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给我一把竖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9-28 17:55:19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给我一把竖琴

刘锡诚

 

每当谈论散文创作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想起我同宗同族的瞎子艺人会友先生手里的那把三弦琴,从那琴弦上飞流出来的或舒缓或激越的韵律,就是我最早“读”到的散文。中外的散文作家们,不少人描写过竖琴的力量。竖琴在风中呜咽。竖琴在雨中悲泣。竖琴的丝弦上,有沉重的思绪,也有愉快的欢笑。

 

大约50年前,我还在孩提时代,瞎子会友常常蹲坐在村街的墙脚下弹琴,有时也沿街吟唱。村里的人管那琴把叫弦子,手握的部位,被摸挲得泛着幽暗的黄光,琴腔的表面已经变得很旧了。他演唱的那些词儿,大多是根据需要或对象即席编唱的;他弹的曲调,也相当的随意,村里的大人小孩能听出其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来。有时,他也在暗淡的月光下弹奏,那琴弦上发出来的声响,大半是些很凄凉很伤感的韵律,可能是哀怨自己身世的不幸吧,叫人忍不住伤心,忍不住惆怅。听得多了,也就听懂了。从他的指尖和琴弦上飞流出来的,要么是他内心的欢乐或苦闷,要么是老百姓的自足或艰辛,无不是些夹风带雨的有血有肉的散文。

 

从文坛上看,或更窄一点,从文学史上看,固然有以散文为主要写作样式的散文作家,但严格说来,在被称为作家的人群当中,或更扩展一些说,在著作家中,大概是没有不写散文的,只有写得多写得少、写得比较好和写得比较不怎么好的区别而已。散文是一种最不好限定界限或曰最没有界限的文体,可以说生活有多么广阔,散文就有多么广阔。有许多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所写的散文,并不见得比专业作家要逊色,只是因为作家有作家的圈子,既然有圈子,也就不免自觉不自觉地排斥非作家的写作。近年来有人编辑出版了《学者散文》和《学者随笔》一类的书,和作家散文相映成趣,不仅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种社会进步。

 

社会分工趋于越来越细,散文也被划分得越来越细,并且给加上各种各样的名称。其实未必是什么好事。本来是文无定法的。我的朋友、算是本家弟弟的刘锡庆教授是散文研究的权威,他就发明了“艺术散文”这个名称,并且写了专著和编了几本“艺术散文”的选集。乍一看,觉得很有新意,但细想想,又不免有些怀疑。他所说的“艺术散文”,无非是大家常说的抒情散文这一门。那么,不抒情的散文,就没有艺术吗?恐怕难说得通。人们通常把散文分为抒情性较强的、叙事或记事性较强的、议论性较强的散文(随笔是也)等门类,各种散文都有写得好的,都有可读的和可流传下去的,而好的散文总归是作者思想和情感的产儿。思想和情感的真实,在散文来说,是最重要的。没有真实的思想的散文和没有真实的情感的散文,都难以成为散文,更难以成为好的散文。换言之,散文贵在“真”这一个字上。巴金先生总结大半生的创作经验,到了老年时,概括为三个字:说真话。批评界在回顾建国后十七年的某些散文作品时,发现有些散文虽然有华美的语言和精彩的描写,却失之情感的矫饰。矫情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反映了作者的时代的局限性。

 

去年中秋中国散文学会在郭沫若故居有一个小小聚会,我应邀参加并冒昧就当前散文创作的利弊得失即席发了个言,有感于散文领域里,也像经济领域里一样,出现了大量的泡沫散文,我说:好的散文是用血写的,而现在报刊上的有些散文,则是用水写的。意思无非是说,报刊上发表的有些散文,并没有融铸作者的真实情感,即或有,也是些矫情假意,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或者干脆像被污染的河水里漂浮着的泡沫。可悲的是,有些这样的作品,竟出自名家之手。我的这个评论,尔后不久就出现在好几家网站的文摘中,不胫而走。

 

散文写作之于我,仅是偶尔为之的事。我在文学之路上,由于职业的要求,逐渐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职业读者,读散文(和读其他文体的作品一样)时,有意无意地压抑着作品给予普通读者所造成的那种心灵的律动和共鸣,更多地是把散文当作一件可供研究和挑剔的物件。正如鲁迅当年所说的厨子和食客本是两种不同的角色,写作与批评毕竟也是两种不同的行当。厚此而薄彼和厚彼而薄此,都是没有意义的。俗话说,老夫突发少年狂。近十年间,兴之所至,竟然也跳出雷池,捉笔写起散文随笔来。写此类文章,并不求闻达,也不期待什么功利,只不过是,想表达一些蓄之既久的情怀,或宣泄一些非说不可的焦虑而已。但由于角色的转换并非一蹴而就之功,难免常露出理性思维的尾巴,因而总是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散文随笔来。而每当创作的欲望和冲动不可压抑,触动到生活的隐痛或情感的深处时,这种切肤之情往往把自己导入一种无可名状的苦痛之中。记得写《帽子的记忆》、《黄昏的眷恋》和《明月几时有》这几篇散文时,就几乎处于一种无法继续写下去的痛楚情绪之中,写完回过头来再读时,倒略有一种释怀之感,因为那里面有自己的真情实感,而这种情感是只有自己才有,也只有在那样的特定的处境中才有,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这种具体的、纯属个人的真情实感,才是散文的灵魂之所在。

 

我注意到,瞎子会友在拨弄他的三弦琴时,看似随意,却从来都是全神贯注的,是倾注了深沉的爱怜和深切的同情的,因为他处身于黑暗世界的包围之中,他别无选择。听他的弹奏,时时被那些韵律感动得眼泪婆挲,难以自持,就因为他弹奏出来的每每是泣血之作。散文就如同弹唱艺人手里的竖琴,从那颤动着琴弦上飞流出来的,都应是真实的思想情感,都应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写于2001310

发表于《文汇报》2001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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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竖琴 瞎子

刘锡诚的博客 引用 删除 边缘人   /   2010-11-11 07:46:36
谢谢麦子。文学写作是件很动情很痛苦的事情,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写学术文章则大不相同,要十分冷静和客观。
布谷布谷——麦子的成长空间 引用 删除 麦子   /   2010-11-10 17:52:34
布谷布谷——麦子的成长空间 引用 删除 麦子   /   2010-11-10 17:5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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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布谷——麦子的成长空间 引用 删除 麦子   /   2010-11-10 17:52:11
“记得写《帽子的记忆》、《黄昏的眷恋》和《明月几时有》这几篇散文时,就几乎处于一种无法继续写下去的痛楚情绪之中,写完回过头来再读时,倒略有一种释怀之感”刘老师说的太好了,我曾经有灵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构思很痛苦,写着写着有了思路,到最后看时就豁然了。谢谢刘老师,这样深刻而动情的文章,让我忽然明白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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