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后现代细雨中的西雅图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2-08 16:04:29 / 个人分类:印第安文明

后现代细雨中的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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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礼伟

 《天涯》 2007年第04期


  从德州飞西雅图,经过荒凉的大盐湖地区时,突然想到“泪水之路”,大概是因为泪水也是咸的吧。十九世纪美国的“西部大开发”是白人西进的历史,也是印第安人不断被驱赶的历史,印第安人在被迫迁往偏僻荒凉地带的路上,因严寒、食物缺乏和无法抵御白人带来的欧洲传染病而死伤无数。当年印第安人无尽的泪水,早已凝固在历史的表壳与盐柱上,但似乎风一吹,仍会纷纷扬扬。
  航空飞行使大地场景不断转换,快到西雅图时,一座巨大的雪山占满了飞机的左舷窗,这是雷尼尔雪山。在西雅图的日子里,常常看见这个地标,它庞然趺坐在天边的青山之上,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座白色浮岛。这座白色浮岛使西雅图充满神秘色彩,仿佛太空的入口就在浮岛之后,仿佛西雅图是平铺在希腊诸神的飘飘衣袍之下。而西雅图的另一个地标“太空针”高塔,作为人类理性向未知世界进军的象征,与充满神性的雪山遥遥相对,使宁静低调的西雅图,又隐隐透出一丝内在的冲突气息。
  西雅图宁静低调的氛围中,盘踞着世界若干顶级的权力中心:最大的软件公司——微软公司,比尔·盖茨的豪宅就在华盛顿湖边上;最大的民用和军用飞机生产基地——波音公司,据说这家公司对美中关系很有影响力;这里还是星巴克咖啡店的发源地,全世界的小资都要在星巴克里打磨一点与小资有关的基本功。西雅图还是美国西北部的国际贸易大港,高大的吊车像一群高脚、红羽毛的鸟王鸟后们君临水边。
  从世界政治经济权力格局看西雅图,它还是有一点霸气的。但是随着对西雅图的渐渐熟悉,发现悠然淡定才是这座城市的基调。这里的居民酷爱山野、水上活动,大概是由于每天都喝大剂量的咖啡,居民们的品味果然都很“小资”。我的“家庭接待者”Neighbor女士在工作之余,潜心研究丝绸之路。我们曾一起去参观西雅图艺术博物馆,里面有印第安人艺术作品,还有来自中国四川的三星堆文物展览。在博物馆门口还有一个扁扁的有好几层楼高、内藏电机的巨人雕塑,他手举铁锤不紧不慢地做敲打状,悠悠然好像已经敲打了几百年。而在馆内,中国三星堆巨人的空洞神秘的大眼似乎要把这幢建筑顶穿。这里就是西雅图,优雅的、不紧不慢的、倾心于追问的西雅图。
  西雅图还有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这就是帕克市场。1907年,西雅图渔夫和农民为摆脱中间商的盘剥而在西雅图海边建立了这个大型农贸市场。1970年,当西雅图人得知政府以“脏乱差”为由要拆除这个市场时,为了保护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捐钱在原地对市场进行修葺和加固。后来,人们在市场外面建起了一个金猪造型的铜制储钱罐,以纪念西雅图人的这次公益行动。金猪的名字叫Rachel,非常春光灿烂的样子。市场里面,有热闹的渔市,也有优雅的咖啡馆和工艺品商店,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就是诞生在这个农贸市场。这里还是电影《西雅图夜未眠》的拍摄地,很自恋地贴着电影海报,与拍过无数电影的纽约相比,西雅图还真有点像乡下。
  说西雅图像乡下不算太冤枉它。2001年6月我在西雅图的时候,街头到处都是猪。这些猪的脸都有点像Rachel,憨厚中又带点狡黠,但猪们的身子都是特立独行的形状,没一个重样的。这群猪(约有二百头)是一项公共雕塑计划的结果,目的是为帕克市场募捐。有的猪身上五彩斑斓,是标准的涂鸦作品;有的猪背着一张面包片,脚下也是一张面包片,被做成三明治的样子。但是不要以为这只猪会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伤神,仔细一看,它把脚下的面包片装上了轮子,变成了自己的玩具,很开心地在玩;还有一只猪浑身画满了各国国旗,且用小国旗组成了“WORLD PEACE”(世界和平)的字样,表明它正在谋求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席位。这群猪虽然数量众多,却并不扰民,倒像是一支文明之师,露宿在西雅图人的屋檐下。在街头展览几个月后,到秋天它们会被全部拍卖掉,从街头消失。此后,西雅图将进入漫长的雨季。不过这一年(2001年)的初秋,纽约的世贸大楼毁于恐怖袭击,西雅图街头的猪拍卖所得会不会有一部分被移作军费,那些憨憨的猪只会不会慨然从军奔赴前线,就不得而知了。
  
  苏瓜米须部落与“西雅图酋长”
  
  来西雅图的目的之一,是想了解一下当地印第安人的情况。接待方安排我去会见苏瓜米须(Suquamish)部落的长老和官员,他们将向我谈及部落主权、渔业权利、文化保存、美国土著所面临的挑战等等课题。
  苏瓜米须部落位于普吉特湾的麦迪逊港印第安人保留地,是一个渔业部落。这个部落是普吉特湾的最早居民之一,十九世纪这个部落出了一个杰出人物,即Sealth酋长,他的名字被讹读成“西雅图”(Seattle),并且被白人入侵者用来命名他们新建的城市。
  横渡普吉特湾后又开车走了一段路,前方的绿树丛中出现了低矮的房屋和高高的图腾神木。苏瓜米须部落长老会的联络员Ivy Cheyney 和部落的社区保健事务官员Robert M. Alexander前来迎接我们。这个地方已经是一个旅游地,但也确确实实是一个部落村庄。按Ivy的说法,这里还是一个拥有“主权”的地方。1871年美国国会规定美国境内所有印第安人族群或部落不应被视为主权单位,因此它们无权与美国政府以条约方式来确立关系,但此前美国政府与印第安人签订的条约继续有效。苏瓜米须部落在1871年以前即与美国政府签订了“双边关系”条约,故拥有一定的“独立”地位,不过这一“独立”地位目前仅限于司法管辖权上的独立(部落可按自己的法律审判内部的刑事和民事案件)。Ivy还领我们去看了他们的“国旗”,即部落旗帜,它悬挂在一个可用于集会和篮球比赛的体育馆内,以红色为底,中间是一组人划着独木舟的黑色剪影。
  苏瓜米须部落的最高权力机构是部落大会,大会再选出一个七人委员会负责日常工作,长老会则属于咨议性质。部落每年的预算有四百多万美元。部落政府的主要议题包括部落成员的健康与福利、经济生存能力、教育与培训机会,以及海洋资源的可持续性等等。
  传统上,苏瓜米须人是编篮、捕鱼、造独木舟的能手,与世无争,他们类似亚洲人的脸型也让我感到亲切。目前部落的经济来源主要是渔业、贝类养殖、商业、旅游业、房租,此外还有一个“清水赌场”。赌场在回程路上看到了,这是保留地里最热闹的地方。美国政府每天为苏瓜米须人提供免费午餐,我和部落的长老们一起吃了一顿这种简单粗糙的午餐,一时间好像自己身处一个凄清的养老院。印第安人的生活绝不仅仅是阳光下舞蹈的羽毛,他们也被苦闷和窘困包围,于是酗酒取代土风舞,成为更普遍的生活方式。
   美国政府建立保留地制度,固然是为了保留多元族群、多元文化格局和文化遗产,但这些“保留地”也是美国土地原先的主人被打压到山穷水尽时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在苏瓜米须的博物馆内,我看到Sealth酋长(1786—1866)的事迹,他的墓地就在附近。1950年代,当白人政权要强行购买苏瓜米须人世居的大片土地时,Sealth酋长发表了多次讲话,这些讲话被人整理后刊登于1887年10月29日的《西雅图星期日之星》报。Sealth酋长的演讲词在博物馆内有单幅印制品售卖。
  这份演讲词的重点是向白人入侵者表示怨恨和抗议。酋长说:你们白人的上帝不是我们的上帝。白人抢占土地,印第安人则像潮水退去并且一去不返。白人的上帝不爱他的红人(即印第安人)子孙也不愿保护他们,使他们就像无人照顾的孤儿。
  酋长也问道:我们如何才能成为兄弟?如何才能使你们的父亲成为我们的父亲并给我们带来繁荣和复兴?我们从未见过他,从未听到他对我们说话。是的,我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你们的宗教是由一个愤怒的上帝用铁手指刻写在石碑上——免得你们忘记。而我们的宗教源自我们祖先的遗训,来自我们祖先在梦中所获得的来自伟大精灵的启示,来自我们先民领袖的梦幻般的顿悟,并且都是刻写在我们人民的心里。
  
  酋长说:你们死去的先人一旦去世就不再爱你们和他们出生的房屋。他们在遥远的星际游荡,很快就患上健忘症并且不再回来。而我们逝去的先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生活过的这个美丽的世界。他们始终爱大地上纵横的河流、巍峨的山脉和幽静的山谷,他们永远温柔地关爱那些孤独的生命并时常回来拜访和安慰他们。
  酋长说:这片国土的每一寸对我们的人民来说都是神圣的。每一个山坡,每一个山谷,每一处平原和每一处小树林都因部落里一些温柔的回忆或悲伤的经历而具有了神性的内涵。甚至这些岩石,在寂静海岸线上无言地曝晒在烈日下的岩石们,也会因与我族人民命运有关的那些过往记忆而庄严地颤抖。甚至你们脚下所有尘土,对我们的脚步会比对你们的脚步更有亲近感,因为它们是我们祖先的骨灰(我们的光脚对这样的亲密接触更有感觉),也因为这些土壤因我们族人的生活而变得肥沃。
  酋长希望白人能够公正对待他的族人并且友善地与他们进行贸易。他和他的族人愿意让出土地,但保留回来拜访祖先和朋友的坟墓的权利。
  在演讲词的开头部分,酋长表示,他的话将“像星辰一样永远高悬天际”。
  Sealth酋长的上述讲话是笔者从苏瓜米须博物馆版本(即1887年版本)中摘译的。这个版本与流行的以《西雅图的天空》为题的“西雅图酋长的演讲”有很大的差异。那么到底哪个版本是真的?
  据笔者所查阅的资料,流传于世的酋长的演讲词主要有四个版本:
  版本一出现在1887年10月29日的《西雅图星期日之星报》的Henry A. Smith医生的专栏文章中,他是当年Sealth酋长就白人索求土地而发表演讲时的在场记录者,尽管他坦承记录得不完全准确,但这可能是最接近酋长原话的版本,也被Suquamish部落所认可。而后来更流行的版本根本就是一位电影剧本作者的“原创”。版本一是这样开头的:长久以来,这片天空为我们的先人流着悲伤的泪水,这片天空对于我们来说是永恒的,但它也是会变的。今天是晴天,明天可能会阴云密布。但我的话,会像星辰一样永悬天际。
  版本二是由诗人William Arrowsmith在1960年代后期写的。他用现代演讲词的模式对1887年版本进行了改造,掺杂了一点维多利亚式的华丽风格,但在内容上改动不大。
  版本三也许是最为世人所知的版本,它被冠名为《西雅图的天空》,但它的实际作者是Ted Perry教授。这个版本是1970年代初一部环保电影剧本的一部分。这个版本只是借印第安人酋长之名而抒现代美国环保主义者的胸臆而已。版本三是这样开始的:华盛顿的大统领传话来说要买我们的土地。……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卖,白人就会带着枪来夺走我们的土地。但我们感到奇怪:你怎能买卖这片天空,买卖土地的温馨?(这句话很有名,地球人都知道——笔者注)……该版本的最后几句是:丛林在哪里?没有了!鹰在哪里?没有了!这是生命的终结,苟活的开始。
  这个版本在全世界流布很广,被许多网友煞有介事、绘声绘色地转引,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Sealth酋长当年发表的演说,而是Ted Perry教授创作的一篇语言精美、立意也不错的环保主义散文而已。接下来,一种在媒体、网络上常见的以讹传讹方式,把这篇现代人创作的散文传成了“西雅图酋长的演讲”。
  版本四是在1974年美国Spokane世界博览会上出现,是版本三的简写本。
  笔者在苏瓜米须博物馆所看到的Sealth酋长演讲词(版本一),除了把土地视为有生命的存在,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之外,还有浓重的弱者的哀怨情绪,演讲词内容的重心是希望白人善待红人。在这个最早的也最接近历史真实的版本中,反映的首先是强势的白人与弱势的红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反映的是美国早期发展史中野蛮的、不光彩的一面。而今天流传甚广的“西雅图酋长的演讲”,其重心是希望人们善待自然,注重环保,对白人早年的野蛮行径的批判色彩被大大淡化了。
  对于外界的旅游者来说,西雅图布莱克岛上的Tillicum村比清静的苏瓜米须村落名头更大,因为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商业化的“民俗文化村”,并且因1993年首届APEC非正式领导人会议在这里举行而声名遐迩。在这里,一切活动的内容都是程式化的。笔者刚刚上岸,便被安排去享用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汤,这有点类似于我国一些“村”里的“下马酒”。接下来是熏鲑鱼自助餐和印第安人的舞蹈表演,舞蹈中的元素包括独木舟、面具、神怪等等。舞者是正宗的印第安人,有男有女,他们表演时离我很近,但我看着他们时读不懂他们看我和其他游客时的表情,他们脸上有一层薄纱般的笑容,害羞?矜持?嘲讽?商业?没看懂。他们先祖们的粗犷的、奔驰的渔猎场景,已经切换成今日“清水赌场”和“民俗文化村”的狭小舞台,这薄纱般的笑容里有多少成分是苦笑、是伤悲?抑或是真正的开心?不知道。

  当年APCE各成员方领导人来到布莱克岛上讨论如何加速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如何推动贸易与投资自由化,高谈阔论之余,也曾观看过印第安人的表演。其实正是贸易与投资的自由化,把异国情调中的弱者文化变成了抽掉精神内涵的商品,变成了单调的商业演出,变成了全球小资生活情境中的轻薄干燥的装饰符号。印第安人相信万物有灵,所以珍惜大地,而现在全世界正在流行一种一神教,它的上帝叫作“资本”。这种一神教使大地万物都失去了神性和灵气。
  搭渡轮从布莱克岛回西雅图市区,在弧形表面的海上,远处西雅图高楼群的下半截像是浸泡在海水里。向落日方向望去,那里有大幅的红、黑色块堆积并缓缓下沉,仿佛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的入口。
  
  独立媒体与公民的跨国政治
  
  在全球跨国公民政治运动中,西雅图是一个值得一提的地点,因为1999年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反全球化的“西雅图战役”,数万名来自多国的示威者的街头抗议和更大规模的全球网上抗议显示了反全球化运动的强大力量。经此一役,在西雅图诞生的“独立媒体中心”(IMC)这种斗争样式也从星星之火,迅速演成燎原之势。
  1999年,为抗议在西雅图举办的试图推动全球贸易自由化升级的WTO部长级会议,西雅图的一群反全球化人士创办了全球第一个IMC,这是一种全新的媒体实验:没有庞大的机构,没有主编,任何一个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媒体,他们个人撰写的新闻报道和个人拍摄到的新闻图片和录像向一个专门网站自由汇集。换言之,这是独立新闻与反全球化运动的结合,并且以一种“全球化”的样式出现(可即时接纳来自全世界的独立报道)。他们的反全球化报道在全世界获得了热烈反响,并催生了世界各地的类似网站。
  反全球化人士痛恨绝大多数媒体(特别是那些全球性的媒体)被大资本所控制,但受到西雅图战役的激励,他们发现了反全球化的一个绝佳方式,那就是:Don't hate the media, be media(不要恨媒体,其实你自己也可以做媒体)。
  2001年,笔者在西雅图拜访了西雅图战役的女英雄、IMC的创建人之一Sheri Herndon女士。我当时谈到自己曾在一家比较敢言的媒体工作过,Sheri问这家媒体有多少人,我回答了一个大约数字;她又问其中有多少是管理层,我也回答了一个大约数字。这时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个媒体不是真正的独立媒体,因为第一线的报道者受到了上面很多人的控制;真正的独立媒体就是一个人的媒体,独立地采访,独立地发布。
  Sheri介绍说,IMC具有以下特性:非政府、反全球资本体制、一个朦朦胧胧的全球绿党联盟、主张大规模地修改全球资源配置(如富国把钱捐给穷国)、主张小城镇经济、反对麦当劳这种标准化食品、反对过度的资本主义。当全球媒体被CNN之流控制,弱小的个人可以通过网络等不花钱的方式来反对资本主义。当然,她们的活动也受到了FBI的“垂注”。   
  Sheri她们所从事的事业,是世界事务中的一个年轻的现象——大规模的公民跨国政治。她们的核心口号是:“世界不是商品”。反全球化运动的思想资源可以追溯到马克思那里,马克思曾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资本有独立性和个性,但普通个人却没有。
  反过度全球化的运动具有后现代的气质:没有特定的领袖,也没有特定的组织机构,朦朦胧胧的全球网络,拼贴式的文字与影像报道。这很像未来世界的一种可能的社会生活模式。当我问这样庞大的网站如何管理时,Sheri对“管理”这个概念态度有点游疑。她实际上是一位领导者和策划者,总会遇上“管理”之类的问题。不过“管理”又和她刚刚灌输给我的独立媒体理念相悖离。
  且不论反全球化运动内部有什么缺陷和问题,对于资本在个人和人类面前的傲慢,笔者也是持痛恨态度的。资本所建立的秩序貌似让人有自由选择,但资本的标准化性质、逐利性质和使人异化为客体的潜规则,使人类和环境都受到戕害。总之,历史并未终结,我们仍需找寻另一个可能的更好的世界。
  不过,以笔者历来的中庸、中道态度来看,全球化也不能全盘否定,中国的社会变革与全球化有很大的关联。依笔者的观察,反全球化人士也并不都是绝对地反对全球化,毕竟他们所使用的电子网络和他们的组织形式都具有全球化的特征。
  我们可以追求一种适度的、不霸道的、尊重每个人的自由的全球化。
  其实在西雅图期间我也在大量接触当地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业机构和推动国际贸易的民间组织。我曾见到国务卿鲍威尔将军过去的一名副官,他现在是一家美中贸易促进机构的负责人。这些机构和组织对加强美中人民之间的友好认知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Suquamish这个古老的渔业部落、Sealth酋长的后代们也和中国山东省建立了贸易联系。闭关自守的年代很难重返。不过,全球化确实是利弊互生,包括在中国,也确有必要抵制过度的市场化和物质化。当然,另一种全球化、另一种可能更好的世界目前只有粗略的蓝图,还有待人类去权衡、去探索、去追求。
  
  后现代细雨中的西雅图
  
  西雅图对许多外来者的魅力,可能还来自电影《西雅图夜未眠》海报上的那句话:
  “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会怎样做?”
  我是一个惯于在月球上看地球上故事的人,是故事外人,而不是故事中人。我喜欢好的故事。而《西雅图夜未眠》就是这样一个好的故事。
  这部电影以这样的场景开始:一幅美国地图,阳光照射到美国的东海岸,而在西部的幽暗地带,只有西雅图的位置上有一星点光亮,像是失眠者红红的眼睛。
  这部影片温和地讽刺公司领导和曾经在大学里学业、运动竞技都很出色的人,让这种优秀国民出局,却把幸运给予一个丧魂失魄、不修边幅的异地男子。这部影片推崇一种叫作命运或定数的东西:每个人每天都会做许多微小的决定,有些决定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显示其重要性、关键性。安妮就是因为出门时忘了拿一件小东西而没有与未婚夫同行,进而收听到西雅图失眠者的儿子披露父亲追念忘妻而不能自拔的电台节目。
  现在的网恋风潮的核心价值也是Destiny,当事人相信:“缘,妙不可言”。《西雅图夜未眠》曾经告诫说:你没见过的这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吸毒者,是一个电锯杀人狂。不过,在影片中这句话基本上属于保守的、负面的言论。
  《西雅图夜未眠》也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安妮与沃尔特已经订婚,但完美的两人故事中缺乏魔力和奇迹,尽管沃尔特是一个事业成功、懂得经营家庭、爱意绵绵的人,而且还曾经是运动员,相貌堂堂,就像2000年在美国总统选举中落败的优秀大学生戈尔。但是,没有魔幻般的感觉,没有惊喜,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情节,两人结识的缘由也太过普通——在餐厅取用食品。甚至,沃尔特(Walter)这个名字也太过普通,令安妮有点失落。接下来,便是安妮背着沃尔特与西雅图的失眠者、建筑师塞缪尔悄悄沟通,最后一举登顶,与塞缪尔会师纽约帝国大厦,完成一段富有魔幻色彩的现代爱情神话
  在西雅图的傍山公路上和纽约帝国大厦楼顶观景台的夜风中,我曾试图回溯这个看上去很美的故事。我想安妮与沃尔特订婚后的平庸生活,难免不是安妮与塞缪尔今后生活的写照。因为,两人关系固定了,魔幻感也就消失了,直到两个人的一个或两个又在寂寞午夜的汽车里收听到某个有点魔幻味道的电台节目……
  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州立大学里,我拜访的一位副教授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一直心不在焉,眼睛也是红红的。他和他的太太刚刚离婚,搬家公司的车已经约好几个小时后就会过来。我没问他和他太太相恋时是否感觉到了“缘分”与“魔力”。安娜和渥伦斯基之间,如果能在爱情魔力达到顶点时就戛然而止,将会留下一段何等美好的不老传说?大约四十年前,李小龙曾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州立大学攻读哲学并自创“截拳道”,他的绵绵不绝的魔力源自他在魔力的上升期就突然离场,不用等到养老院的车来接他。
  在西雅图,常常能感到生与死的冲突。这里的自杀率与旧金山不相上下。1994年涅乐队的主唱Kurt Cobain的自杀,使西雅图这个安静城市的摇滚神话和作为全球摇滚乐首都的地位在突然诞生后不久,又突然消失。在阴雨连绵的气候中、在充满神性的自然中、在天堂般的山海环境环抱中,一些因追问而困惑的西雅图人做出了最简单的一种选择。
  但我相信更多的西雅图人信奉这句话——“因为我们要死很久,所以要好好地活着”。我接触的许多西雅图人都是生活的热爱者,他们相信魔力仍然可以从生活的深处挖掘到。2001年的美国,流行的是Lifehouse的摇滚乐,它已经没有涅乐队的“邋遢”风格,完美的配乐和适度的追问符合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心境。时代的浪潮也许本来就是这样一起一伏,新的狂暴的Cobain仍会来临,然后也仍然会离去。
  后来,又听到Norah Jones的歌,在歌声中她怀念一张老旧的面容,把石头扔向天空,走向过膝的野草。忧郁,但不至于失魂,因此被大众所接受,成为推动生活继续向前的背景音乐。
  生活是由“定数”与偶然、港湾和不系之舟、阳光和风雨等等共同构成的。你必须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才能悟到生命之美。西雅图也是小说《廊桥遗梦》主人公罗伯特·金凯曾经流浪的地方,他曾在那里靠肖像摄影勉强过活,还经常去拍摄普吉特海湾。他给他人留下的,只有一些寄放在各个地方的碎片般的踪迹。他是一个标准的流浪者,但我想他也是一个坚强的、热爱生活的、心有所系的人。
  其实人生的一些碎片是可以寄放在世界的远方和各地的,也包括寄放在种种形而上的“地方”和“远方”。在写这篇文章时,我非常怀念西雅图南边一个生长着许多玫瑰的城市边缘上的“城堡”,它像一个洁白的雪山之顶,矗立在时光的海平面上。我也很感念一位在洛杉矶上中学、在伯克利上大学而后来就去西雅图的细雨中看海的朋友,心灵的互动和交集是最珍贵的人生财富。
  一场场后现代细雨浇湿和模糊了人生的边界,你可以属于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你也可以安睡在世界上不同神灵的慈祥目光里,你的世界是开放的和流动的,它不是一个罐头般的星球,而是一片广阔的、流转的星空。
  
  其实我在西雅图的时候,天天都是晴空万里,一滴雨都没遇到。在晴空下,城中那二百头流光溢彩的猪,嘎巴嘎巴咀嚼着缓缓落下的阳光。
  
  庄礼伟,学者,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亚洲的高度》、《透视东亚“奇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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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西雅图 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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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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