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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馒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6-26 01:33:11 / 个人分类:野狐的龙门阵

 

对于山东人来说,馒头这个物件,无异于上帝对味觉的恩宠。米饭面包再好吃,只能当做点心,来打打牙祭;馒头才是天长日久、海枯石烂不离不弃的。清初的北京城,馒头店的招牌多是“山东大馒首”。其实那个时常饥馑灾荒的时代,往往泰山山脉以南以煎饼为主食,以北以玉米饼子为主食,白面馒头也是种奢侈的点心。尤其是黄河入海口地区,白面馒头顿顿吃饱,更是种共产主义式的人生理想。这里动不动黄河水漫滩或者海水倒灌,天灾过后,地面上一片白茫茫的碱花,只有怪柳、刺蓬等次生盐碱植物可以生长。待到几年后,芦苇也能窜出根芽,父辈才松一口气:这地,又生还过来了。没办法,逃荒要饭成了一种生存技能。2007年,我在平度调查,与当地人相熟以后,还有人开这样的玩笑:“听说,你们广饶,不会使打狗棍的男人,娶不到老婆?现在还这样吗?广饶广饶,光要光要(要饭)啊。”(正名:现在广饶是全国经济百强县,43名,工业大县)

还有一个巧合,我家三代都去过青州市的井塘村。我在父母家整理调查照片,我爸爸从那口井认出了井塘村,他一脸惊喜:80年代,他去里卖过苇席。吃饭时谈到这事,我爷爷奶奶脸色黯然下来,他们去那个村要过饭。在那里,奶奶用她的嫁衣换了一袋地瓜干。邻居的四奶奶,在井塘村前头的一个小村子,卖掉了八岁大的小闺女。后来再去井塘村,我着意体味父祖辈走过的路:在那个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我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几百斤重的苇席,翻山越岭,走过那些崎岖的山路,人地两生的村庄,月黑风高时那些树林和荒野,寻找买主。我的童年时代,在别的小孩吃窝头的时候,我吃饭店买来的白面馒头和油炸花生米;原来,都是父亲这样挣来的。而爷爷那一辈,一家老小走南闯北,拖着打狗棍,唱着土腔吕剧,只为得到口剩饭,能活下去。我已经没法想象,卖儿卖女来换地瓜干的惨痛。不过,奶奶的黯然神色表明,她甚至不愿意回忆那段凄楚的经历。我曾祖母曾是地主家的小姐,有着硬气的自尊。她拒绝低头去异乡在别人屋檐下讨剩饭。在全村人去逃荒的时候,她要留守在没了口粮的家里。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吃光了棉花种,死了。她死于饥饿?寒冷?还是腹胀?谁也不知道。在草根树皮、糠麸、烧柴皆无的华北十一月,三五斤棉花种,怎么能养一个人一个月呢?

78年春天广饶县土改,我出生12天,分到了一个人的口粮和土地。对一年逃荒三个月的地方来说,口粮绝对不是简单的一个名词。我父母满怀欣喜:这么个小人儿,还真有点用。粗通文墨的三爷爷常常说我有福气,证据就是,二月出生的小马(我肖马),生下来就有青草吃。果然,我早慧的少年时代,也带着这样一种张扬的青葱朝气。从那年开始,生活真的改变了。从我记事开始,不再有挨饿的经历;逃荒,也是老一辈讲古中一个地老天荒的、遥远而漠然的背景,像是冬天的太阳。它应该存在,可是,我感觉不到那种灼人的温度。在井塘村里,几代人记忆的迭合,让那些流离、艰辛、饥馑、寒冷的日子,一下子涌到我眼前。井塘村常常让我感觉幸运。我不用沿门去唱“大爷大娘行行好”,到了夜晚找个旮旯蜷缩一夜;也不用推着自行车,气喘如牛地推销廉价的土产,晚上睡在人家的大门底下。我很体面地做调查,而且,井塘村招待食宿,我住在村支书家里,有一家饭店定点吃饭。鲁中的菜式朴实厚道,时令蔬果鲜嫩可口。可我总是五味杂陈。

我读过莫言几乎关于高密东北乡的所有小说。跟广饶相比,那是个土地流油,人人有饭吃的地方。广饶也种大片大片的高粱,不过那是百姓口中主食之一;而莫言的笔下,高粱用来酿造奢侈品——烧酒。酒一定是饱暖之后的另外一种奢求。而在清末和民国年代甚至到土改前,真正养活人的,是地瓜。一旦地瓜减产,肯定会闹饥荒。清代光绪八年,平度地瓜只有一成守成,当年饿殍遍野,人口十去二三。张炜在《九月寓言》里近乎诗意地,以一种狂热的情绪书写着地瓜和地瓜为主食的青年男女的激情。现代的养生之道说,地瓜是最健康最绿色的食品。可我奶奶,看到它就会呕酸水。我奶奶必定和养生学家有不同的价值观,养生学家也必定没有我奶奶那样地瓜作为单一食物的极端经历。我喜欢山东的莫言和张炜,正如莫言所说,好作品应该“像鲸鱼,在深海里沉重而响亮地呼吸”。可是,过于诗意地写作,其实因文害义。生活不是一团火,也不是瀑布般激荡的情怀,而是琐碎繁芜的一粥一饭一丝一缕。当然,若是写实,任何文学都会被那种拖沓冗长拖垮。何勇在歌里唱道:

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灯谈判。

说着明儿早晨,是谁生火做饭?

说着明儿早晨,是吃油条饼干?

小时候的快乐,是口腔满足。我奶奶用大锅蒸馒头,掀锅时,满屋子蒸汽,满院子醇厚、滚烫的粮食的香味,那真真是大地的馈赠。过年或者过寿,还要白馒头上点个红胭脂心子,像是颗俊俏的美人痣。那白茫茫的蒸汽,像是有质感的快乐,无边无际,屋子容纳不了,还要向屋外头飘散。

日本的日子,Lee 从东京来,时常带给我礼物:一个或者两个小小的馒头。热好馒头,我通常不着急吃,而是闻闻麦香味,托在手心反复打量,说不定还摆在青花瓷的小碟子里,把玩一番。我不怎么思乡,只是想吃馒头,奇怪。东京远道而来的馒头,虽然跟过去的馒头不一样,可也算是寄托了乡愁吧。


TAG: 馒头 想念

任双霞的野狐禅 引用 删除 任双霞   /   2010-07-23 23:14:40
原帖由王宪昭于2009-12-26 23:01:31发表
看到博主图像上,被大瓜砸着的那个人真够痛苦的。瓜里装的是醍醐吗?

哈哈。俺是民俗学的麻瓜。那个瓜人,就是洒家了。
王宪昭的空间 引用 删除 王宪昭   /   2009-12-26 23:01:31
看到博主图像上,被大瓜砸着的那个人真够痛苦的。瓜里装的是醍醐吗?
任双霞的野狐禅 引用 删除 任双霞   /   2009-12-19 16:21:34
原帖由东方于2009-12-14 12:21:22发表
师姐您好,看到这对于馒头的思念我又加深了,初到南方一切的一切我最想念的就是馒头,真的让我切身感受到.

呵呵,
东方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东方   /   2009-12-14 12:21:22
师姐您好,看到这对于馒头的思念我又加深了,初到南方一切的一切我最想念的就是馒头,真的让我切身感受到了南北的差异,嘿嘿米饭我真的消受不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的很在理儿啊,还好 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家了嘿嘿
任双霞的野狐禅 引用 删除 任双霞   /   2009-12-04 19:00:15
謝謝。
柱子的民俗园子 引用 删除 柱子   /   2009-12-04 15:38:40
任学姐,我也是山东人,从02年考到新疆上大学就告别了馒头,吃起了米饭。刚开始感觉米饭吃不饱,但是慢慢习惯也就好了。可是每次假期回到家,拿起馒头就吃,好似从未与她分开过,把米饭忘到了九霄云外,呵呵,馒头是我们北方人的主食,不吃它也能活,却始终提醒你活在他乡。
Silver的小屋 引用 删除 silver   /   2009-07-03 02:08:36
俺也“想念馒头”,可惜附近买不到,必须要去单位的食堂或超市……已经有半年没有吃过了吧?
子不语风花雪月 引用 删除 刘宗迪   /   2009-07-02 09:30:03
当年山东人武大郎卖的炊饼,就是馒头吧?
施爱东博客 引用 删除 施爱东   /   2009-06-26 20:37:17
原帖由任双霞于2009-06-26 10:28:00发表
呵呵,施老师这不摆明了馋我嘛。
我7月回国,请我吃饭!至少要三个馒头!

糟糕,多了一句嘴,破费一块五毛钱。
任双霞的野狐禅 引用 删除 任双霞   /   2009-06-26 10:28:41
呵呵,过誉了。
小情调怎么堪比那种大情怀?
原帖由一剑指北于2009-06-26 09:01:26发表
任姐姐,读你的散文,五味杂陈,却还上瘾。这篇读罢,让我想起艾青: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
任双霞的野狐禅 引用 删除 任双霞   /   2009-06-26 10:28:00
呵呵,施老师这不摆明了馋我嘛。
我7月回国,请我吃饭!至少要三个馒头!
施爱东博客 引用 删除 施爱东   /   2009-06-26 10:14:10
我正吃著饅頭看這博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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