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田野手记之七:再上妙峰山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4-12 09:43:15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再上妙峰山

刘锡诚

  妙峰山作为北京的“五顶”之冠而被载于史册。从明末以来的300余年间,除了抗日战争到文革这段时间外,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山上都要举行盛大香会,来自华北地区的群众到此向金顶灵应宫里的碧霞元君等礼敬,最盛时达40万人,因而妙峰山历来被称为“北京的宗教中心”。民国以降,1925年的香会最富文化史意义,北京大学的顾颉刚、孙伏园、容庚、容肇祖、庄严等著名学者一行五人,从德胜门出发,迤逦80里山路,从北路登上妙峰山,进行民众香会调查,在山上住了3天,开了正在初创中的中国民俗田野调查的先河,是为北京、也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香会是旧称,1986年恢复时,改称庙会,于是香会成了历史称呼。近年来每年进山参加庙会的百年老会和新会,大约有200挡之多。这些百年老会中,有的是修路的,有的是缝鞋的,有的是挂灯的,有的是舍馒头的,有的是舍茶的……总之,都是公益性质、慈善性质的。保存至今的这一类老会中,以花会和舍茶舍馒头的居多,修路的、挂灯的等,已不多见了。他们的会头,都是些群众认可的民间领袖人物,他们承继着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老传统,带领会众在会期内登山朝拜和献艺比武,宣泄一年来郁积在内心的情绪,消除生产劳动中疲劳,充分放松自己的身心,进行有益的社会交往。因此,社会学家和民俗学家认为,庙会在社会整合和稳定中起着积极作用。

  在顾颉刚一行上山70周年这个极有意义的日子里,1995年的5月7日,迎来了80年代来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庙会。这一天,我陪老民俗学家钟敬文教授和语言学家马学良教授登上了妙峰山。那天上山的人特多,据说总数不下于10万,人流络绎于途,交通拥塞。时代毕竟不同了,当年顾先生他们五位学人是骑驴乘轿步行登上山顶的,而我陪着的钟老时年已是93岁高龄,马老也已82岁,我们只能以车代步。但等我们乘坐的面包车到达山下的涧沟村时,山上却传下消息来说,山顶的停车场已车满为患,一切车辆暂停上山。我们的车意外地被阻于山下。遥望着葱茏的远山,我急了。当年顾颉刚先生上山时,钟先生一是还年轻,二是身在广州,没有机会躬逢其盛,失去了随顾先生登山考察香会的机遇。但多少年来,钟先生都以此为憾,从未放弃寻机上一趟妙峰山的夙愿。一听到我要安排并陪同他上山,他高兴得像回到了青年时代,早早就起床穿好了衣服等着。现在我们竟被阻于山下,如何是好?我急中生智,找到在山下维持秩序的民警,向他说明情况,请他务必用对讲机向山上的指挥部联系。我们终于得到山上指挥部的特许,让我们的车上山。当我们的面包车到达山顶时,钟老高兴地对我说:“我是本该早来的,可总是没有机会,今天终于圆了70年的一个梦。”钟老先生在一帮年轻的民俗学家、他的弟子们、以及众多媒体记者们的簇拥下,神采奕奕地逛庙会,观摩一挡挡民间花会的演出和比赛,察看古碑古塔古树,和一个个年迈的老会头交谈,互道珍重,不禁常常沉入尘封已久的往事和遐想之中。老教授在刻有“金顶妙峰山”五个大字的石碑前留了影。这既是他在93岁高龄时登上妙峰山的记录,也是对顾颉刚先生开创田野调查之功的纪念。我也和钟、马二老在灵感宫前面,扶着石栏杆留影。钟老像所有上山进香的人一样,到小摊上买来一个红颜色的“带福还家”小牌牌挂在了胸前。到山上来的人,谁不希望“带福还家”呢?

  那一天上山的还有许多文化名人,其中有文化部老部长、中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组长、著名音乐家周巍峙。他在延安时和进城后,一向关注民间艺术,为保护和搜集民间艺术采取了很多措施,是保护优秀民间艺术的有功之臣。近年他又全力投入十套民间文艺志书集成的编纂领导工作,对中华民族传统民间文化的保存发扬贡献维大。巍峙老上山时,是从东城的家里出发,独自一人闯去的,到了山下的路卡时,当地的人们不认识他,阻挡了他的轿车,无奈中他只好自报家门。后来我见到他,向他表示抱歉,他反而说他没有错过这个时机,了解了很多不知道的情况,玩得很高兴很愉快。因为我是那次游庙会的组织者,没有照顾好周老是我的失误,也没有给周老拍下在山上的照片,一直心里感到遗憾和歉疚,最近我已托朋友找周老的秘书小唐要那次他拍的照片,找到后要送到妙峰山去陈列起来。那天,上山的还有老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夫妇,前中国日报社长、中国旅游文化学会会长江牧岳,老舍先生的儿子、现代文学馆副馆长舒乙等许多文化界知名人士。来自全国各地参加“中国民俗论坛学术会议的40位各地民俗学家,不乘车,相扶登上了这座名山。文人学者汇入这人头攒动的民众之中,体验着在深厚的中华文化300年来以怎样的方式和力量,在民众中得到积淀和流动。寂寞了几十年后又得到复苏的妙峰山,又见文人荟萃,成一时之盛。首都的新闻媒体和民俗学家们,也像70年前《京报副刊》等报刊记录顾颉刚先生一行一样,用不同的方式记录下了这次世纪末妙峰山庙会的盛况。

  今年5月我又上了一次妙峰山。上海文艺出版社邀请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先生来华访问,并商谈翻译出版《世界文学史》大计。他到京的时间,正值举行第七届妙峰山庙会。晚上我去旅馆看他,问他是否想去妙峰山看看庙会,他高兴极了,说这对他来说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先后访华15次,这是第一次碰上。我便打电话给妙峰山风景管理处的负责人王立宇先生,请他帮忙接待一下这位著名俄罗斯汉学家。5月20日,我们一行上了山。李福清是我40年前结识的老朋友。那是1959年12月,他作为苏联自费旅行者第一次到中国来,受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先生的接待。何其芳先生把我叫去陪李福清。我们早有通信,但这是第一次见面。我陪他到天桥的五分钟小剧场,听连阔如说三国,逛天桥的书摊,钻小胡同,参观故宫等。后来我又陪他访问过顾颉刚先生。1961年顾先生安排他的亲戚姜又安先生翻译李福清的副博士论文《孟姜女和万里长城的故事》一书。因此,李福清先生对顾先生早年上妙峰山的事,对妙峰山作为北京宗教中心和民俗中心,了如指掌。在妙峰山,除了主神碧霞元君等外,还有一尊天津人信仰的女神王三奶奶。这是由一个真实的女人演变而成为神灵的民间神。这是件极有意思的事。当李福清得知这尊雕像是他认识的天津宗教学者李世瑜先生托人在天津塑成并护送来京的,不胜惊讶和高兴,于是在王三奶奶像前虔诚地祭拜了一番。我们一道拜访了住在山上舍茶的义福善缘清茶老会老司都管石绪才、张义福两位老先生,本届庙会期间他们按旧例从永定门外的家来在此设立茶棚,把保存完好的清代茶具摆满了整整一大间屋子。在他的茶棚旁边,是一家舍馒头的棚,和一个山东济宁的老太太舍馒头的帖子。也结识了来自阜城门内孟端胡同的费文通老先生,他率领的老会叫万福顺义少狮老会,顾名思义是耍狮子的花会,资格也很老了。我意识到,这些多年来坚持不渝地在庙会上行善举而不求回报的普通人,正是把这源远流长的庙会文化延续下来的中华文化主体。看来,要真正了解妙峰山,需要的是静下心来倾听。

  这次上山,我请朋友刘晓路把四年前钟敬文先生上山时在金顶为他拍摄的照片放大了一张并装入镜框带到山上,交给管理处的王主任,请他们挂在展厅里。可惜的是找不到顾颉刚75年前上山时的照片。行前我打电话给顾先生的女儿顾潮教授询问,她说当年《京报副刊》上有一张五人的照片,但不是在妙峰山上照的。我想,那张珍贵的照片也应翻拍出来,陈列到妙峰山的展厅里,进而把妙峰山办成一所京西民俗博物馆。这样,妙峰山作为北京的民俗文化史的见证者,才得以完整地再现出来。

  1999年5月25日于东河沿

 

  【附记】原载《中国文化报·四季文学导刊》2000年11月30日;后收入作者《追寻生命遗韵》,武汉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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