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英]沒有土地,沒有權利,也沒有道德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2-17 19:52:05 / 个人分类:网络文章

《二十一世紀》網絡版 二○○九年一月號 總第 82 期 2009年1月31日

 

沒有土地,沒有權利,也沒有道德

⊙ 晏 英

 

  沒有土地,也沒有權利的社會生活是甚麼樣子?

  與《紅樓夢》中甯榮兩府還要靠田莊的財產過活不同,《金瓶梅》裏男男女女,官商、差役、妻妾、婢女、媒婆、僧尼、幫閒、門客、雇工、帳房各色人等,沒有一個是靠土地的出產生活的。西門慶,先是繼承了生藥鋪後,後來又通過姻親謀取政府的職位,同時兼開綢緞莊、當鋪,進行混業經營;武大以賣炊餅為生;王婆則開一茶肆;就是金蓮的老娘潘姥姥,似乎也靠經商為生,金蓮得嫁西門之後,她「招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不知是在繼續買賣人口還是在賣些針織女紅?

  但是這個社會被叫做「王法」的法律,與權利是無關的。它是官員為皇上看家護院的打狗棒。禁令高懸,只是以殺人和笞杖徒流的威脅,維護著最低限度的社會穩定。其實除了逼上梁山的亡命之徒,要挑戰社會的基本原則的人微乎其微。西門雖被形容為「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實則並沒有毆打或逼迫死一個婦女,整部小說裏他嚴重「過界」的惡行,只有合謀毒殺武大這一次。而「王法」在這個案件以及與它相關的案件裏,我們只能讀出一條來:問題不在人有沒有犯罪行為,而在他/她是不是「專政對象」。

  看似嚴厲殘酷的刑罰,在實際運作中被種種關係牽扯,輕罪重罰還是網開一面,專看官家具體事件具體對待,運用之妙存乎其心。在彈劾蔡京一案裏,作為朋黨之首的蔡京本人「姑留輔政」,王黼、楊戩經「三法司會問」的結果卻「律應處斬」,若干王、楊的「壞事家人」則枷號示眾充軍發配(相當於今天的死緩)。再過幾天,情況又有新變化,對楊戩的懲罰,因「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已定問發幾個」。西門本來也屬於「鷹犬之徒,狐假虎威」的親黨,經過賄賂相府,得以脫罪。1皇上御筆欽點的處置,是律法無憑的代表作。

  武松打死李衙役的一案,是反覆「任情賣法」的又一章。東平府尹陳文昭二審聽取武松口供後,認為清河縣一審判決朦朧取供、事實不清,卻放過簽署判決書的知縣、縣丞、主簿、典吏,把判決書上最後附屬姓名的司吏,痛責二十杖。然而這個西門不敢公然行賄的「清官」陳府尹,最後仍接受上司的說情,輕輕放過武松殺人的起因,糊塗了結此案。武松由死刑改判死緩──脊杖發配孟州。2晾出事情的前後因果,陳清官的「怒火」就顯得十分滑稽了:起先似乎為了真相大白而杖責無辜小吏,最終自己還是如同清河知縣一樣保官第一。官府對武大的死持之以恆、有法不依;在判決武二這件事情上,倒威風凜凜毫不含糊。

  無地產可以賴以謀生也無權利可以固守的市民們,為更好生存而鬥爭的手段,唯有吸附在皇權─官僚的「龍脈」上,誰攀附得越高,誰才能享受更好的生活。可憐鄆哥買賣「時新果品」的生意,非西門這樣主顧的照顧,贍養老爹、維持生計就困難。而西門若不是多方攀附蔡京蔡太師,恐怕很有可能像綢緞莊的老二應伯爵那樣,折了本錢跌落下來,成為俯仰隨人的幫閒吧。小說放過了西門在太師面前的阿諛相,著墨多在清河當地:西門收集金銀珠翠進貢太師,西門攢造太師生日禮物,西門進獻小妾給太師大管家,西門照顧蔡太師新義子、新狀元、巡鹽新禦史,西門無微不至地逢迎蔡太師府上下人等,一如金蓮在西門面前的屈身忍辱。

  社會「造端乎夫婦」,從男女關係裏,也可以觀察到整個社會關係的情狀。和諧是可能的,武大死後,西門娶玉樓之前,西門與金蓮的關係就進入了高度和諧的巔峰狀態。請看:

  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歹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著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殢雨尤雲,調笑玩耍。3

  廝抬廝敬、互相平等的男女關係,符合人性的「自然正義」,可惜不能止於至善。此後,「窮事壅冗」的西門忙著騙娶玉樓、嫁大姐,一個半月再不見人。如果是《欲望都市》裏的現代女性就知道對方無意婚姻不可強求,記得他也可,像記得旅途中的一處風景,忘記他也可,像忘了曾經磕破的一處傷口,依舊得生猛地過下去。但是金蓮從開始就是人調弄養育的金魚,不傍上西門,就不能避免生活的赤貧,不能避免鄰里的訕笑,不能避免浮浪子弟的調戲。而西門娶金蓮多少是被迫的,只能繼續遮掩金蓮,才好保護自己,他心裏有悔意和不情願,所以匆忙抬舉丫頭雪娥,把金蓮只做了第五房姨太太看顧。

  西門待姨太太金蓮無非「倡優蓄之」,因其容貌可觀且「快把小意兒貼戀」而已矣,所以娶了容貌更美性情和順能生養的李瓶兒,就把金蓮「打入贅字型大小聽提」去了;而金蓮即使用「白紗衫兒,銀紅比甲」 換下了「毛青布大袖衫」,卻始終不甘心、意難平,爭強不服弱地要掙扎出一個「妻者齊也」的地位。纏鬥幾年,她的手段不過是降服和整死幾個同儕,直到死,她自己仍然只是輾轉人手、「百年苦樂由他人」的「貨」。李瓶兒死後,金蓮似乎明白了事理,徹底擺脫了小市民的幻想,露出配得上西門的、兇猛強悍的動物本像。看她百般奉承西門,如同自己不是人,「百般掇弄」將死的西門,如同對方不是人──復仇是道涼菜,只要耐心機會總會來的──這是怎樣的人間!

  公權力聚攏民間的財富,通過「皇帝─官僚」為主脈的私人關係向下分潤。人,在這樣的社會裏,是串在主子鎖鏈上的哈巴兒;除了皇上,沒有一個不被糟踐,不被羞辱的;區別無非在於,高級哈巴兒下面,又拴養著另一群哈巴兒,還有同類能給他的奴才生涯,帶來些許主子的快慰。羞辱和怨憤層層淤積,趨炎附勢、見風使舵、落井下石是每個人在這裏謀生的本領,放棄道德不徹底的,武松和宋惠蓮就是樣板。

  春梅小小年紀就看透了女人的尊卑與德能勤績擦不上一點點邊,唯獨憑藉老公和兒子襠中央的性器,女人才能升格到母夫人的快活林。所以在西門家做丫頭時候,她就能斬釘截鐵的說,何以見得珠冠就輪不到我頭上,各人裙帶上的衣飯,哪裡就保得定!4金蓮與春梅這對情投意合的主僕,一個是路死溝埋,一個宣淫而死卻無礙葬儀風光,運氣固然起了很大的作用,春梅能早早「改造」好主觀認識,也不無關係吧?男人的世界裏也一樣,無非拴住功名利祿的「裙帶」,長長短短式樣更多些而已。道德,那是用來騙人、拿人短的;財富,那是巧取豪奪、來去無根的;主子,那是恩威難測、喜怒無常的。所以,即使是豐衣足食的奴才,仍然像西門、龐春梅大姐那樣急忙消費,快活一時是一時,過到那裏算那裏!

  本來資質聰敏外形俊朗的一干男女,就這樣墜落進口腹聲色的欲界,成了失去靈魂的兩腳走獸。孟玉樓可能在這樣的世界,得到了一個相敬相愛、生死不棄的夫君,但卻不能在這裏繼續美滿幸福的生活。所以,小說的作者,打發她隨夫回原籍河北真定棗強去了──回到了耕讀傳家、如夢似幻的田園生活裏,過有恆產也有恒心的日子。

  那個男耕女織的生活樣式,我們都回不去了。可今天,我們在多大程度上重複著《金瓶梅》所勾畫的世界:一個沒有土地也沒有權利可以憑恃的市民社會,沒有公義也沒有道德。所以愛情最終會湮滅在物欲裏,而人是那麼孤單和絕望……

 

註釋 1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濟南:齊魯書社,1991),頁260─261,270。

2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頁157─160。 3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頁106。 4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頁444。

 

《二十一世紀》(http://www.cuhk.edu.hk/ics/21c) 《二十一世紀》網絡版第八十二期 2009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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