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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斗牛的起源与农耕:谣俗蠡测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1-02 10:07:49 / 个人分类: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六  斗牛起源农耕[1]

钟敬文

 

        要明白一种习俗的起源之时代及意义等,不可不从社会的观点去加以检讨。因为人类的文化,无论是物质的,抑或是精神的,它的产生与流行,都可以从社会的环境上找到正确的解答。风俗、习惯,自然没有例外。

        尼登教授曾有一则谈论民俗起源的话云:

        民俗起于不知不觉之中。人与人相接触之后,民俗自然产生。……我们推求民俗的起源:最初是偶然有人做了一件事,得到成功,以后旁人复仿行之,也成功了。因此仿效者日益加多,久之成为民俗。民俗既经成立,便觉得非这样去做不可。……

        假使我们相信这个持论的话,那么,一切民俗,差不多都是没有它所应诞生的理由的。它的产生,只由于某人的偶然动作。它的流行,也不过仅由于模仿的成功,而不是另有需求的客观性和可能性。这种观念论者的解释,是很难于正确地把握“事物的真相”的。反之,我们另看看从社会学观点出发的学人之意见吧。例如马哲民氏说:

        风俗是由某种生活环境常常发生的一种关系的行为之形式,而又以之支配一定社会人类的内心行为,所以它虽不是法律、道德等规律,但亦带规律的性质,是人类行为自然形成之“典型”[2]。

        在一定的社会物质生产力所形成的社会生活之下,人类生活的形式,本与之相适应。由一定的生活形式,便决定一定的风俗。等到社会变化,风俗亦不得不随之变化,这是一个定律。

        这里所引的两小段话,虽然很概括,很简略,但我们觉得它对于人类俗尚的产生及其性质、变迁等的解释,是比较合理的。

        斗牛,是民间娱乐,是一种流布于世界各地的颇有力的风俗。我们倘要把它看做一种在不可知的时代中,由于偶然一些人的高兴,而被倡立了的(它和那产生着它的时代的民众之物质生活及其一般的精神状况,是毫没有关系的),这便不用说了。我们如果不满足这种偷懒的解释,那么,进一步把它所产生的时代及原因细探出来,这是必要的,而且是富于意义的吧。

        我以为西班牙式的斗牛,与中国式的斗牛,是产生于两种不同的经济背景之下的。前者是狩猎时代的产物,后者是农耕时代(或兼畜牧时代)的产物。前者的目的(无论是自觉的,抑或非自觉的),在演习着人类对于兽类(牛)的征服能力,或对于实际劳动——狩猎野兽——模仿的游戏。后者则在致使或比赛那于初民生活有迫切关系的生物(兽力的奴隶)之体力的壮健,当然同时在表现上不免带着一些宗教的意味。

        要详细地阐明这个问题(单指后者——即中国式的斗牛与农业的关系),我们不能不作下列数点谈述[3]。

        第一,我们先来探问这个颇像有点迂远的问题:中国的农业时代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据旧史所说,伏羲开始教民畜牧,到神农时代,便发生了农业。但这种时代,现在学者多承认它是“神话传说的时代”,虽然其中不无包含着许多事实的影子,但其“时间”及“人物”都是缺少可靠的确定性的。并且这种人物和时代,只是当日某一个氏族或部落的呢?还是真如我们后代史家所想象的那样,主要地属于我们全民族的原始祖宗及原始时代的呢?这也是很大的问题吧。

        倘转到比较可靠的材料上检查,则在商朝末叶[4],他们尚是“一种粗耕的、兼田渔游牧的经济生活的民族。”至于农业上用兽力(在中国大都用牛,所以“犁”字以“牛”)的事,据近年国内学者的考究,同得到“开始于周代”的结论[5]。这大约是颇靠得住的吧。

        第二,要谈谈牛在我国过去被注意及敬重的情形。如我们所知道,牛,这种驯养的动物,因为它与人类生活之关系,所以它在许多民族间多曾被虔敬地重视过。例如古埃及与印度的先民都达(Todas)对于牛的崇敬之忱,真是达到极点了[6]。

        中国古代对于牛的注意和重视,在文献上是颇不贫乏的。例如,仅从文字上看,凡牛之雌雄、牛岁、毛色、行动、鸣叫等,皆有特定之字(参见许慎《说文解字》卷二)。此外,如万物的“物”字,告诉的“告”字。皆从牛得其义,可想见我们古代祖宗的生活和牛类关系的紧密了。

        像古埃及或现代许多文化落后的种族那样崇奉牛神的事,在我们中华民族,似尚未见有此种较显著之文献的发现。但对于牛的尊敬的情绪,直到现在,在村落及小沛镇的人们的头脑中,是仍然相当地保存着的。《礼记·月令篇》有“季冬之月……出土牛以送寒气”的话,可见后来所举行的“迎春”的隆重典制(汉唐以来,“土牛迎春”,为朝廷及地方之重要典制。见《续汉书》李涪刊误等),它的来源是极古老的了。又《王制篇》云:“诸侯无故不杀牛”。注云:“冶者,民之命,牛植谷,故王制禁杀”(现在乡间还有以杀牛为罪恶的。这恐是混合了原始农业社会思想及佛教的“好生观”的结果)。从这些断片的材料中,以考古代农业时期,对于牛这种牲畜的重视当不是全无一点把握的吧。

        第三,关于牛的性格,我们也想顺便说点话。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的家畜,在原始时代,都是“野生”的。人类至了驯养野兽的成功,在文化史上便开始了极光荣的记录。据考古学者们的探究,到新石器时代,才有人类驯养动物的遗迹。而在几种被人较早豢养的动物之中,牛类便是其一。

        不错,牛在许多被豢养的动物之中,也算得上是极驯服的。但它终是动物——由野兽变成的家畜动物,它不免有“野性”迸发的时候。《说文》“?”字训“触”,“告”字训“牛触人,角著横木,所以告也”。又《周礼》有“封人掌……饰其牛牲,设其奔衡”的语句,杜子春云:“?衡,所以持牛,令不触人。”[7]由这些看来,牛类常有发作野性的事可知。关于牛斗的文献,如辛谠的勇持斗牛之角(见《唐书·辛谠传》),崔安潜的爱看它们竞斗的姿态等(见《北梦顼言》),都不是什么很特殊的事例。

        第四,不妨提一下文化荒野幼稚的种族,他们的游戏娱乐与禽兽的关系。因为人类早期的生活(狩猎的、畜牧的、农耕的)与动物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因之反映在他们文化上的物事,也不能不以这为主要成分。原始民族以及一部分开化较迟的民族(甚至于文化已经很高的民族),他们的娱乐——日常或定期的娱乐,以禽兽(尤其是兽类)为对象,是非常普通的事。各民族的戏剧及踊舞,其起源及扮演,很多是以兽类的动作等有相当的关系的。随便举点例子,如古希腊人“春祭”时饰马尾、效牛鸣以娱神,印第安人等有饰小羊惧狼以诱水牛来救的简单戏剧(见克尔沃唐(Chlverton)的《论艺术之起源》),日本人的狮子舞(见西村真次教授《文化人类学》第三章第八节),澳大利亚人的蛙蝶舞(见格罗塞(E. Grosse)博士的名著《艺术的起源》第八章)等。我国有些地方每到了旧历新年常有弄麒麟、狮、象等娱乐的事[8]。

        至于直接以禽兽之类为戏的事,更是各民族所习见的。印度人的玩蛇(见松村松林博士的《惊异与神秘的生物界》等著作),马来人的斗鸡(见《马来半岛土人之生活》),土耳其人的斗公羊(见英人密林根(Milingen)氏所著《土耳其》),以及中国人的斗鸡、斗蟋蟀、玩猴于及绵羊等,都是好例。

        以上我们把阐明本文要旨所需要交代的话一一述过了。在此,我们要来简切地结束了本文的主要论点。

        大约当我国已进入犁耕的周代,某地方的民众为了要使他们的经济生活所深重地依赖着的家畜(牛)之体力增进健壮(或彼此要竞较它们的壮健),所以在秋收之余或将从事于春耕之时,大家乐于赶着正在隆重地举行祈谷或报赛典礼的际会,兼行这种角斗的比赛。在“为生活”的实利意义之下,他们藉此娱神并以此自娱。

        这种风习,自发生至今,为时已约二三千载,原意当早被忘却(至少忘却了一部分),表现的方式也有不少“变本加厉”之处。但我们倘加以精细的考察,它的起源的时代及原因,并非怎样难以捉摸的。

        普列汉诺夫曾经这样说过:“我们毫无什么能力可以说在他们的生活上(他们,指文化上未开展的原始人),游戏比维持生活所必要的活动,占着更大的意义”(见普氏所著《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一文)。这是我所以要把现在尚保存着农业风的金属社会中的斗牛风俗,解释为起源于远古初进犁耕时代,与当日民众实际生活有迫切关系的娱乐之理由的说明。

 

1931年6月2日作于杭州


[1] 节选自《金华斗牛的风俗》,引自《钟敬文学术论著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9月。

[2] 见马氏所著《精神科学慨论》第八章。

[3] 一切宗教(原始人的自然在内)的产生及作用,并不像玄学家所想象的那么神秘奥妙,它和人类的物质生活是有拆不开的深密关系的。不过,它穿了一件看似奇特的服装表现着罢了。所以斗牛的习惯(其实,民间的许多习俗亦然),带着宗教的意味,不但不妨碍它与实际生活的密切性,并且可说反足证明这一点。

[4] “可靠的材料”指河南安阳小屯出土的甲骨。关于殷墟的时代,罗振玉氏云:“安阳之墟,为武乙所都,殆无疑义,”(见罗氏《殷墟员卜文字考·考史篇》)。

[5] 引语见程仰之先生所著《殷民族的社会》,刊于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第十六期。参看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6] 古埃及人最崇拜牝牛及太阳,以牝牛为天神(参见酒卷芳男氏的《历史以前》)。都达人所尊敬神圣的水牛,饲育于榨乳僧。榨乳时,皆须行极严重的礼节。详见斯泰尔氏《异域的人民》第二四章。

[7] 《庶物异名疏》云:“郑玄调‘?’设于角,‘衡’设于鼻,如?状。释之如?状者,汉时有置于犬之上,谓之?,故举以况衡。”

[8] 据我所知,广东、浙江等省,皆有此俗,又元宵儿童的灯会,其灯形模仿各种动物。纸鸢亦然。

 

(来源: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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