或下层文化；从地缘观念来说，在古之中原文化之外，还有多种边缘文化，东部的海岱或后起的齐鲁文化，东南部的河姆渡-良渚或后起的吴越文化，西南部的巴蜀和爨僰，以及藏、西域、通古斯-满蒙等文化，……。这些各有特点、各有优长的多元文化，有交叉，有融合，有影响，有排拒，在历史的发展长途中，逐渐形成了多元一体格局的中华文化。

顾希佳的新著《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0年，中华文化新论丛书之一）正是这样一种多元一体中华文化观的产物。一向保持着至尊地位的人民出版社，竟然选择了这样一个吴越巫文化的选题，着实令我对这位编辑刮目相看。该书作者以新鲜的材料和精辟的分析，给一向以在古籍中寻章摘句、咀嚼品味才算做学问的文化研究学坛，刮来了一阵清凉的微风，令人耳目一新。

进入八九十年代以来，地域文化的研究有很大的拓展，而吴越文化的研究，成绩又最为显著，最为令人瞩目，成为即将结束的20世纪文化学的一大景观。上海社会科学院的老作家兼学者姜彬先生于80—90年代主持完成的两项文化科研课题及其最终成果《吴越民间信仰民俗》和《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的问世，已经得到了社会科学领域的广泛重视。杭州中年学者顾希佳继而以个人多年的实地田野考察为基础，同时利用吴越地区众多学者近20年来所搜集的新鲜材料和研究成果，撰写出了这部不乏新意的文化学专著。作者着重梳理、分析和研究了吴越地区民间流传的祭坛神歌，即太湖流域的赞神歌、上海郊区的太保会、南通地区的僮子会，这三种表现形式有别而性质和内涵基本相同的神歌的源流和在近现代的存在和流传形态。吴越地区的民间文艺工作者在近20年来搜集发表了数量不少的民间叙事长诗，但属于神歌者，公布的还不是很多。顾希佳的研究不仅告诉文化界现在民间社会中还存在着并流传着神歌这类独立于一般所谓上层文化之外的民间文化，而且还从其形态到功能的嬗变，给其在中华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中以历史的定位。

吴越地区，巫风盛行，淫祀泛滥。这种文化传统的形成，渊源有自。多神信仰乃是这种地域文化的一个基础。为了安抚各种各样的神灵，日子过得安定吉祥，不得不四时八节地举行规模不一的家祭和野祭，于是作为祭祀仪式内容之一的神歌，便在全民的“无意识”中发展起来。在任何一个社会形态中，一方面是封建士大夫阶级的文化，另一方面是下层老百姓的民间文化。这两种文化，既是对立的，又是互渗的。神歌正是在下层老百姓中流传的民间文化中的一支。因为神歌依附于宗教仪式和宗教思想，所以就其性质来讲，它无疑应属于巫文化的范畴。但由于民间宗教的实用性、混杂性和模糊性，神歌具有两重性：赞颂性的作品，也不时会放射出人性的光芒；娱乐性的作品，也常常透露着宗教桎梏留下的残痕。

作者通过对许多吴越神歌作品的内容和功能的分析，捕捉住了它最重要的特证：作为民间宗教现象，它具有高度综合、混沌不可分的特点；其深层结构是对一个庞杂的民间神灵体系的虔诚信仰；其浅层结构是一系列繁复而古老的祭祀仪式以及仪式上的行为方式；其表层结构则是丰富多彩、包罗万象的民间文艺作品群和具有独特个性的艺术表演体系。世俗精神与宗教意识的相互消长，乃是吴越神歌流变过程中的一对主要矛盾和演变动力。作者从对神歌的仪式部分和文本部分的历史分析中，得出结论：神歌正从神圣性走向世俗化，从赞颂性走向娱乐性。而“僵化与变通”，便成为吴越地区源远流长的神歌，能够适应时代和现实的要求，在民众中存在着、延续着、发展着的重要原因。作者的这些观察和结论，无论对学术界，还是对他作为学者的个人，都是难能可贵的。

正如作者所指出的，神歌文化是吴越人的祖先留下来的一份文化遗产，它又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以往的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成果，多偏重于研究士大夫阶层的文化心理，包括对于基本人生态度、情感方式、思维模式、致思途径乃至价值观念的把握，无不以士大夫阶层为代表。诚然，统治阶级的思想文化历来总是带有统治意味的、至关重要的思想文化，但它又毕竟不能代表底层民众的思想文化。……底层民众，历来又有他们各自的基本人生态度、情感方式、思维模式、致思途径和价值观念。”因此，神歌是研究老百姓的世界观和生活状况的重要材料。神歌又是所来已久、当代尚存的农村社区民俗文化事象和民间文艺作品，它渗透于民间生活和人生礼俗的各个层面和各个角度，无论从民俗学建设的角度，还是从民间文艺作品的角度，都是应予研究和继承的一宗文化遗产。

古吴越土壤和古吴越文化培育和酿造出的民间叙事，有些重要作品已被包括作者在内的江、浙、沪三地当代学者们记录下来（被称为“骚子歌”的那些作品，就是顾希佳最早记录的），重见了天日，成为研究和重构吴越地域文化的基础。顾希佳在此基础上，对现有材料进行梳理、剖析、研究和阐发，给以理论的穿透和观照，并初步形成了一个以神歌为主体的吴越民间文化体系。他走的是从实地考察取得第一手资料，再参照古文献对资料进行分析处理、比较研究的道路，他在这条治学之路上不辞劳苦地攀登，《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就是他取得的可喜成果。

2000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