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影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2-04 17:53:01 / 个人分类:天涯呀

一个人的电影


  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书,贾樟柯编的,叫《一个人的电影》,粗粗一翻,大概是收辑的一些影评人谈自己电影观后感的文章,书没买,也不想看,因为有那功夫,还不如自己看一部好电影。不过贾樟柯给这本书起的名字,“一个人的电影”,到引我多看了几眼,勾起了自己一些关于电影的思绪。一个人的电影?电影原本是一种典型的大众艺术,原本都是大庭广众之下放映的,电影从来视“为人民服务”、为广大工农兵服务的,不存在一个人的电影。有一部很著名的电影叫《天堂电影院》,对于西西里岛上的那些村民来说,电影院就像教堂,而聚集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就像汇集在教堂中听布道一样,看电影和做礼拜,这两件事大概是那个镇上仅有的公共文化活动,电影中把教堂中的神父塑造为头号铁杆王牌大影迷,也许就是要暗示影院和教堂之间互相映射的关系,而把电影院命名为“天堂电影院”,也就暗示,影院和天堂一样,两者都是通向天堂的门户,对于日益堕落沉沦的现代人来说,除了床上的梦,电影院里的白日梦也许是他们唯一能够共同沐浴神性的光辉、暂时超脱世俗烦忧、一窥天国奇观的时刻了,电影就是现代人的集体性的狂欢和节日。但是,随着DVD的诞生,尤其是随着网络视频传播技术的成熟,看电影越来越成为像读书一样纯粹私人的事情的,原本是全民的电影,真得变成了一个人的电影。一个人,拉上窗帘,调暗灯光,面对着面前小小屏幕上的悲欢离合而载沉载浮、载欣载欢,任自己被那些迷离飘忽的光影所蛊惑,心醉神迷,灵魂出窍。如果说到电影院看电影是集体礼拜,那么,一个人的电影就是密室中的忏悔,一个人独自面对着帷幕那边一个永远模糊不明的面孔,倾诉和回味着自己的罪与欲,不同的是,忏悔室讲的是自己的故事,电影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但当故事进行下去,谁又分得清那是自己的故事还是别人的故事呢,你是听故事的人还是讲故事中的人抑或是故事中的人呢?
  天堂电影院最终倒塌了,通向人间天堂的路还会在吗?电影从全民公开的狂欢变成了一个人私秘的偷欢,从林中空地上群魔毕至的巫魔会变成了密室中一个人冥想入神的炼丹术,一个人的电影所呼唤出来的也许不再是灵魂的净化和升华,而是灵魂的耽溺和走火入魔,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确实已经好久没进电影院了,许多年来唯一一次走进的电影院是香港旺角的电影院,那一次是为了未删节版的《色戒》,那如其说是为了看电影,还不如说是为了猎奇(也许电影从来就有猎奇的成分),看完了神思恍惚,对电影本身没有什么感觉,害得我后来不得不在网络上重新复习了一遍,才看出了些门道。其实,我记忆中真正的电影院不在城里,而是在乡下,在童年的乡下,那甚至算不上电影院,而只是村头的一片空地,空地上临时竖起两个杆子,扯起一块银幕,银幕上一个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遥远而熟悉的故事,就像一个斜刺里楔进来的插曲,在平淡如水的乡村生活中激起一阵激动的涟漪,在夜色中扩散开去,又慢慢平息下去,但那些画面,过了多少年,在记忆中却依然熠熠生辉。当然,我说的是过去乡下的巡回电影。
  吾生虽晚,但也赶上了人民公社制度的尾声,那时,每个公社都有一个电影放映队,放映队带着电影片子巡回放映,一天去一个村庄,于是,隔半月二十日,就能看上一场电影,而且不管放得是什么影片,不管是否看过,都看。往往,电影队刚刚巡回到几里之外的邻村,电影队即将到来的消息就传开了,孩子们奔走相告,并到处打探消息,放映队什么时候会来,这次带来的会是什么片子,盼望电影的心情比盼望过节还迫切。
  电影一般是在村中的十字街头或村口的场院放映,场地一边竖起门形支架,用来挂幕布,到了晚上,繁星满天,这块幕布上就会浮现出光怪陆离的人间故事。天还没黑,就有人搬来板凳、马扎、砖头圈地盘、占位置,不仅给自己占,给伙伴占,而且还给住在邻村的亲戚朋友占。那时的看电影,就像旧时正月看社戏一样,也是亲戚朋友相聚走动的大好时机。天色渐渐朦胧了,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或坐或站,小孩子们在人堆中钻来钻去,女人们见面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如果是新电影,看的人特别多,没占到位置的人会爬到远处的树上、墙上和草垛上,连银幕背面都会站满人,一直挤到银幕的尽跟前,需仰视放能看到,一场下来,累得脖子也酸了背也木了。放映员们照例是不肯痛痛快快地出场,夜色渐浓,放映员终于露面,幕布挂上了,放映机架好了,突然远处传来突突的马达声,那是发电机开始发电了。——那时乡下没电,放电影得用放映队自带的发电机。放映机上的电灯明晃晃地亮了起来,照得满场如同白昼,人们一阵欢呼。电灯一下子又暗了,放映机射出一道白白的光柱,晃晃悠悠地照在银幕上,原本或扎堆或闲逛的人们纷纷入座,银幕上立刻映现出来来往往的人头,还有扑楞着翅膀在光柱中婆娑起舞的飞虫。放映员调好镜头的焦距、角度,照例要先放映一会儿幻灯,红底白字的标语口号,农业学大寨、斗私批修之类的;然后还得来一段新闻简报,哪国的总统又来中国访问了,哪里的水电站发电了,哪里的科学家又研制出苹果新品种了等等;这些大概就像是旧式戏曲的定場戏,又像现在电视台每晚黄金时间之前新闻联播,并不指望多少人看,只是为了让场子静下来。但是,直到电影正式开始后,场子才会渐渐平静下来。那时放的电影,都是一些老掉牙的老片子,除了几个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铁道卫士》、《三进山城》等几个战斗影片,已经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电影的情节早就记住了,连人物的对白都能背过,碰到有趣的对话,剧中人物还没开口,下面的观众就替他说出来了。《地雷战》中那个被土八路的土地雷下破胆的日本小队长挖了一手屎,立刻就有人喊道:“哇!哪个小子拉的大粪。”然后哈哈哈心满意足地大笑,仿佛那堆抗日的大便是自己拉的。《闪闪的红星》中胡汉三带领还乡团向革命群众反攻倒算,下面就有人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谁占了我的房,谁分了我的地,都统统给我交回来!”恶狠狠的台词被用油腔滑调说出来,变成了民间语文经典。
  有时也到外村看电影,尤其是在夏夜。电影看完了,已经是下半夜,繁星满天,草虫喓喓。结伴回家,走在田间小道上,周围是一望无际密不透风的玉米地,玉米地一片漆黑,不时有被惊醒的野鸟飞起,在密密的叶片中里扑棱起一阵涟漪。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鬼颠着脚尖悄悄跟在后面,走到一片据说常闹鬼的坟地,不知道那个小子猛然尖叫一声,大家拔腿狂奔,被落在后面的女孩子吓得哇哇怪叫,第二天在学校,照例要把昨夜的电影情节绘声绘色、怪模怪样地温习一番,比看的电影还热闹。
  村里有一个在前清读过私塾的老人,说起《水浒》、《三国》、《东周列国》来头头是道,见晚辈们对电影这样痴迷,很不以为然,说:“电影有什么好看的!不看我也知道,打打杀杀,最后还不是中国胜了,美国败了。”——那时,美帝国主义很猖狂,乡下人把电影中的坏人统统称为美国人。老私塾的这段话,可以说把那个时代的电影甚至那个时代的叙事“一言以蔽之”了。
  啰嗦了,打住,现在这年纪,好像还不到话说当年的时候。还是看电影吧——其实每一个人的记忆,又何尝不是“一个人的电影”。

TAG: 电影

子不语风花雪月 引用 删除 刘宗迪   /   2009-02-04 22:58:18
还是晓东够狠
吴晓东的吊脚楼 引用 删除 吴晓东   /   2009-02-04 22:13:59
“老子不还儿子还,儿子不还孙子还!”
子不语风花雪月 引用 删除 刘宗迪   /   2009-02-04 19:27:47
口令答对了,说明我们是一伙的
施爱东博客 引用 删除 施爱东   /   2009-02-04 18:46:10
是啊,小时候,“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句经典台词,不知被我们油腔滑调地模仿过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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