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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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 2014-12-31 13:28:47
2008年4月，为了给民间文学学科的基础理论研究做几件实事，我申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项重点课题并获准立项，计划用5年半的时间写作一部专著（《民间文学的存在论》）并翻译三部德语名著（鲍辛格的《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 、吕蒂的《欧洲民间童话：形式与本质》和约勒斯的《简单的形式：圣徒传说、传说、神话、谜语、格言、案例、回忆录、童话、笑话》）。如果仅从经济效益考虑，这种做法当然很不划算，所以朝戈金曾善意地跟我开玩笑说，我们蒙古人卖草都是打着捆卖，像你这样整车卖能卖几个银子？科研局的朱渊寿先生在一次闲谈时谬奖我为文学所的劳模，当时文学所科研处的杨子彦博士好像也替我捏一把汗，担心我能否按期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感谢他们的关爱！我之所以这么“贪多”，这么费力并不想讨谁的好，并非没有经过一番思量。当然，我的申报有冲动的成分，也就是所谓一咬牙一跺脚。如果时过境迁没了心劲，我很可能不会自讨苦吃。 本书正是根据《民间文学的存在论》改写而成。原稿试图从对象化的研究返回民间文学的存在论，克服主体与客体、形而上与形而下、经验与超验、普遍与个别的对立，还原出民间文学本然的存在状态和存在规定，对学科理论的一些重大问题做出新的诠释和理解，从而展现出全新的民间文学风貌和迥异于以往的学科基础，从理论上复原出民间文学研究作为一门存在学和实践科学的本相。它关注的是民间文学动态的存在，而不是静态的、现成的内容或定义。该书与以往诸多民间文学研究的最大不同在于揭示民间文学自身的自由存在方式以及人在民间文学中的自由存在方式。
2013年9月28日，民间室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了小型学术批评会，邀请在京部分专家对拙书稿进行批判和“会诊”。我当时要求参会同仁不说、少说溢美之词，只说、多说批评意见和不同意见。在此之后，我的思路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还要描述民间文学的运动过程，但重点已经不是存在论，而是直接转向了民间文学的实践研究，也就是把民间文学直接看作实践主体，重点考察作为实践主体的民间文学如何从表象过渡到概念，如何在实现自身的同时展开自己的内在目的，如何从不自由向自由奋进和进取。与此同时也探讨了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在民间文学体裁叙事行为中进行自由叙事的责任和条件。在整体思路和论证步骤上主要借鉴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逻辑。因此，书名也改为《民间文学的自由叙事》。 这部书稿的问世使我有了民间文学研究的“三部曲” 。我当然也期望有读者能够领会本书的苦心孤诣，但估计有兴趣认真阅读它的人不会很多。所以，本书主要记录我对民间文学的思考成果，我把它献给未来，献给愿意跟我一起思考的少数人。因为有未来才有希望，有希望才有未来。希望就是未来，未来就是希望。 日本民俗学的开创者柳田国男曾说：“学问，任何时候都发源于疑问。至于那些不善于思考，不追求事理，认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怪，什么事情都该当如此的人，只能在许多的研究都获得了成果，许多的设想都变成通论以后，才能拾得一点实际的牙慧。” 我当然无法做到完全不拾人牙慧，因为有时自己偶有所得的某个想法，一旦扩大阅读的视野，说不定就会发现前人已经说过了，没准还说得比我好呢。所以，学问学问无非是心存疑问而且学会问而已。 学问要想有点起色，就得有点“问事穷” 的精神，而理论研究更是需要刨根问底——刨问题的根，问学科的底。所以，拉伯雷说，科学教的不是答而是问。我常常觉得，事有不同，理有固然——世上许多事情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不同学科的内容不同，但路数相通。理论不是与实践无关，而是为实践垫底，可以减少研究的盲目性，避免摸着石头过河或者单纯让变化万端的现象牵着鼻子走。单纯跟着感觉走或者随兴所至地追逐偶然，不仅不是理论，也不是研究。真正的研究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研究，是有论证步骤的研究，仅仅发表看法、意见或陈述主观印象的“研究”不仅不是理论，甚至算不上（我心目中）真正的研究。 据说，坐惯了书斋的人，一旦面临社会就容易激进，此乃愚之谓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万象丛生的社会，有时我不能不成为一个难免激进的“愤中”（我的自嘲）——20年前在行政机关里工作时，有好心人提醒我改掉自己的书生气，以免影响仕途，但后来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仕途非我所愿，索性由业余书生变成了职业书生和专业“坐家”（宅男）。自此以后，我反而觉得自己的书生气还很不够，因为书生若无书生气岂不成了咄咄怪事？所谓的书生气，并不是指读书人的种种怪癖，而是指明白事情的标准和尺度并以此来衡量现实和行动，有点理想主义人格或完美主义人格。我心目中的“书生”并非中国传统的朽儒，而是苏格拉底说的那种社会机体上的马蝇，是那种时常警醒自己和同道并且经常与现实保持批判距离的知识分子。以此标准衡量，中国历来的传统和现实中能够配当者，恐怕屈指可数。倒不是说书生都要直接参政，但至少在思想上、在自己的研究领域能够保持独立的批判精神。 在这些年的读书生涯中，我深切地感到：每一部经典都是一个你，阅读经典就是在你中发现我、理解我。越是读经典，我就越是觉得与前辈大师的你之间的时空隔阂荡然无存。经典只是等待着有心人，只有对经典别具慧心的人才能与经典对接，才能构成经典自身源源不断的理解传统。至于那些无心人不过是经典的过客，对他们来说，经典无所谓存在还是不存在。同样，对于经典而言，那些打酱油的人也无所谓存在还是不存在。越是通过经典的阅读和思考来改变性情、修养身心，我就越是觉得，整个古希腊文化的核心理念——教化 、西方古典学的人文修养传统能够比中国古典的人文教化传统更加明确、更加透彻地陶冶性情、驯化激情和野性，使人在理性上逐渐成年。尽管我自己可能达不到多高的境界，但至少我见过那些大师曾达的境界，因而用大师的尺度来量度我等凡人，谁在哪个火候上还是能够看出个大概。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而又随意轻狂的人，我只能在心中莞尔一笑。我不是一个喜欢交往的人，尤其当对方自我感觉良好、自满自足、没有疑问或者不想与我交往时，我绝不会有更多的愿望与他或她交往。但我有对话的欲望，而且喜欢通过书本和经典与前人、与心中有疑问的“你”对话，因为这种对话没有“他”在实际生活中经常具有的虚骄之气，没有现实生活中那种触目皆是的无知者无畏，没有那种目迷五色回不到内心的痴妄，只有对自身的教化甚至驯化，只有永恒的你引导我向上，让我学会从一个我与它的世界全身而退，进入一个我与你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幸运地发现，民间文学正是一个能够让我们瞥见这个我与你世界的领域。 马丁布伯在80岁庆典上曾说，“我不是哲学家、预言家或神学家，而是一个已经有所见并且走到窗前指出自己所见的人”。 同样，本书试图呈现并描述的也是作为实践主体的民间文学自身看到的民间文学及其运动过程。
《返回爱与自由的生活世界——纯粹民间文学关键词的哲学阐释》出版以后，我一直期待着批评意见。在我看来，表扬可能随口而出因而显得廉价，但批评至少必须经过一番思虑，所以反而是一种重视。因此，哪怕是三言两语的批评意见，无论是否在理，对我都显得弥足珍贵而不容等闲视之。当然，表扬或批评都不是目的，重要的是推进对问题本身的讨论和思考。据学生说，刘铁梁教授把拙著当作课堂学习和讨论的材料。他给我的建议，直接推动我对国内同行的近期成果给予更多的关注。感谢他和吕微、尹虎彬、陈泳超、陈连山、王杰文、万建中、施爱东、安德明、祝鹏程诸先生对本书初稿的批评！ 一个学科的发展和进步靠的是学术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砥砺和开诚布公的批评而不是腹诽、沉默或相互排挤。正如吕微所指出：“实际上，我们所有具体的学术研究都是在用我们个别的解题工作给各自的学科提供一种崭新的、独到的和（对于自己来说是）终极的理解，尽管在具体解题的时候我们自己往往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在我们的学术共同体中究竟由哪个人最后臻于重新理解的新境界是个不确定的因素，但是共同体中的每个人都将为这一天的到来贡献自己的那一份力量则是毫无疑义的”。
（户晓辉《民间文学的自由叙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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