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上篇小文《想起了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引起了一些反响。根据大家的意见,现再作一些补充!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某些问题
笔者在上篇小文《想起了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中,曾谈到:“笔者清楚记得,钟敬老还有一个重要想法,这就是对黄色或鬼怪故事、歌谣等等这类就要消失的珍贵资料,要注意进行抢救性、保护性的搜集和收藏。因为这也是人类优秀的口头文学创作,不可再生。老人说,其中大多数虽然不必正式入卷,但特为这类搞一个资料库性质的内部卷还是必需的。遗憾的是,由于政治和经济的原因,估计很多省市卷都没有做这项工作。没有搜集和收藏这类民间文学遗产资料。现在,知道,会讲这类口头文学的人几乎没有了。这个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一位对民俗和民间文学有着深厚研究的读者就此给笔者留言:“文章拜读,作为一个伟大文化工程的建设者自然荣耀。有一个细节不曾听你讲过,关于民间鬼神和性文化故事,钟老有如是远见,真是大家丕言。人类从哪里走来,民间文化有最权威的内容与结论。可惜我们时常数典忘祖,把那些优秀的文化遗产当做糟泊。现在想来,如不改变观念,把这些金玉还视为粪土,那将酿成又一种自我摧毁民间文化的大错。孔学遭受多次劫难,但有一部《论语》,今天还能让于丹讲出心得。民间文学失传了,由于没有文书记载,可能真的要断代了。我所见过的一些故事大王,在田头,在牲口棚讲这些故事的文化传承者们,带着他们满肚子的故事消失了。想来真是可惜。我感觉,这些故事里,真的有不亚于《山海经》、《搜神记》价值的瑰宝。”
读了这位先生(很可能是笔者的老朋友)的话,笔者异常激动,几不能自制。是的,这位先生说的没错。在经济、政治发展、进步的同时,我们可能丢掉,甚至是糟蹋了许多宝贵(不仅仅是优秀)的文化遗产。其中,受到最不公平待遇的,就是民俗和民间文化。自二者在中国确立后,特别是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下,虽然在民歌、剪纸、民间舞蹈等有限的一些方面给与了较宽松的发展环境,。但在整体上,这两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基本是被轻率、笼统的认定为“封建”、“落后”、“腐朽”的“农民意识”的,是登不了大雅之台的“俗玩意儿”的。凡有“运动”,都要拿二者批判、戏耍一番的。虽然,经钟敬文等老前辈们的奋争,最终保住了民俗和民间文学在文坛上的地位。但谁心里都明白,二者不过是在文化大厦的屋檐底下忍气吞声、苟延残喘的可怜儿罢了。与它相邻的任何一个学科,比如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都要比它硬气的多!
虽然,民俗和民间文学或许是《论语》、《诗经》、《楚辞》的生母,但由于其出身“卑微”,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眼里,民俗和民间文学是俗之又俗的东西。因而,一些数典忘祖、忘恩负义的东西,就不遗余力的轻贱它、糟蹋它。这些人完全不懂,没有民俗和民间文学,哪来的《论语》、《诗经》、《楚辞》、《山海经》、《搜神记》、《淮南子》等等?!最典型的例子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这两本文学名著,都是作者在茶棚酒肆,田边地头,听老农(现在叫“民间故事老人”)讲述,他们只不过事后稍作加工而已。《山海经》、《搜神记》、《淮南子》、《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等等优秀的文学著作的诞生,应该就是我们口头文学较早的采访、搜集模式。这些经典著作有着世代永存的文化力量和艺术魅力,这绝非是这些作者个人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而是我们的民俗和民间文学确实是太精彩和丰富了!
民俗和民间文学保存着我们民族最原始的、最纯正的文化基因(或叫文化信息)。如果,它们消失,可能就是我们纯粹中华文化即将灭绝的信号。就像当今的老虎或白暨豚一样,虽然现在还剩了人饲养的那么几只,但基本不能形成种群,即将彻底灭绝的结果是不可逆转的。当今我们民族文化基因正在消失,社会文化从灵魂到外壳,正在被不中不洋,不雅不俗、非驴非马、非人非鬼的中外垃圾文化所慢慢取代。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或许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们可以保留下它的遗传基因,待科学发达了,再复制或克隆出来。这是有可能做到的。但民俗和民间文学则不然,完全没有一丝这样的可能性。它灭绝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就像时间一样,无法追回。
或许是出于上述原因,钟老提出了对“民间鬼神和性文化故事”的抢救保护性搜集意见。那是在1986年月5月,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在通县八里桥召开的,由各区县三套集成工作直接负责人参加的 “北京十大集成动员、培训会议”上,由张紫晨教授代钟敬老讲的。我是与会正式人员之一,对此,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在不同会议和不同场合,钟老自己,以及北京三套集成负责人张紫晨教授等都多次强调过。遗憾的是,由于政治和经济的原因,估计很多省市卷都没有做这项工作。没有搜集和收藏这类珍贵资料。这个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钟老对“民间鬼神和性文化故事”的抢救保护性搜集意见,非常重要。鬼神和性文化是人类童年对世界的朴素认识,它包含、记录着人类进化的细致过程。鬼神故事是人对自然现象的一种极为幼稚的理解和反映。表现着人对自然的敬畏、崇拜心理和人类丰富想象的高智商(今天的人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贵、丰富的想象能力)。“黄色(性)”故事,则是人对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及对自己身体的一种好奇猜测,是一种高尚的生殖崇拜。这种低级却不下流,“好色”却并不淫荡的探索,对人类自身的认识逐渐接近科学认识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没有这些故事,就没有今天的性科学、生理学、女性医学等等。多说一句,那些认为猜测、想象就是“伪科学”的言论和理论本身就是“伪科学”。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门头沟分卷》开篇第一个故事是《兄妹创世》。讲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场巨大灾变后,人都死绝了,就剩了兄妹二人。为了能使人类繁衍下去,兄妹决定结合,再造世界。如用传统封建礼教看,这故事绝对是大逆不道,荒诞不经的乱伦之言。但在民俗学家眼里,它恰恰真实反映了史前人类血亲的婚姻状态。如果,我们不保留下这种口头文学,怎么能给进化论提供文化方面的佐证呢?
综上,一些鬼神,或性描述的口头文学,也是正经的民俗和民间文学,也是不容小觑的。
文化与政治、经济都是支撑这个社会的支柱,三者应是各自独立,相互平等、相互依存的关系。但中国文化的一个悲哀就是从来没有真正独立和平等的地位,以前受政治挤压,现在受经济挤压。在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的研究上,也留有这种时代“特色”的重重痕迹。钟老这一重要思想没有付诸实施是我们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甚至是国学的巨大损失。对其原因,我作过一些思考,至今我仍认为是当时阴魂不散的“文革”极左政治思潮和严重不规范的“市场经济”双重挤压的结果。
下面举几个小例子,把上面的话解释一下。
我记得,当年(1986——1987)进山搜集故事,讲故事的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甚至连当时党的主席(总书记)、国家总理是谁都不知道。以为还是毛主席、刘主席和周总理呢。虽然,老人有满肚子故事,包括鬼怪故事和“黄色(性)”故事。你启发他,让他讲一些,他会很严肃地说:“我们贫下中农不信邪,不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那一套!”这是一种无形,但影响巨大的政治压力在人们心理和思想上的反映!这种思想状态,如何能保证集成工作所要求的真实性、本来风格,不是文学创作呢?
当时,我们在月下,或昏暗的灯光下,听七八十岁的老人给我们讲一两个小时的故事,我们报答人家的只有我自己吸的“战斗”、“天平”牌的劣质烟(两角来钱一包)。虽然,老人家们积极性都很高,从不嫌我们麻烦,但时间长了,咱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还有,有许多业余作者,不分昼夜,舍身忘己的搜集了许多故事,但,我们却无力付人家一分钱稿费!人不是喝西北风活着的,在当时“市场经济”声浪正高的时候,这种“寒酸”状态能不影响搜集的效果吗?那时,我们搞三套集成,不要说奖金,就是日常改稿的文具都是我自备的。估计,这种情况现在很多人都很难理解了。
另外,对民俗和民间文学的研究,我还有这样一种认识:民俗和民间文学或民间艺术是适应人类低生产力,产生的文化现象,具有不可复制或再生性。作为人类文化的化石,或叫遗产,今后它们只能作为少数专家、学者研究的对象了。已经基本实现了“四化”的现代人,尤其是看着日本卡通片和美国大片成长起来的青少年们,很难从荒诞的“傻姑爷”、鬼狐故事里取得他们所需要的文化营养和愉悦了。因此也就很难理解和接受传统意义上的民俗学、民间文学的文化内核。这不是民俗学家、民间文艺家的错,更不是文化教育的错,这只是一种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时代潮流。
虽然如此,我认为民俗和民间文学、文艺中,还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有条件的继承和再发展的,比如,某些民间游艺项目。京西有一种古老的民间舞蹈,叫“太平鼓”。那原是一群缠足妇女的集体舞。舞者手中的鼓,既是伴奏舞蹈的乐器,又是舞蹈的必需道具。其起源久远,据说与早期巫术活动中,巫师的举止动作有关。京西太平鼓曾与山西威风锣鼓一起,代表中国民间舞蹈参加了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开幕式。但那些舞蹈动作也是经过某些改造的。因为,其古老的“原生态”舞姿是无法表现我们现代人的精神面貌和文化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