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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 巫与医:谣俗蠡测八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1-04 11:00:57 / 个人分类: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谣俗蠡测·

八 

巫与医[1]

钟敬文

         ㈠ “医药之祖”

        近年国内的新史学者顾颉刚氏,提出了“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意见。这,从我国(或不止我国)的古史的某方面看,是一个不可颠扑的“真实”。中国古史上几个所谓早期的帝王,他们大部的“业绩”,是箭垛一样集成的。关于“医药之祖”的故事,恐也没有什么例外。

        伏羲、神农、黄帝三位所谓古圣王,是受到极多从四方八面的箭竿射来的箭垛人物,他们可说是中国传说文化创造的“巨人”。因之,做为“医药之祖”的文物神话中的主人翁,他们也各占有其分儿。

        关于伏羲与医学关系的记载,最早的我们现在只能上溯到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据云,伏羲氏仰观俯察,造书契,画八卦之后,于“六气六腑,五脏五行,阴阳四时,水火升降,得以有湘,百病之理,得以类推。乃尝味百草,而制九针,以拯夭枉焉。”[2]宋罗泌氏的《路史》也有和这相似的记述。

        神农的作医药,也著见于皇甫氏书中。据云,他“尝味草木,宣药疗疾,救夭伤人命,百姓日用而不知:著《本草经》四卷。”[3]后干宝氏的《搜神记》及司马贞氏的《史记三皇本纪补》等并记有“以赭鞭鞭草木”一类的说法。

        皇甫氏又谓黄帝,“命雷公歧伯论经脉傍通问难八十一为《难经》,教制九针,著《内外术经》十八卷》。”[4]大约因为所谓《素问灵枢》等伪经很流行于后代之故吧,一提到医药,大家便会自然地想起黄帝来。在一般人脑中,他和医药关系的亲切,至少不在神农之下。

        除了他们三位古帝王外,我们不能不再提到一个同样有力地被承认为医药之祖的人,那就是巫彭。在战国时,吕不韦门氏下宾客所编著的书中,已有“巫彭作医”之语[5]。后来许慎著的《说文解字》也明写着同样的语句[6]。巫彭之被认为医祖是很显然的。

        上述四人中,都是本身强有力地被做为医祖看待的。但是,这在史实上的意味,究竟怎样呢?我们觉得第一成问题的,就是所谓“医祖”的话,能不能够成立。从一般的文化史看,许多产生于原始时代的制度、文物,大都是各氏族或种族中多数的人们,迫于急切的“需要”而营造出来的,并且慢慢地经过着许多时间才臻于完成。某种族中某人对于某种事物的贡献特别来得大,这或是可有的。但硬说某种制度、文物,是哪一位英雄突然独创成功的,那怕仅是远离了“真际”的“传奇”而已。关于我国远古医药的起源,也当做这样看才较妥善。其次的问题是,像伏羲、神农、黄帝等这种“箭垛式”的人物,关于彼等与医药之关系的话,恐也不是很靠得住的。又我国古代史上的文化阶段,近年由地下出土材料的证明,在商朝未年,尚是铜石器并用,从畜牧的生活过渡到农耕的时期[7]。像旧史所记,神农、黄帝已完全进到农业时代;而彼等于医药贡献上的成绩,又是辨味草木的品性,制作金属的道具[8]。他们的时代,若真如旧史所承认那样秩序地远冠在殷、周以前的,这文化史演进上颇为凌乱的情况,恐怕不是科学常识健全的人所肯随便相信的吧。(关于巫彭,下再提及。)

        总之,商代以前,一切文化情况,都在惝怳迷离的梦影中,要得看到一点清楚的眉目,恐非靠地下石头起来说话,是很少较完满的希望的。

        关于商代的医药情形,我们都知道的,仍然是很贫乏。前人虽有“伊尹创医药”的记述[9],其靠不住的程度,恐更在伏羲、黄帝等传说之上。伪古文《尚书》中所谓商代高宗时文件的《说命》上篇,有“若药弗瞑眩,厥病弗瘳”的话[10]。这似乎给予了我们一点关于彼时药品治法已很盛行的说明。但因它是寄存在伪史料上面的,是否可信却是一个未决的问题。近年河南安阳殷代故墟出土的甲骨文字,有如下一类的语句:

“缺未月日老缺片疾四日”

“已缺卜贞好■之瘳”

“贞箙来■之瘳十月”

“丙辰卜■贞■弗其■之瘳”

        叶玉森释■为“风”。“风疾”,即病风,这种语句,“乃卜风疾之瘳与否者。”商代文化,尚属幼稚时期,其凡事必取断于鬼神,已有许多甲骨上的文词,予以充分的证明。疾病必出以贞卜,是没有什么疑问的[11]。不过,除此外,有无别种医药学,颇不能明白罢了。

        我国古代文化,到了周朝,有长足的进步,这是新旧史学者所无异词的事,虽然各人对于这“史实”之原因的界说颇为参差。周初医药之学,必比殷商有相当长进,是可想象得到的。《易经》无妄九五爻辞云:“无妄之疾,勿药有喜。”象曰“无妄之药,不可试也。”[12]这足当征当时,药物之用,必已至相当程度了。但关于西周医药发展情况,如《周礼》中所记,那样整齐、详细的分科及组织[13],怕是后人“夸大出之”的说话,不能令我们很安然相信[14]。还有一点材料,值得我们在此提一提,这就是有名的周公愿以身代武王死的故事。(武王罹虐疾,周公祷告于祖宗之灵,称述己之贤能,宜于事鬼神,以求赎其兄的危厄。)从这事件上看,周初的圣智之人,还是以疾病为由于鬼神的祟祸,与一般原人的信仰相近。但我是怀疑这故事的。并非因为前面已称说周初医药已颇现眉目。便断定不该有这故事存在。这是一种很武断的逻辑。我的疑点是这故事在记录上缺少稳当的保证。换言之,就是说那所谓。《金縢》的文件,恐非周初人的笔墨[15],而这有名的故事,也就是一篇《乌有先生》传。

        到了东周,医药似乎进步得颇可观了。流传于后世,最为我们所知道的两位春秋时代的医生,是医缓和医和[16]。据《春秋左氏传》所载,起初,晋侯得恶梦,问于桑田巫。巫断其不久必死。已而果病。医缓未至之前,晋侯梦疾为二竖子,以避缓故,议居于膏肓之中。缓至,所言与梦相应。晋侯叹为良医[17]。这是所谓名医医缓的故事。至于医和的,据云,晋侯有疾[18],医和视之,断曰:“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祐。”因晋侯的反问,他又说了一大篇“六气五味,过则为蓄”的道理[19]。近人喑然氏,谓医缓尚不免带原始的神学思想(神学医),医和则进而成为“玄学医”了[20]。

        战国时代的医生,我们可举扁鹊为例。他的故事,依司马迁氏所记,颇为繁富。今约言之,得列为五桩:⑴ 传秘术于长桑君;⑵ 知简子的神游;⑶ 救虢太子于已死;⑷ 料桓侯之将薨;⑸能为种种医道[21]。又《列子汤问篇》记有他为人换心的故事,《韩诗外传》也有关于他治病的记载。但大半荒唐难信;一小部分,又近于阴阳之说[22]。这么看来,战国时的名医,仍然不过一个玄学医罢了。

        在此,我们试谈一谈在古代极占势力的“巫医”[23]。如本文第一节所叙述,文化低下的民族,医事大多出于法术或宗教的巫师之手。我国古代,也没有逃出这文化史成规之外。上文所曾提到的巫彭大约就是传说中原始时代有名的巫医[24]。春秋以后,医与巫,虽然已呈分业的景况,但巫者仍不免时兼治医事,这是无可疑惑的。直到现在,民间巫医的势力,尚在某程度之下流行着呢[25]。

        法术或宗教的治疗法,除了由巫师执行的以外,尚有普通人们自己举行的。佩带或饮食某种动物、植物或矿物之类,如本文前节所说的,是很通行的医法。例如,刮虎牙可以治犬咬伤,吃横公鱼能止邪病,溪兔虫之角辟水毒,飞生鸟之爪治难产,蕙草止疠圣铁疗痫[26]。这种治疗法,是原始医学或民间医学的重要法门,在我国当是最老早就发达了的。

        ㈡ 巫与医

        《山海经》中,关于古代医药材料的记载,大多在《五藏山经》的部分(以下从略)。其中所列医药材料中,我们可以显然看出下举两点:⑴ 药物的原料——以动物类为最多,植物类略次之,矿物极占少数。⑵药物的用法——大部分虽以吃食为主,然由于“佩”“服”者,实不在少数[27]。

        由第一点考察,则当日(《五藏山经》写作的时代)虽大体已进入农业社会,但离开氏族或种族以动物为主要食品的渔猎时期,必非十分长远的。所以一方面,植物类药品已甚发达;另一方面,动物类的,仍然在新社会中占着很大的势力。关于此点,我们试看很后起的所谓《神农本草经》[28]其中所载药品,植物最占多数,便极好的反证了[29]。

        由第二点考察,当日民间的医药学,尚不免相当地为法术观念所支配。所谓“佩”或“服”的疗法,完全是一种法术的行当,非已脱离原始期的较合理的医治法。

        如上所说,我们可知道经中许多药物的使用,有一部分是起因于法术;但另外一部分,则似可谓之古代人经验相传的“民间药”。他们对于这(由经验而传授的药品),虽不能科学地分析其奏效的缘故;但事实上,这些药品,是曾增正确地医治好了他们许多疾病,是无可疑的。

        关于法术方面,医法的药品,我们除由它的使用方法(即前文所说的佩、服法),可藉以略推见外,还有一点是资证明的佐据。读者当没有忘记前文所说的,类感观念在法术,尤其医事法术中的常被采用吧。前列药品里,如“蓇蓉,食之使人无子”,这便是一个适例。举经文云:“嶓冢之山,……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因为这种草是不能结实的,所以联想到妇人吃了它,也将同样消失了生殖的作用。这不是极显然的应用类感法术原则的医药么?

        反之,根据于经验而实有医药上的效能的,恐怕也属不少。例如,羬羊的脂,可以治“皮肤皱裂”之类,就是在事实上可以证验的[30]。

        当时所用的许多药物,因时代及其它种种的变迁,到了近代,仍被视为为有效而传承在民间的,虽然当已无多,但决不是完全绝迹。例如,前面所提到的羬羊,以及萆荔、薰草之属,它在近代民间中做为药品的资格,是和一两千年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呢[31]。

        原始人或文化较低下的民族,他们不但以为生理的疾病、生殖、健康、饥饿等,可以用药品医治、补益,其方法(或为法术的,或为非法术的),便是心理上的种种缺憾,也能以药物把它治理[32]。这在理似应归之法术的题目下去谈讲,较为近是;但在此论古医药学的文章中,顺带地把它提及,似也不是无理由的。

        关于这一类的材料,见于《五藏山经》中的,可缕举如下:

        《南山经》:“迷谷,佩之不迷[33]。类,食者不妒。猼池,佩之不畏。白咎,可以释劳[34]。”

        《西山经》:“多条,食之使人不惑。橐■,服之不畏雷。不周山之果,食之不劳。文鳐,食之已狂。”

《北山经》:“儵鱼,食之可以已忧。■鱼,食之已狂。鮆鱼,食之不骄[35]。■鱼,食之无痴疾。黄鸟,食之不妒。”

        《中山经》:“栃木,服之不忘。鬼草,服之不忧。 月 出       月  出     养之可以已忧。飞鱼,服之不畏雷。蘨草,服之媚于人。蒙木,服之不惑。嘉荣,服之不霆[36]。帝休,服者不怒。栯木,服者不妒。■草,食之不愚。

        这类药物,更大多是应用法术观念的。如治法之多用“服”——23则中,服(佩服)者占11则,其它各种用法共占12则——甚至有用“豢养”的,这明是法术上的“厌胜”(Charms)的方法[37]。就是吃食法的药物中,亦多是应用法术的类感观念的。例如,吃了兽类的肉,能使人不生妒心,这恐怕是因此种动物被认为“自为牝牡”之故而联想到的。佩服的药品,其应用类感原则的,当更不少了[38]。

        此外,如经中所记动物、植物之类,其功用谓可以杀虫、御凶、辟火、御不祥、以至于毒鼠、毒鱼、服马等[39],这也可以当作广义的“原始药物学”看。但由篇幅的关系,不一一缕述了。

        ㈢ 巫彭与巫医

        前文曾略叙述到我国古代的巫医及传说中的医祖巫彭。在这里,我们要就见于《山海经》的材料,来作点较深入的探讨。《海外西经》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群山,巫所从上下也。”(郭注云:“采药往来。”)

        所谓“群巫”,并没有指出各人确实的名字;他们的职务,也仅由注者释出,自然郭氏的这个解释,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在《海内西经》所写的,便较明了。我们看它说:“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凡、巫相(郭云:“皆神医也。”)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郭云:“为距却死气以求生也”。)“ 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名号明了,业务也昭然被写着。

        与上举两段记载相似的,在《大荒西经》中,还有这么一段: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郭注曰:“群巫上下此山采之也。”[40]

        唐人段成式在他所著《酉阳杂俎》中也有相似记载,但名字写法,略有异同。现在试把上举二三两段中所列群巫名号,合段氏所记的作成下表[41]: 

海内西经

巫彭

巫抵

巫阳

巫凡

巫相

 

 

 

 

 

大荒西经

巫彭

巫抵

巫咸

巫即

巫姑

巫真

巫礼

巫谢

巫朌

巫罗

酉阳杂俎

巫彭

巫抵

 

 

巫姑

巫具

巫礼

巫谢

巫朌

巫罗

 

        在上述群巫中,于古代记载上比较盛被称说的,莫如巫咸与巫彭,而巫阳次之。且先说巫咸。巫咸的时代,正与一般古史中传说的人物相似,在记载上非常纷纭。有说他是神农时候的,有说他是黄帝时候的,有说他是尧帝时候的,有说他是商朝时候的。他的职业,或说是巫祝,或说是医。“巫咸,尧时臣,以鸿术为尧之医。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树,树枯;祝鸟,鸟堕。”我觉得没有一段记载,比此更能够简要地叙述出巫咸的“巫医者”之身份的了,倠他果否为什么“尧时臣”是大有问题的。

        巫彭,除后出的《路史》、《古今医统》等说他是黄帝或周初时候之人以外,如《吕氏春秋》、《世本》等较早期的载籍中,多未详其时代。至关于他的职务,则各书一致地称说他是创制或善于医事的人[42];他的医法,必大半仍属于“巫医”范围[43]。这从前面所引经文中是更可以看出了。

        最后,且言巫阳。这名字,于我们似乎特别稔熟。因自从《招魂》援引以来,后世文学作品中,往往乐用之[44],是以变成颇习见的名字了。王逸氏注,以巫阳为天帝之女,《路史》的作者,则说他为黄帝之臣[45]。何况更有上引的经文为证呢?他的职业,从《招魂》上看来,是一个善卜筮而且能招致魂魄的人。他必是“巫”而兼“医”的,这不是怎样幻想的事吧[46]。

        上举的三位巫医以外,我在此想介绍一位与所谓“群巫”表面虽似无关,而实在彼此恐有若干因缘(至少彼此有些相似)存在的古医者巫妨来。据说:“古有巫妨者,立《小儿颅脑经》,以占夭寿,判疾病死生。世相传授,始有小儿方焉。”[47]从名字上看,从职务上看,都要使我们联想到他们(巫咸、巫阳、巫妨等)或许是出自一群的,即使不是由于一二“母题”的故事所歧传的话[48]。

        经中尚有下列两则记载,可以合前面所举的一道看吧:

        “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郭曰:天帝神仙药在此也。吴任臣引郭子章语曰:巫咸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斯山,因名巫山。)[49]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50]

        “大荒之中,有山名  涂之山,青水穷焉。有云雨之山。有木曰栾。禹攻云雨(郭曰:攻,谓槎伐其林木。),有赤石焉,名生栾,黄本赤青叶。群帝焉取药。”(郭云“言树花实,皆为神药。”)[51]

        上文所述几则关于巫医(或近于巫医)的传说,在远古民众心目中,必是很负有威力的。现在映于我们眼里的这被记载了的故事,虽已涂着若干后来时代的色彩,但关于原始期“医事”的姿容,可说尚未至于整体朦胧。换言之,我们还能够在这里窥其原形的一二。

        我国古来的民间医学中,有种种的手术疗治法。例如《素问》所说:“形乐志苦,病生于筋,治之以熨引;……形数惊恐,经络不通,病生于不仁,治之以按摩、醪药。”[52]炙刺、鍼石、熨引、按摩等,都是尧应用人工的外治法,和吃饮药品的内治法不同的。现在,且单谈鍼石。

        所谓“鍼石”,平常似有两种释法。例如关于前文所引“治之以鍼石”一语,解者便各有其义。唐王冰氏云:“夫卫气流满,义鍼泻之;结聚脓血,石而破之。石,谓石鍼,则砭石也。”而明马莳氏则曰:“卫气怫结,病生于肉,宜义石为鍼而刺之。”[53]

        鍼(以铁或金银为之)和砭(即石砭),在《素间》及《灵枢)中关于其作用等说明,有时似颇有区别,但有时却很含混[54]。依我们看此二者,原始必是一物,它的产生,远在石器时代[55]。“古者以砭,后代以针(即鍼,又或作箴)。”[56]这话,是很能把它之质料,自从被代以金属之后,原始的石鍼,便即时绝迹。事实正于此相反。一方面新起的金属之鍼,分外流行;一方面原始的石制的砭,仍然部分地传步着,直到现代,尚有较近于“砭”的“瓷砭”存在于民间[57]。两者作用的不同(如《素问》中所区分的),恐怕是在演进之后,因它的形制及其它种种惯习而益昭显的吧[58]。

        《山海经》中有如下两列关于箴石的记载:

        “高氏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箴石。岛丽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箴石。

        郭传云:“(箴石)可以为砭针,治痈疽者。”[59]据此,则这里所谓箴石者,义又小异,它是指的一种可做成“砭”的石材罢了。

        上引两则材料,皆见于《五藏山经》的《东山经》中,而别部分经文里面,再没有此种记载。当时(或并“当时”以前)这种外科的医术,仅限流行于东方吗?这是颇可怀疑的。《素问》云:“……东方之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其民食鱼而嗜鹹?……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60]这些话,似乎并非因《山海经》的记载而演述的[61]。那末,其吻合而且足相说明之处,不是偶然的事吧。总之,我们颇猜想所谓“用砭”的这种治疗法,在遥远的古代,是发源或只是流布于我国东方一带的。

 

 

1931年11月6 日 西溪芦花如云时写成


[1] 节选自《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原名为《〈山海经〉中的医药学》,原载于《民众教育季刊》第二卷第一号,1941年11月。

[2] 皇甫氏原书已佚,此见《太平御览》卷七百二十一方术部等类书所引。

[3] 同前注。

[4] 同前注。

[5] 见《吕氏春秋·审分览勿躬篇》。

[6] 许氏《说文解字》卷十四,酉部医条云:“古者巫彭初作医。”

[7] 参看日本帝国大学滨田青陵教授的《东亚文明之黎明》第五节《殷墟的遗物与金石并用期》,第27-30页;及郭沫若氏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三篇《卜辞卜辞中古之代社会》等。

[8] 据载籍及传说,神农和黄帝所发明的药品,大多属植物类,此必农业很发达时代,方能有此。又伏羲、黄帝所制的针,皆属金属类,这至少又非到铜器时代不能有。(但另有一说,伏羲当时所用者是石针,见罗泌氏《路史》及其子所著之注解。)

[9] 见《广博物志》卷二十二引《物原》语。

[10] 详见叶氏所著《说契及研契枝谭》。又甲骨文字中,尚有其它卜问疾病的语文,例如乙巳卜宾壬疾■囗佳口(铁云《藏龟》第2页)、甲辰卜■贞疥■佳缺它(《殷墟文字》第34页)、贞瘳目不■贞瘳止佳之■(铁云《藏龟拾遗》第22页)等不一而足。

[11] 《易经》虽名为一书,綦重至少可分为两部分,即“经”与“传”。关于经部分卦辞、爻辞等成文的年代,近年考古学者若王国维、顾颉刚、郭沫若诸氏,皆定为周初,这大约是可靠的。(王说见《古史新证》,顾说见《燕京学报》第六期《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一文,郭说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一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

[12] 《周礼》天宫有医师、食医、疾医、疡医,分理上下疾病、卫生,及关于医事之政令。此外,尚有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详情参见原书。

[13] 关于《周礼》的此项记载,国人已有先我而疑之者,例如喑然氏在《周之医学》中云:“按之当时文化,似尚未能。”又日学者小川琢治博士,以此记事所表现的医药情况,属之战国时代(博士原语,见《支那本草学之起源与神农本草经》).

[14] 《金縢篇》王国维先生,虽曾定为周初可靠史料(说见王先生《古史新证》讲义);但顾颉刚氏疑为东周人作品,说似较近是(顾说见《论今文尚书著作时代书》)。

[15] 小川博士在论《神农本草经》文中,也提到此故事,但他似颇信为事实。

[16] 有些学者,以为他们本来只是一个人。

[17] 参看《春秋左氏传》成公十年(《太平御览》引作“成二”记载。)

[18] 晋侯,《国语》作“平公”。

[19] 参看《左氏传》昭公元年记事。

[20] 见喑然氏《周之医学》(天津大公报《医学周刊》第48期)

[21] 参看《史记》卷一○五篇《鹊仓公列传》。

[22] 小川氏谓扁鹊医学从“阴阳说”出,大约与所谓《黄帝内经》的成书时代相近。

[23] 巫医,这名词初见于《论语》所引南人之言。(《管子经言权修篇》虽已有此名词,但《管子》不是较靠得住的书,所以舍弃。)后人注释,虽有“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寄死生”(朱熹语),把它歧而为二的说法,但终当以“击鼓舞趋,祈禳疾病,曰巫医”(明人徐春甫语)的解释为合理。(参看《灵枢经贼风篇》经文及王冰等注。)

[24] 巫彭,关于他的治疗法,记载上虽然有“黄帝命巫彭、桐君处方  饵、湔  刺治,而人得以尽年”的话,但已是后起的传说,不足以窥见当日实在的情状。巫彭之必为“巫医”,但就名字看,便极显然。《韩诗外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上古医曰弟父,弟父之为医也,以莞为席,以蒭为狗,北面而祝之。发十言耳,诸扶舆而来者,皆平复如故。中古之为医者曰踰附,踰附之为医也,搦木为脑,芟草为躯,吹窍定脑,死者复生。”(刘氏《说苑》也一邦这大略相同的记事)把这一般地看作远古医者治病的情景,恐较能彷佛得其真相吧。 

[25] 关于我国古代的巫医问题,狩野直喜博士在他的《续说巫补遗》一文中,言之颇精详,可参看(该文收在博士所著《支那学文薮》里面);又瞿兑之先生的《释巫》(《燕京学报》第7期,亦略提到“巫”与“医”的关系,可并参阅。

[26] ⑴见唐段公路的《北户录》;⑵见“旧题东方朔撰”的《神异经》;⑶见《事物绀珠》。原文云:“溪鬼虫,似蛣蜣。……一角长寸余。佩其角,辟水毒。”⑷见李石的《续博物志》。原文云:“江浙间,有鸟名飞生。……飞而生子,即随母后。人有难产,以其爪安胸前,立验。亦有得其皮者。”⑸见晋稽含《南方草木状》。原文云:“惠草,一名薰草。……气如蘼芜,可以止疠。”⑹见《格物镜源》所引《方书》。原文云:“马衔铁煮汁服,疗小儿痫。”

[27] 我从前于小川琢治氏对此经中药物用法之“服”字的注解(参看《支那历史地理研究》,第305页),甚佩其精卓。后来细读郭氏传,知道他已早发此义。《西山经》“橐■,服之着畏雷”条注云:“著其毛羽,令人不畏大雷也。”服字,非如后世之误作“饮食”解,乃是“著服”的意思。此义与“佩”相近;乃古代法术医的明证。

[28] 《神农本草经》姚际恒氏以为初作于东汉,而后代多所增益(氏的《古今伪书》考)。敬文按:此伪经,是否始作于东汉,固尚有问题,其产生期必不过早,那是无疑的。

[29] 日本大阪卫生科主任,尝从事于近畿地方所流传“民间药”种类的调查,关于动物的黑烧31种,生肉其它4种,共35种;植物的,则在二三百种以上云。这可以给予我们以农业为主的社会中,药物多取资于植物的旁证。

[30] 郝懿行云:“今人以羊脂疗皱颇有效。”我们乡中,冬日多以牛脂或鱼膏治体皱。

[31] 羬羊,见上条郝氏注。萆荔,汪绂云:“此亦是处有之。今犹沿用治心痛。薰草,近日民间尚信为除秽已疠之物。

[32] 例如英吉利人,以为硼酸和一种发酵粉使丈夫吃了可致不变心。我国古代尤富于此种思想。稽叔夜所谓“合欢捐忿,萱草忘忧”便是一个极好例子。

[33] 不迷,当为“心不迷惑”之意。汪绂云:“言服其花,能明目也。”非是。

[34] 郝氏引高诱《淮南精神训注》云:“劳,忧也。”

[35] 骄,郭云:“或作骚。骚,臭也。”但不骄,自亦有说,不必定作“不骚”始通。

[36] 服之不霆,郭曰:“不畏雷霆霹雳也。”吴任臣曰:“按:《御览》作服者不迁怒。刘凤《玄览篇》云:“服之不畏霆。”

[37] 小川琢治氏已颇发此论,又月 出       月  出     ,养之可以已忧。近人邵瑞彭氏,疑“养”为“食”之误。(见《国学丛报》第1期第1册),哸颇近理,然未必然也。

[38] 例如蘨草,服之能使人(大概指妇女)被爱于人之类。(为什么服了这种草有此效力呢,我以为大约因在它是天帝之女所化的缘故吧。)

[39] 例如肥遗可以杀虫(《西山经》);天狗可以御凶(《西山经》);沙棠可以御水(《西山经》);芒草可以毒鱼(《中山经》);芑可服马(《东山经》),以至鳛鳛可以御火(《北山经》),非鱼可以御兵(《中山经》)。

[40] 吴任臣云:“《水经注》引此,巫真作巫贞,巫礼作巫孔。”杨慎均薻亦云,巫孔为十巫之一。又《同姓名录》(敬文按:明人余寅著)云:“开明有巫履,丰沮有巫礼,恐是一人。”

[41] 段氏“十巫”记载,见于《酉阳杂俎·诺皐记》上。原文云:“大荒中灵山,有十巫,咸曰即朌(《山海经广注》引作盼)、彭、姑、具、礼、抵、谢、罗。(据《四部丛刊》影明本)。此语似抄袭自《山海经》。咸曰当作曰咸。又余氏《同姓名录》疑《海内西经》与《大荒西经》有两巫咸,两巫抵为非一人,所以叠见而各处一山。这是由于余氏不明白此种经文,非一人所记,且所根据的是同一来源而语略异的“民间传说”的缘故。

[42] 见罗氏《路史》。

[43] 见《归藏》(《经典集林》辑文)、《南华逸篇》(吴氏引)等。

[44] 也许有人要说,巫彭既然是巫医,为什么在《吕氏春秋》等书中,却与作“巫”的巫咸分举呢?我们要知道,吕氏这种文字,是根据前代所流传下来的传说写的,时代既远,情形自趋隔阂;于是所传所写的,有时难免变了原来的面目。在一些较古的记载巫彭的文书上,都只泛言他“作医”,而没有具体的事实。照一般的文化史看来,先史时代(Pre-historic Age)的医事,大都为巫人所主持,这是观于现在世界上许多文化尚未发展的野蛮部族, 可以得到确切的证明的。巫彭等之为初古传说中的人物,是无大可疑的事。所以我们说他是个巫医,并不怎样武断。

[45] 例如苏子瞻《潮州韩文公庙碑》云:“讴吟下招遗巫阳”;王世贞《挽歌》云:“仰问巫阳师,安能为我权。”等等。

[46] 见《路史》,据吴氏引,文云:“黄帝命巫阳主筮。”

[47] 《招魂》云:“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序之。巫阳对曰,……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乃下招曰……”由这段文字看,巫阳是一个巫医十分了然。盖许多野蛮民族,其巫师治病,大多先卜筮(或用其它相似的方法),以求其病因(例如灵魂被人摄去,或魔鬼作祟等),然后以法术或宗教的仪式解决之。如巫阳所为,正与此种做法吻合。

[48] 我颇疑心巫咸、巫彭、巫阳、巫妨(或作方)等是由一人或两人的故事演化出来的。因为他们不但同与巫医有关,名字的声音也相近。在传说中,这样的演变是很平常的。

[49] 郭氏语虽不足尽据,但亦有可供参考的价值。又所谓“巫山”者,《山海经》中颇不一见。

[50] 本经文之前,有如下数语:“有荥山,……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尘。”其所谓“玄蛇”恐与本条的司此玄蛇的“玄蛇”为同一物。

[51]   ,涂,吴氏云:“《外庵外集》作  。

[52] 上条见《大荒南经》,本条见《大荒西经》。

[53] 见《血气形志篇》第二十四。

[54] 王、马二家之说,但从释《素问》原语的立场看,马说似较妥当。

[55] 参看《异法方宜论》篇、《九鍼十二原》篇、《血气形志》篇(以上《素问》),《玉版篇》、《官能篇》(以上《灵枢》)等。

[56] 从考古学上看,先史时代,以兽骨和石制作鍼类似并非如何稀奇的事。

[57] 南朝时候。王僧儒对金元起已说过如下的话:“古人当以石为针。《东山经》高氏之山多针石。璞云:可以为砭针。季世无嘉石,故以铁代之耳。”(《南史·王僧儒传》)古代以石为针的揣想甚是;但其代以石,以为由于季世无嘉石之故,则未必然吧。

[58] 见近人编述的《中国医学大辞典》砭石条。

[59] 例如以石为鍼,恐不能磨得十分纤细(自然同时也受制于技术幼稚之故),不如金属之易于制成小件。又如,因时代的前进,一般对于医学的知识,也有由粗略而详细的趋势。这些,都怕于后来“砭”、“ 鍼”分用之故很有关系。“砭针”或误作“砥针”。此依毕沅等引《南史》改正。

[60]见《异法方宜论》篇。

[61] 《素问》、《灵枢》等虽托名黄帝,但其书的产生,必在“阴阳说”等风行之后。姚际恒氏以为秦汉人所作。然否固待细论,但其非远古之书是很明白的。《山海经》既非夏时书,且作者也非一代(详见拙作论此经著作时代篇)。但至少最早部分,当写在《素问》等之前。所谓“抄袭”,并非绝不可能;但从两者文语间比看,似无怎样可疑的痕迹。

 

【上传说明】文中“■表示原字为或甲骨文,或为生僻字。请对照原书。

来源: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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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钟敬文 巫与医 蠡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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