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手记之六：妙峰山纪事

妙峰山纪事

刘锡诚

　　今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十五的妙峰山进香庙会，被列为在门头沟举行的首届中国民俗旅游节的组成部分。它的日期是历史上沿袭下来的，已经有了三百多年的历史。为了筹备首届中国民俗旅游节，清明节前夕，妙峰山乡乡长李春仁邀请我们一行去妙峰山踏春，去看看那里庙宇修葺及庙会设施的情况。庙会期间，又在你蹭我搡、熙嚷糟杂的进香人流中，陪同中国民俗学的奠基者之一的锺敬文老先生上了一次山，考察进香的情况，还了他毕生的夙愿。

　　70年前，即1925年的4月30-5月2日，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的青年学者顾颉刚、孙伏园、容庚、容肇祖、庄严徒步对妙峰山进香庙会进行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次田野调查，并于同年6月起在《京报副刊》上连续发表了参加调查者的调查报告和纪游。1928年广州中山大学把顾颉刚编的《妙峰山》一书列入“民俗学丛书”出版。妙峰山及其庙会一时名声大振。成书于清光绪26年的《燕京岁时记》载：“妙峰山碧霞元君庙在京城西北80余里，山路40余里，共130余里。……每届四月，自初一开庙半月，香火极盛。凡开山以前有雨者，谓之净山雨。庙在万山中，孤峰矗立，盘旋而上，势如绕螺。前者可践后者之顶，后者可见前者之足。自始迄终，人无停趾，香无断烟。奇观哉!”每到庙会时期，山前山后三条香路上，人烟辐辏，车马喧阗。来此祭拜神灵的香客，不下几十万人，其中也有不乏前来“借佛游春”的游客。据记载，来此进香的香客，南有江淮一带的，北有来自吉林省的长春的。花会最多的时候，不下130档。沿途茶棚、粥棚，星罗棋布，修路的道会、补鞋的缝会，散落香道。夜间数十万盏灯火，布于道旁，蜿蜒几十里，灿如列宿。民国初年，有一位叫奉宽的满族学者写了一本题为《妙峰山琐记》的书，对庙峰山庙会在晚清的盛况及其凋零的过程，作过很精彩的描写。他说：“(妙峰山)庙会自光绪庚子四月六日风雪告警，七月二十一日京师縻烂后，昔年之丰富气象不可复寻。”这里的庙宇，始建于明代，毁于“文革”之中，现在的建筑，都是文革之后按原样新建起来的。

　　近年来，改革开放，国泰民安，庙会又得到恢复，成为首都北京和华北广大地区老百姓寄托心愿和旅游欢乐的胜地。今年庙会盛况空前。我们上山的5月7日，正是大礼拜休息日，从南道上山的人群络绎不绝，真如史籍记载的那样“前者可践后者之顶，后者可见前者之足”。山前的村庄的停车场、道路上全都停满了来参观庙会的汽车。来此进香献艺的花会大约有40挡之多。我看见的蓝淀厂老会、崇文门文化馆老会等群众组织的老会、圣会等多起。也有种种义务尽责的老会和个人。我们看到，在免费施茶的“绪善升平清茶圣会”旁边，就贴着一张招贴，是朝阳区的一个叫高志怀的人“舍馒头”十天。上山的香客和旅游的人士，混杂其间。在我熟悉的文化界人士中，就碰到了周巍峙、于是之、舒乙等。香客们向着碧霞元君朝拜许愿，而那些游客们则是来放松自己。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互问候“您虔诚!您虔诚!”下山的时候，则买一个带花的“带福回家”标志，别在身上。我也买了一个带在胸前。在这里，古老的庙会信仰习俗与新的文化因素交叉在一起。

　　对于老百姓的庙会及其信仰，顾颉刚说过一段极为精彩的、至今也还没有过时的话：“朝山进香，是他们的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决不是可用迷信二字一笔抹杀的。我们在这上，可以看出他们意欲的要求，互助的同情，严密的组织，神奇的想象;可以知道这是他们实现理想生活的一条大路。他们平常日子只有为衣食而努力，用不到思想，唯有这个时候，却是很活泼的为实际生活以外的活动，给予我们以观察他们思想的一个好机会。另一方面，这是他们尽力于社交的时候，又是给予我们以接近他们的一个好机会。”顾先生的言论，十分精譬。自清末以来，历届执政的政府，只看到了庙会的消极的一面，没有看到其中人民“欲意的要求，互助的同情，严密的组织，神奇的想象”，因而曾多少次发起过破除迷信的行动，包括打倒泥胎在内，但到头来却收效甚微，深深藏匿在人们心底里的民间信仰，像野草一样，野火少不尽，春风吹又生。

　　妙峰山是一座神奇的山，是一座文化的山。我第一次登上妙峰山时，是三月，山桃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成为迎接春天的天使。山桃落英，六月里桂花又紧跟着怒放，把一座座山头染成一派绯红。桂花开起来，香飘四方，既可欣赏，又是名贵的经济花卉，桂花饼、桂花糕、桂花油成为当地畅销全国的名产。来此进香的香客和旅游者们，下山的时候，每个人都喜欢在头上或胸前插一朵鲜花，红色的花朵在民众的心里是“得福”的象征;每个人都买一根桃木棍作为下山用的手杖，一来帮助支撑倾斜的身体保持平衡，二来桃木有辟邪的象征含义，能够满足人们祈求平安吉祥的心理。

　　1995年5月23日

原载《吉林日报·东北风》 1995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