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魂”:黑衣壮传统文化中人的观念的研究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7-03-04 20:01:14

“传魂”:黑衣壮传统文化中人的观念的研究*

 

                              海力波

 

 [ ]:黑衣壮人以性别区隔为基础,建构出灵魂构成、生命起源、身体与分泌物、姓名与继嗣、命运与自我等人观话语。黑衣壮人相信,男性拥有比女性更为完满和稳定的灵魂,但同时也相信,只有通过以“阴阳男女”两性关系为蓝本的仪式,灵魂才可以在不同代际间继承流动进而维系家族与社会的和谐,这一观念为消弭性别区隔造成的社会冲突,营造时空的统一性、实现两性和谐共存提供了认知基础并赋予女性以积极、正面的社会价值,从而确保了社会秩序的和谐。

 [关键词]:黑衣壮、人观、性别区隔、社会秩序

 

人观personhood是指人类能力和行动的基础、自我的观念和情感的表达方式,也是文化特有的对个人、自我和情感表达的观念。[1]近年来,对特定文化的人观研究逐渐成为当代人类学发展的新热点[2]

广西那坡县地处广西与云南两省(区)的交界处,南与越南接壤,居住在当地高海拔石灰岩山区的黑衣壮人因为地理位置较为偏僻,还保留着相对完整的传统文化习俗。黑衣壮人主要信仰民间道教,属于壮族民间宗教中“释”、“道”、“师”、“巫”中的“道”这一分支[3],尽管其民间道教信仰在经典、仪式、神灵崇拜等层面继承了汉族民间道教的大量内容,但黑衣壮人却凭借自身的能动性赋予其不同的文化意义,使其成为族群传统文化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与壮族其他族群不同的是,黑衣壮传统社会生活中不存在通常由女性充当的“巫”这一角色,只有男性充当的“道公”——民间道教活动者——成为族群传统社会生活中主要的仪式专家和神秘知识的拥有者。作者认为,男/女两性区隔成为黑衣壮人传统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社会区隔类型,而这一区隔的认知基础又是建立在黑衣壮传统人观之上的。黑衣壮传统人观的核心概念是:与女性相比较,男性拥有更为完满和成熟的灵魂,据此,黑衣壮人建构出以性别区隔为基础的灵魂构成、生命起源、身体与分泌物、姓名与继嗣、命运与自我等社会话语;同时,黑衣壮人也相信灵魂只有通过以“阴阳男女”两性关系为蓝本的仪式才可以在不同代际间继承流动,这一观念也为消弭性别区隔造成的社会冲突,营造时空的统一性、完善自我和道德修养、实现两性和谐共存提供了认知基础并赋予女性以积极、正面的社会价值。

作者于2004年到2005年间在广西壮族自治区那坡县黑衣壮人中进行了田野调查,所获得的资料大多来自那坡县城厢镇龙华行政村一个出于学术惯例姑且称为“文寨”的黑衣壮山村[4],本文即根据田野调查所得的民族志资料对黑衣壮人传统的人观加以介绍和分析。作者认为,黑衣壮人以性别差异为基础建立起社会区隔模式、再凭借黑衣壮文化中独特的宇宙观为指导,通过特定的仪式实践超越这一区隔,进而达到两性之间乃至人与社会之间和谐,这一人观表述系统可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去重新审视壮族文化中性别与宗教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三魂”:黑衣壮人的灵魂观

黑衣壮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在黑衣壮人民间信仰中人的魂被称为“昆[k†w`n1][5],又可细分为“昏昆[hW]n2 k†w`n1]”、“象昆[TeN1 k†w`n1]”、“昆甸[k†w`n1ti]n1]”三种成分,分别具有正面、中性和负面的性质:“人有三个魂,‘昏困’、‘象昆’、‘昆甸’,都叫做‘昆’(魂),在你的身体里面,‘昏困’、‘昆甸’都是看不见的。”;男、女两性个体都拥有“象昆”和“昆甸”这两种灵魂成分,但“昏昆”则只为男性所拥有而为女性所无。

(一)“昏昆”的存在:

“昏昆”是男人才有的灵魂成分,“是家庭一代代传下去的”,子孙从家庭中的男性祖先那里继承得到本家庭特有的“昏昆”。只有男人才拥有“昏昆”,女人则没有灵魂的这一成分,通常认为女人出嫁前会得到父亲所拥有的“昏昆”的保佑,但长大出嫁后则靠她的丈夫所拥有的“昏昆”保佑。黑衣壮人对此的解释是:

“只有男人才有‘昏昆’,这要紧呐。女人没有‘昏昆’,女人长大嫁到别家,是靠她老公的‘昏昆’保佑的。‘女人出门不带家,男人出门要带家’。因为女人身上没有她家的魂,男人身上有他家的魂,要把魂传给后代男仔的,要是没有男人,这家的魂就没有了。要是这家没有男仔,魂就传不下去了,世上就没有这家了。要紧呗。”

尽管“昏昆”不可见,但却被黑衣壮人视为灵魂中具有善(“端”)的性质的成分,也是血缘延续的内核与保证,十分独特的是,黑衣壮人认为“昏昆”并不属于某个个体拥有,而是为家庭中的男性成员所共有,当家中的男性长辈还在世时,“昏昆”由长辈所拥有,长辈过世后,“昏昆”传承到家中成年的男性后代身上:

一家有一家的魂,黄家有黄家的魂,农家有农家的魂,各家的魂都不一样。阿公死了,魂就传给阿爸,阿爸死了,魂就传给我,我死了,魂就传给阿仔,一代一代把魂传下去。

不是一个人有一个魂!那有两个男人共一个女人生小鬼的?一家就一个魂,各家魂都不同。一家就一个魂,完完整整的,阿公死后,魂就到阿爸身上,阿爸死了,魂就到我身上,我死了,魂就到阿仔身上,都是同一个魂。一代有一个人是魂,一代有三个男仔,也只有一个魂!”

(二)“象昆”的存在:

与“昏昆”不同,“象昆”是不分男女都有的,也是灵魂中最具个人色彩的成分:“是人在娘胎里就有了,你生它也生,你长它也长,你死了它也散了”。“象昆”有自己的形象,男女各不相同。男人的“象昆”形状就像织布用的纺锤,“红红亮亮的,两头尖尖的,像条蛇一样”;女人的“象昆”则是圆形的,就像鸡笼一样,男人的“象昆”要比女人的明亮很多。与“昏昆”会伴随主人终生并传承给男性后嗣不同,“象昆”的存在是极不稳定的,随时会离开主人,“人生了病,‘象昆’就走了,它要是走了,你捉不到它,你就死了”。据说“象昆”飞离主人的身体时,一开始还不能飞得太远太快,只能在主人的身边飞来飞去,“你看见它,就不要呼吸,用手抓住它,把它放在你的胳肢窝里,它就又回去了,你能看见捉住它,就说明你能够活得长”。

关于“象昆”的形状在黑衣壮人中存在着不同的说法。老人们说每个人的“象昆”都有不同的形状,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所梦见的东西就是他的“象昆”,通常都是某种小动物如蜘蛛、虫子、壁虎等的形象。还有人告诉我,“象昆”在家里的时候形状很小,只有手掌大,甚至只有一颗枇杷仔那么大,但它一旦飞出屋外,就会变得很大,像一团火光,一下就散了,好像是散到地下,要不就是散到空气里,但也有人说“象昆”一旦飞到屋外就可以在寨子里飘来飘去。一位黑衣壮道公告诉我,“象昆不是乱见的”,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在一个早上,他在寨子里看到“象昆”从一户人家中飞出,刚想跟第二个人讲,它就飞了,散了。

据说看见别人的“象昆”会导致不好的后果,“象昆”会把“不好的东西”留给目击者,不过也有人认为只有“贵人”才见得到“象昆”。如同现实生活中绝大部分人往往兼具善、恶两种品性那样,“象昆”的性质也是变化而难以捉摸的,因此,在黑衣壮人的观念中“象昆”是一种中性的存在。

(三)“昆甸”的存在:

“昆甸”也被认为是人活着的时候才存在的灵魂中的某部分,但与“象昆”不同,它是某种“龌”的(负面的、不好的)东西。黑衣壮人认为:

“一个人只有一个‘昆甸’,‘昆甸’是什么?你睡觉的时候,又睡又好像醒了,醒也醒不过来,好像有个东西压在你身上,推也推不开,那就是‘昆甸’了。你生病的时候它才活动,要去请巫婆,巫婆做法时,昏昏的,声音弱弱的像那个病人一样,说出来是病人的‘昆甸’作怪。”

黑衣壮人认为灵魂的三种成分分别存在于人的脑、心和男性生殖器中, 虽然“象昆”与“昆甸”究竟在人体的哪一个部位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但“昏昆”却被普遍相信存在于男性的生殖器部位:

“人死了还有魂,魂就是一代代传下去的,魂在哪里?在脑、在心,在男人下面,什么叫‘老君’,就是男人哪个根根呀!”

男性生殖器被称为太上老君老君即神灵的化身,也是灵魂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昏昆的象征、居所和肉身体现,在黑衣壮人的民间信仰和灵魂观念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四)“女人不上庙堂”:性别区隔与等级

相对于男性而言,由于女性的身体中只存在着中性的“象昆”与负面的“昆甸”,她们在灵魂上也存在着先天且无法弥补的缺陷,她们在生命状态和道德修养上次于男性,更容易受到邪恶的诱惑而对社会造成危害。下则黑衣壮民间传说就暗示了这一点

“蚊虫是怎么来的?据说过去没有蚊虫的。后来,有一家人,夫妻两个去喝别人家的喜酒,把儿子交给家里的老婆婆看管。到了晚上,老婆婆把她的孙子吃掉了,吃得嘎吱嘎吱响。有一个人到家里串门,问:‘娅(对老年妇女的称谓),你在吃什么?’老婆婆说:‘我在吃黄豆,不够,我还吃了我的小孙子,还不够,现在我还要吃你。’那个人跑出去,叫来大伙,把老婆婆赶出来,想杀她,可老也杀不死,砍一刀在身上,刀口马上就合扰了。老婆婆后来自己说:‘你们这样是杀不死我的,要杀死我,得用鸡屎抹在我身上。’果然,这个老婆婆就这么死掉了,尸体也烂了。人们把她的尸体砍成一片片的,向各处丢过去,丢到人上半身(头上)的,就变成了‘敏[min2]’(虱子),丢到人们脚上的,就变成蚂蚁,丢到田地的,就变成苍蝇、蚊虫。所以现在‘敏’(虱子)都是长在人们的头上,咬人们的上半身,蚂蚁就在人们的脚上又爬又咬,蚊虫就在野外乱飞。”

食人行为作为道德沦丧、反人性、反社会的最极端的标志存在于黑衣壮人的传说中,老妇人吃掉的是自己的孙子,使这一行为显得更为可怕和缺少理性。传说虽然没有明言女性是最早的食人者,但至少认为,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更容易陷入这种反常的人性丧失的状态中。进而言之,女性还体现出某种“非人化”的特点,老妇人的身体表现出非常人所能及的生命力,但同时也十分邪恶,必须用某种巫术手段加以制约[6],最终,从女性的身体中诞生出虱子、蚂蚁、蚊虫等肮脏、污秽和有害的东西,破坏了人类最初拥有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折射出女性在灵魂状态上的不完善性质。

黑衣壮妇女过去上身穿黑色对襟短上衣,下身穿黑色土布长裤,还要在长裤外面再穿上黑色长裙,妇女们通常会把裙角掀起,插在裤腰内,露出长裤,长裙则在臀部和裆部形成两层遮盖物。尽管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少数老年妇女外,这样的穿着已经很少见,但随着民俗旅游的开发,这种“穿裙又穿裤”的穿着被重新在黑衣壮妇女中推广,以此作为族群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历史上这样的穿着也确实在那坡当地被视为黑衣壮人的族群特点。关于黑衣壮人“穿裙又穿裤”的由来,老人们回答我:

“为什么我们黑衣壮又穿裙又穿裤,这个老人也没有讲过,我们就是照倒老人讲的做。我们想,是因为我们黑衣壮特别讲道德,讲文明礼貌。女人不穿裙,光穿裤子,屁股的样子就露出来了,裤腰上那一圈布一弯腰就露出来了,丑多。所以除了穿裤,还要穿裙挡住屁股,挡住裤裆。以前要是哪个媳妇穿个唐装[7],不穿裙,人家就叫:噢哟,看不得哟,象个‘毒累[tu1 l;t8]’(臭虫),光溜溜的,屁股呀、下面呀,什么都露出来了哟。

露奶露屁股以前是不好看的,一定要穿裙,遮倒屁股,奶也不要凸出来。以前奶大还要用东西捆住,捆得平平的,不过我们的衣服很硬的,穿上后箍得紧紧平平的,就不用戴奶袋了。”

女性的胸部、臀部和私处最能体现出身体的生理特征,也最容易引发性欲和有关生殖的联想,因此需要加以严密的遮蔽和抹煞。对女性身体生理特征的淡化成为“穿裤又穿裙”的主要原因,这既体现出黑衣壮人对身体的审美标准,同时也赋予身体本身以道德的意义。对女性身体的乳房、臀部、私处等部位的遮蔽在很大程度上使女性的身体变得男性化或是中性化,从而暗示男性具有更高的道德纯洁性和性别等级。因此,黑衣壮女性也被排斥在仪式与社会公共生活之外,一位黑衣壮女性告诉我:

“我们女人不上庙堂的,有一句话讲‘女人不上庙堂。’土地庙我们不乱上去的,初一的时候要是女人出门出去,碰见男人上土地庙烧香,挨他们骂死去!他们说出门、做生意碰见女人很不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我早上上山打猪草,碰见寨子里面一个人牵一匹马出去卖,他看见我说:‘唉,我以为这时候出门不会遇见女人,谁知道又碰见你。’我说:‘碰见了又有什么,今天生意兴隆。’也没有什么,要是他骂我就不得啵,我就说你命不好才遇见我,反正以前出门早上遇见女人总是不好的。”

在家庭内部的各种宗教活动中,妇女也不能作为主要参与者,在祭拜家先和“亡人”时,妇女不能点香炉、不能点神台上的香烛、也不能站在道公身旁和神台的正对面即被称为“祥藏”的空间。在祭拜结束后照例的聚餐中,妇女也不能上桌吃饭,至少不能在“祥藏”空间中用餐,那是留给道公和家中男人们的地方,女人们只能在靠近房屋大门的地方自成一桌。

在黑衣壮传统文化中几乎没有女性宗教活动者的存在。在那坡县的其他壮族族群中,尤其在说“央话”的平地壮族群中,存在着被称为“巫婆[me6 mOt8]”的女巫。与大多数壮族地区一样,在平地壮地区存在着“道公”与“巫婆”相互合作的互动模式,“巫婆”首先通过“过阴”即萨满式的迷狂与神灵附体活动决定应该举行哪一种宗教仪式,再由道公根据判断来主持进行仪式行为。

根据作者的田野调查经验,在黑衣壮人的社会生活中,几乎不存在“巫”即女性的宗教活动者。男性“道公”承担着公共与私人生活中的主要仪式功能,协助其活动的为同样是男性的“能丸[n`N6 NWai6]”,后者取代了大多数壮族地区宗教活动中女巫的地位和职能。“文寨”的黑衣壮居民比较了黑衣壮与“布央”(即说“央话”的平地壮族群)在宗教生活上的异同之处:

“‘布央’出‘巫婆’,但是没有道公。他们都是先请‘巫婆’,看祖宗没有酒喝,在坟里在不安然,‘巫婆’说出是什么鬼,或是六畜不宁,人生病,房屋不好,就请‘巫婆’看,再来黑衣壮或是汉族寨子里请道公,一般多是请黑衣壮的道公,我们的道公去不停的。

黑衣壮没有‘巫婆’,但是有‘能丸’,‘能[n`N6]’就是坐,‘丸[NWai6]’就是摇头。‘能丸’是男人,不是道公,差不多和‘巫婆’一样。一般遇到小鬼﹝孩﹞在不好,或者有什么事去找他。一碗米、几条香、一块二毛钱、一个生鸡蛋去找他。他盘腿坐,摆一碗米,上面插三柱香,放三个酒杯,一个灯。左手放生鸡蛋,鸡蛋竖不起来,事情就不好了,要剪‘茆郎’,然后你帮他烧茆郎,意思是‘驾鞍马’,给他坐在屁股下面,他就精神恍惚了,不晓得事,意思是骑马去帮你找,就讲出来是什么鬼、什么阿公在不安然。事后打三杯酒,烧纸钱,他清醒以后讲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能丸’是‘命带’的,命轻就是命不好的人才做,也是有法的,但是和道教不一样,是什么法也记不得了。他们都是‘麽[mo1]’的,就是光讲,没有(道教的经)书。”

性别区隔成为黑衣壮传统社会生活中基本的社会区隔,也为社会生活的建构提供了基本的认知模式,确保男性在生命构成与延续的过程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使男性成为“第一性”,与天、与阳、与上、与左、与仪式和公共生活、与更为吉利、重要和中心的社会地位相结合,也使女性曲居于地、于阴、于下、于右、隔绝于仪式和公共生活、相对不吉、次要和边缘的社会地位。

黑衣壮传统文化中存在的性别区隔与等级也延续到日常的劳动分工中,性别等级的神话也成为日常劳动分工的合理性解释。在黑衣壮传统的劳动分工中,水田的田间劳作由男性负责,棉花种植则由女性从事,旱地作物——主要是玉米——的种收则男女都可做。但是,黑衣壮女性除纺纱、织布、做衣服外,还要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如舂米、磨谷、挑水做饭、喂猪等,只有饲养牛马、砍牛草、马草的任务通常由男性负责。牛、马圈通常在干栏式房屋下层的左侧即通常被认为代表着男性的一侧,猪圈则设置在被认为象征着女性的右侧。在黑衣壮神话中讲到“女人的过失”以此来解释性别分工的由来与合理性:

“过去,植物都会讲人话,而且会主动跑到人们的家里来,柴火、玉米、猪草、牛草都是这样。后来,有一天,这些植物来到一家门前,说:‘开门,让我们进去。’家里只有两个老婆婆,忙着梳头呢,就没有开门,门外的植物很生气,说:‘以后再不和你们说话了,也不会来你们家,除非你用刀砍我,竹挑挑我,我才来。’从此人们就得到田地和山里把植物砍倒,用扁担挑回来。以前人们干活是很轻松的,都是因为这两个老婆婆,就变得很辛苦了。

所以,以前女人喂猪,男人喂牛马,猪草由阿婆砍,牛、马草由阿公砍,男人只要负责种田地,女人要负责舂米、磨米、挑水,女人还要种棉花、织布、做衣。都是因为这两个老婆婆做的事情。是呀,女人不会做事情,才会这样的。” 据说过去的黑衣壮女性没有当地其他壮族族群的女性那样辛苦,就是因为黑衣壮女性不需要下田干活,而后者则要与男性一样从事最为艰苦的水田劳动。黑衣壮女性之所以很少与其他族群男性结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他族群的妇女也要像男性一样在田中劳动,而黑衣壮的妇女则只需要负责家务即可,不需要从事重体力活。

 

二、“父精母血”:黑衣壮人的生命观

(一)父精母血”:生命的起源观 

在黑衣壮人传统观念中,人的身体可以分为外、内五行:外五行即人的头与四手足,内五行即体内的心、肝、肺、肾、脾,它们都分别对应着火、木、金、水、土五种元素。

心脏在人体内的中心位置,“左肝右肺”,分别处于心脏的两旁偏下方。胃恰好在肚脐的后面,胃的下方是脾,脾、胃、肚脐三个部位是彼此贯通的[8],左右两肾位于后腰处,大小肠由外而内紧紧围绕在下腹部脾的周围,直通肛门和生殖器。

人的生命来自于父亲提供的精液与母亲提供的血液两种基本物质,前者化为可以长久保存的骨,后者则化为外在易腐的血、肉,前者也因此更为重要。一位道公解释道:

“为什么左白右红,阳男阴女?女人生小鬼要出红,一个月出一次红,所以叫红,男人为什么白,这就讲‘粗口’了。你不笨的,你自己想就明白了,这都是‘粗口’话了,不好讲。道教讲阴阳呀,阴是地,在下面,阳是天,在上面,男女也是呀。”

女性性成熟后月经来临时和生产过程中都会流血,黑衣壮人通过经验观察得出结论,女性在生命孕育中主要贡献出自己的血液,血液保存在人的肌肉中,所以新生命的血肉都得自母亲的传承;男性在性交中贡献出自己的精液,由于精液与人的骨骼在外观上都呈现为白色,黑衣壮人认为男性的精液会化为新生命的骨骸。据此可以得出如下的等式:

“精”==          

“血”==

母亲提供的虽然是人类生育繁衍必不可少也是最基本的两种物质之一,但在黑衣壮人的想象中仍然是肮脏和危险的:“血都是脏的。女人生小鬼、每月一次来的血特别脏”,女性在性生活中流出的分泌物也被认为具有极大的危害。在日常生活中,针对女性的经血、产血和分泌物存在着大量的禁忌,如女性的内裤不得晾晒在屋外,不可在池塘中清洗女性的衣物,经血和产血不可流到家中地板上和楼下的畜栏中,等等。在黑衣壮人的民间信仰中,诸如“流霞”、“天伤”、“五鬼”、“飞廉”“白虎”等邪灵都被认为是散落在屋外的女性经血、产血和分泌物变化而成的,这些邪灵常常被认为是造成日常生活中的不幸、不吉之事的祸端。

与血、肉相比,骨骸的重要性表现在黑衣壮人至今仍然严格遵行的“二次葬”习俗上。死者亡故后被埋入称为“门”(“坟”)的瓦顶方形坟中。三年后,死者肉身已经腐烂化尽,后人要为死者“捡骨”,请道公做隆重的“安龙”法事。道公将死者遗留的骨骸清洗干净,用火炭烤干,按照从脚趾骨到脚掌骨、小腿、大腿骨、身骨、左右手骨、头骨的顺序依次装入“金坛”(“安松”[H`n1 €uN2][9]中,使死者骨骸呈盘腿双手抱膝而坐的姿势,再将“金坛”放入被称为“利”(“墓”)的圆形土墓中,丧葬过程才告最终结束,死者的魂才能进入家中供奉家先的神台,接受香火,保佑后人。

(二)“魂、骨、名”:姓名与继嗣制度

黑衣壮人相信精液来自父亲的左肾,“结成骨,万代不绝”,因此婴儿要取父亲的姓氏;血液来自母亲的右肾,“结成肉,死绝成土”,易腐而短暂,远不具备父亲所赋予的“骨”所具有的稳定与长久的性质,这也是婴儿不从母姓的原因:

“人是怎么样的?人有魂,死了魂传给后代男仔,为什么还要‘骨’,还要神台?神台上是祖宗的什么?神台上是留下祖宗的名,没有名你也不知道祖宗是什么。有了魂为什么还有骨,有骨后代才知道祖宗阿爸阿公从那里来,现在在那里,自己是从那里来的。

所以人是由魂、骨、名[10]构成的。魂留给后代,骨在‘杨州大地’,名字停在神台。”

名并非个人的名字而是指家族的姓氏,在黑衣壮人的社会生活中,姓氏绝非单纯的称呼符号,相反,拥有能够传承自己的姓氏——同时也能传承家族“昏昆”——的后代是自我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黑衣壮人从父姓与从子名的继嗣与称谓制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黑衣壮人的日常称谓将人们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还没有子女的人,对这一类人只做泛泛的称谓就可以了,即仅仅强调他(她)的性别、年龄而非个体特性;另一类则是已经生育后代的人,对这类人需要在称呼时强调他(她)具体的家庭背景和亲属关系。

对小孩而言,可以不分男女都称之为“鲁秧[l&k8 HeN1]”,“鲁”即“小”之意,“秧”即“儿童”之意。

对未成婚的男女,长辈可以称男性为“鲁宝[l&k8 Hbau5]”,“宝”即“强壮”之意,称女性则为“鲁骚[l&k8 Tau1]”,“骚”即“美丽”之意。这两个称呼同样是父母对儿女的称呼。没有结婚的男女之间,可依照年龄的大小对男性分别称“哥[ko1]”(即“兄”之意)和“汪[noN4]”(即“弟”之意),对女性则分别称“姐[+e3*]”(即“姐”之意)和“定[tiN44]”(即“妹”之意)。

对已经生育后代的成年男女则需要加以个性化的称谓,即在表示辈分的称谓后加上子(女)名或孙(女)名。在生育儿女后,父亲的称谓改为“爹(爸)+(子名)”、母亲的称谓改为“蔑(妈[me6]+(子名)”;在有了孙儿女后,则分别升级为“公(爷)+(孙名)”和“娅[ja6](奶)+(子名)”。

“女人是外公外婆家来的,但是小鬼是我们家的。小鬼是在女人身体里面讨过路的,我(注:指男人、丈夫)才是正宗,女人是帮带小孩来的,所以小孩要向外公外婆家讨吃的,但是小孩是祖宗的。”

黑衣壮人认为,“因为女人跟倒老公的姓”,女性死后不能在娘家的“神台”上接受祭拜,她只能随丈夫在夫家的“神台”上享受香火,因此,只有男性后代才是真正重要的。“男人是好的,是捧香炉的,是拿灵牌的。”作为生命关键的“昏昆”只能借由父系的血缘关系自上而下传承。母亲为孩子的成长提供了由“母血”带来的血、肉等肉体层面的存在,而父亲则为孩子提供了由“父精”带来的骨、魂等精神层面的保证。因此,母方亲属要为孩子的成长提供物质用品,而父亲则为孩子的成长提供宗教和精神层面上的保障。从而再次强调“母///////////////短暂/永恒”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存在,也再次确认了孩子的血缘和世系归属。

(三)“禄马”:命运的观念                  

黑衣壮人认为“禄马[l&k8 ma4]”也就是人所拥有的幸运、保佑与超自然力量,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的“命”。一位道公向我解释其含义:

“‘禄马’是内法,是每个人都有的,禄马’就是我们‘本身’、就是我们的‘禄命’,也就是兵马,兵马就是跟倒你的,你去哪里他也去哪里,兵马多你就不怕啦。‘禄马’怎么来的?‘禄马’是由六甲[11]构成的,六甲是由天干地支配起来的。怎么懂得的,算出来的呀,你看我们道公,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西、戊、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地支都拿手指头算得出来,算好了才给你做道场,才合得你的兵马,算得不准,道场也没得用的哟。你出门走哪一边,在什么时候出去、盖房子几时可以盖、门朝哪边开,都要算过的呀,各人都不同的,都要合你的‘禄马’,要不然和你的‘禄马’不合,你出门做事,你的兵马总犯别人的兵马,两边兵马就打架了,打死你的兵马,你就衰了啵。”

“禄马”的存在使得每一个黑衣壮人的生命状态某种程度上都是独特的和不可化约的。尽管人都是由核心的魂、骨和相对次要的血、肉构成,以姓氏为证而得以登上神台享受后代的香火供奉,但“禄马”却使每一个人在仪式和超自然的层面具有自己的独特性,促使道公对自己采取特别的仪式并要求祖先给予特别的保佑。日常生活中,个人的脾气、癖好、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等细节特征所构成的个性使他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能够在社会交往互动中被其他社会成员所辨认,并根据这些细微特征形成对他的记忆和印象。同样,正是通过“禄马”,黑衣壮人才能在超自然层面上留下自己的“昏昆”即“魂”的独特标志,可以说“禄马”也就是黑衣壮人在日常生活以外的仪式生活中所留下的个性痕迹,“禄马”与日常生活中的个性——黑衣壮人称之为“脾气[p†i2* k†i4*]”(“脾气”)——共同建构出个体在阴阳两界的不可化约性,从而为自我的建构提供了双重坐标,确定了个体的自我面貌。 

“阳男阴女,左白右红”不仅表现在各种道教法事和社会活动中男左(上、尊)女右(下、卑)的空间安排上,也表现在男女两性在“禄马”是否“轻”的差异上。黑衣壮妇女始终保留着戴“金合银链”的习俗,即妇女要在胸前佩带银制的项圈和项链。对于这一习俗,黑衣壮人的解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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