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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医药的源起与民间信仰:谣俗蠡测七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1-03 10:15:40 / 个人分类: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谣俗蠡测·

七 医药的源起与民间信仰[1]

钟敬文

 

        如我们常识所知道,在自然民族精神与行为的活动上,法术与宗教是占领着极重大的位置的。

        他们(自然民族、或近自然民族)为了生存的欲望所驱使,不能不用尽精神气力,和四面上下地包围着自己的恶环境斗争,法术及宗教,便是他们所用以应付“敌人”的有力武器中的两种。虽然,这映到今日的我们之眼里,是呈露着怎样的无力与可怜!在狩猎的社会里,野兽的获得,是他们赖以维持生存的第一要著。为达到此迫切的目的,所以许多正当度着这阶段生活的民族,便不约而同地在举行着中伤野兽的“类感法术”(homoeopathic magic)[2]。以耕种植物为生活方法的农业社会,与自然现象发生特别深切的关系,因而像求雨一类的“法术宗教的”(Magic religious)行为,在这种社会里,也被普泛地奉行着[3]。

        在文化未开的自然民族中,为了生存的目的而努力,与追求食物一样地感到急切重要的,是对于“病魔”或“死神”的反抗。在这里,不能避免地,法术与宗教,要担任着那綦重的任役。

        “医师,其初源,不过一个破妖术师(Contre-sorcier)……药学,不外巫术的一特科。”[4]

        “医术与巫术不分离,医师不外是巫师。”[5]

        “民间疗法中,依学者所谓迷信疗法,即精神疗法的信仰疗法,乃至人于感动疗法之邪道的东西是不少的。”[6]

        诚如东西诸学者所称说,在实际上,一般文化未开化的民族,或文明国家中未脱离古昔原始习惯下的下层民众,其所通行的疾病疗治法,—一无论对于内科,抑或外科——大多是“法术宗教的”或“近法术宗教的”。执行这种职务的人,多半不是文明社会中专门的郎中、博士,而是在那样社会(原始社会,或带有原始性的社会)里,被极端地或相当地重视着的巫师之流[7]。中国古代所谓“巫医”[8],便是指的这种人物了。

        他们(文化未开的人民)没有正确地理解一切疾病所由发生的知识,但他们不能不有其自认为合理的解释。他们比较普通的想法,是以疾病为恶灵、祖宗、神祇、术士等所加被的祸祟或惩罚[9],或以它本身为一种有人格或自主力的神明、动物之类[10]。

        根据着他们对于疾病发生原因的见解,其应付的办法,便自然地取道于种种法术或宗教的行为。有用极强硬的手段,加以驱逐扑杀的。例如东北土人,以草束为人或兽的形象,予以枭首的刑罚[11];瑶人则由巫师把病魔赶逐[12];有用较缓和的手段给以消解防止的。例如马来半岛土人,以多刺的植物防止恶鬼的作祟于产妇[13];英吉利乡间的人民,身上常带避邪物以抵抗疾疫[14];日本民间,儿童生疮疤,便玩弄土马以压胜,又常借用神前草履以医治夜啼[15]。有用很柔软的手段,从事于和解乞求的。例如苗人生了疾病,只晓得祷鬼[16];闇婆国人则祈求神佛[17]。此外,如把疾病嫁移于别人及物类[18],或设计使病魔陷于苦境[19],这类离奇古怪的医疗法,实在不能悉数。

        当他们举行各种治病的法术或宗教之仪式时,不免有许多必需的动作或物事。例如傈傈巫师的“口念咒语,手击皮鼓”,身肢舞踊[20];威尔斯古代,医癫痫病之法,是向患者耳边念Anamzapta三次[21];满洲土人马病时,燃草于路,牵马侧立,口口世  口世 作咒词[22];唱热国人欲解除人家所作蛊毒之法,只须三弹指于器上[23]。此外,尤其普遍的,是佩带或吃食某种特别的动植物、矿物,或接触被认为“神圣”抑与神圣有关的物品。例如希腊人以一种石头治蛇伤[24];满洲土人以兔脑为速产之药[25];支波西人以吃回教经文为治疗的药物[26]。这种医法,是大多数的文化人所共通的。

        未开化人的这种治疗学,既然与法术的关系惯习至为深切,是以其所应用的,大多是属于类感巫术(homoeopathic magic)、传染法术(Contagious magic)等主要原理。例如,犹些种原始民族,其医治小儿脱肠之法,是把榕树树干剖开,以小儿通过其中,然后再把树干接好。树干密合时,小儿病也就好了[27]。这是类感原理的应用。又如一般被认为神圣的酋长、英雄、圣徒之类的人物,其唾液、用具及一切接触过的东西,都可以医治疾病[28]。这又是应用传染法术的原理了。

        他们对于病魔的反抗,除了大部分是法术宗教的治疗法外,也相当地使用着药品。但他们肜用的药品,仍不免部分地带着“法术化”的意味。例如,犹许多所谓“民间药”的,其被视为对于疾病的能奏奇效,并不在它含有某种对症的质素,而是因它的形象与患病的部分,有着相似之点。这明明是“类感”观念的产品。又这类药物的采集或应用,当附以必要的规约,例如须守一定的时节,一定的手续,或某种特殊的仪式,这样才能使它有奏功的可能,这又分明是法术宗教的意味之表现。

        但对于原始药物学,我们倘能抛开了时代的观点去考察(即不要以我们这一切已进步得非常惊人的情形,去严密地攻击古人或现存的非文化人的浅陋荒谬,而另作一种较冷静的史的考察),在不合理的错误的堆积之中,未尝不能有部分的合理的东西被发现。现代的一些医学者或别的科学者,常把这种“发现”的结果,诏示于我们,这是大家已晓得的事。日本富士川游博士,曾有这么一段论述原始药物对于现代药学之帮助的话:“征之历史,我们人类在太古蒙昧的时代,已有一定药品的事是无疑的,就是在现在,像这种原始的药品,流行于各个的国民之间,我们的药局方,许多有益的药品,得自野蛮人日常惯用的东西之例很不少……”[29]这不仅是富士博士一人的孤见吧。

        我们知道在现代医学上,用手术的治疗法,是占有着相当的位置的。其实,这种医法也是“古已有之”的。许多见于历史上的古初民族,或现在尚停留在未开化或半开化期的土人,他们一方面盛行着法术宗教的治疗法,另一面却相当地应用着原始的药品及手术。他们热点手术疗法,有许多是非常地奇怪的,或惊人地残忍的。较平凡的似当是按摩、炙刺之类。高丽国的民间医师,以热铁和钳子为人治病[30];满洲土人,惯以铅振荡病人身体[31];西伯利亚人的民间医术,也常兼用按摩的手术[32]。

        由上述种种看来,我们对于原始医药学或民间医药学其性质、作法等,当可以略明大概了。在这里,我们要总结一句,古代的原人,或现代的土人,他们这种医药学都是迫于生存的欲念,应用着他们仅有的知识和能力产生下来的,其做法效果在我们看来,虽大半不免是很可怜或竟是荒谬绝伦的;但它毕竟是人类对于“生之仇敌”斗争的一桩业绩;从学术的历史上说,它也是现代高明、漂亮的医药学的老祖宗呢。

 

注释:


[1] 节选自《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原名为《〈山海经〉中的医药学》,原载于《民众教育季刊》第二卷第一号,1941年11月。

[2] 例如在法兰西山洞里新发现的先史人类遗迹中有种种关于野兽(野牛、鹿、熊等)施行交感魔术的绘画,而同样的(至少可说是相近的)魔术的做法,也流行于现代澳大利亚的原人社会中。

[3] 例如,北澳大利亚,女子模仿水鸟,以树皮置于头上作防雨的样子,她们以为如此做去,便可以致雨。有些民族,则在神前注水吹烟,以表示愿得云雨,或于树上作洒水状,以感召实际雨水的降落。我国古代民间,有舞龙、埋骨以求雨等风俗(见《神农求雨书》),现代穷乡僻壤中所流行的致雨风习,或使人扮做姜太公,草鞋芦衣,肩挑水桶(桶里盛着水),游行路上,口中大喊“雨来”的咒语(见杭州《民俗》周刊第35期);或把破箬笠、鸡笼等焚毁于庭中。这种种的“求雨法”,在一般的农耕民族中,差不多都大同小异或小同大异地表现着。

[4] 都德氏的话,见《法术与宗教》(Magic and Religion),第36-37页。

[5] 见英国人类学者哈德兰德氏所著《宗教与法术的关系》(The Relations of Religion and Magic)第四章。

[6] 见野村瑞城氏的《民间疗法与民间药》,第95页。

[7] 虽然原人举行治病的法术或宗教仪式时,也有由普通人执行的,但大部分及较郑重的,终必出于巫师之流的手上。

[8] 关于“巫医”,本文下面有比较详细的谈述,此处从略。

[9] 例如巴比伦人、犹太人(恶灵),南阿非利加土人、东北土人(祖宗),澳大利亚原人、南阿非利加土人(术士),高丽人(神鬼)等。

[10] 例如以天然痘本身为一种女神,疝气为一种疝气之虫等,不一而足。

[11] 见清方式济氏所著《龙沙纪略》风俗类(《借月山房汇抄本》)。

[12] 见任国荣氏的《广西瑶山两目观察记》上篇。

[13] 见顾编《马来半岛土人之生活》。

[14] 见江绍原氏翻译《现代英吉利关于动植物的谣俗和鬼怪》(一般第七卷)。

[15] 见尾崎清次氏编的《关于疾病禁咒的玩具》(《关于育儿上喜缘的玩具图谱》第一卷)。

[16] 见明田汝成的《炎徼纪开》(《借月山房汇抄本》)。

[17] 见宋赵汝适撰《诸蕃志卷》上《闇婆国》条。

[18] 如支波西国人信疾病可移于犬身上,巴比伦人、英国人则信它可转嫁于别人。

[19] 例如犹太人以“糖径”诱引贪吃的魔鬼堕陷于井中。

[20] 见友人杨成志先生所著《云南罗罗的巫师及其经典》,论文刊于中山大学《文史研究所辑刊》第一册。

[21] 见班女史的《民俗学概论》第十章所引用。

[22] 见《龙沙纪略》风俗类。

[23] 见宋洪皓氏的《松漠纪闻》。

[24] 见李安宅氏翻译的《交感巫术的心理学》,第51页。

[25] 《龙沙纪略》风俗类。

[26] 见密林根氏所著《土耳其》第七章。

[27] 见哈氏《宗教与法术的关系》及班氏《民俗学概论》等所引。

[28] 这类的例子,到处皆是,聊举哈德兰氏一言于此:“圣徒的遗物,不但可以给友人治病,并且可以加危害于敌人。”

[29] 见《日本内科全书》卷二。

[30] 见郑次川氏译述的《高丽一瞥》第八章。

[31] 《龙沙纪略》风俗类。

[32] 见摩耳氏所著《宗教的出生与成长》第二章。

 

来源: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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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民间信仰 谣俗蠡测 钟敬文 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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