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
启蒙的本意就是原来生活在黑暗当中,我们看不见,在一种愚昧状态当中生活。而启蒙的核心就是“灯”,让我们自己清醒,从愚昧当中解放出来。我们所谓的“愚昧”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可以说,我认为现在大部分中国人,60%以上甚至于说99%,不把自己当人看。
怎么不把自己当人看呢?人和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不是吃喝拉撒,吃喝拉撒这些方面动物都会有一般。生物性欲望的满足方面人和动物是一样的。能把人和动物区分开来的,其实就是我们的思考,我们的自由意志,这也是康德讲的。
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有理性、能思考、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包括了要去表达。如果你想说话,别人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这就是你不把自己当人看。启蒙就是要认识人就是人,人之所以跟动物不一样就是有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只有有了自由,我们才活的有尊严。如果没有自由,你就没有尊严,这一点非常重要。
西方在几百年前,尤其是十八世纪,无论是法国的启蒙思想家,还是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或像德国康德这样的人,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告诉人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什么样是有人的尊严。我们中国一直没有经过这个阶段,我们直到在一百多年前,特别是在甲午战争之后才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开始了思想启蒙。
但是这个思想启蒙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基本上就中断了,被“一个主义”代替了中国人应有的启蒙,然后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以后好多思想界的人做了一些启蒙性的工作,到1989年也中断了。到现在仍然没有经过真正的启蒙,启蒙在中国是一个“半拉子”工程,也就是一个“夹生饭”。
中国人对基本的权利,对自由这些东西都是非常模糊的,也包括对民主的看法。自由是比民主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自由的理念,那么我们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法治。
我这几年还有一个重要的认识,就是“理念、思想、观念对人类的重要性”。人类的历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观念历史。所有人类的创新,甚至于物质上的合作其实都是从观念变来的。我在这几年对传统讲的历史唯物主义产生疑问,因为历史唯物主义没有解决人类的很多问题。比如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会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这个东西是讲不通的。
我们看一下人类的历史,其实生产力、技术很大程度上是由上层建筑来决定的,是由生产关系决定的。看一下中国和美国之间的比较,最新一些技术的创新都出现在哪儿?出现在美国,而不是出现在中国。那么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就是我们的产权制度约束了人们创造的自由。
甚至从一般的技术来讲,其实就是由一个想法导致的。如果没有自由思考环境的话是不可能的。比如新的电动汽车特斯拉为什么在美国出现了,在中国为什么出现不了?在中国搞企业的人就会想这个事能不能去做,是不是符合法律的规定?这些约束性就导致很难有创造性的思想,更不用说社会科学这个行业了。
自由就像空气一样。不是说搞社会科学的对这个敏感,搞自然科学的就不敏感。自由就像空气,无论搞什么学科如果没有自由空气的话,人的思维本身就会僵化。
由于我是搞经济学的,大家知道经济学家谈的都是利益。主流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人只受利益的驱动。我想这是一个悖论。按照经济学传统假设的话,经济学家说什么与人们的行为没有关系,因为人们最大化自己的效益、利润。无论经济学家主张什么观点,人家知道自己怎么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有没有经济学家、有没有经济学都不影响社会。
但是,话说回来要经济学干什么?我们之所以研究经济学或其他的社会科学,就是我们相信理念在影响人的行为。再进一步讲,过去经济利益上的好多理解比较片面。我们认为利益是一种客观的,尤其是物质主义的利益。这种理解是错误的。
我们好多对利益的理解是通过观念进行的,或者说利益是由观念构造的。举一个例子,好比几十年前在中国被灌输这样一种理念,工人阶级的利益跟资本家的利益是矛盾的,工人和农民的利益和地主的利益是矛盾的。如果要追求利益的话首先要打倒资本家、地主阶级,但是现在来看显然这不是利益所在。当你打倒资本家的时候,全世界都是这样,任何消灭资本家的地方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是最惨的,工人阶级的利益是最没有保障的。
再进一步看计划经济。计划经济完全是一种理念的产物,从马克思最初对经济的批判,到未来的社会应该是有计划的协调机制,到最后斯大林,到中国搞计划经济。看起来我们都是在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是这种理念错了。计划经济制度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中国和苏联的灾难是最惨重的,仅仅大跃进就几千万人饿死,这在和平时期真是不可想象。理念无论好或坏都会对人类发生重要影响,所以我们人类需要一种正确的理念去引导的。(本文摘自张维迎8月初凤凰读书会演讲部分内容。)
(本文作者介绍: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前任院长,经济学教授;北京大学网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