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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裕 :“诗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7-30 05:03:25 / 个人分类:转录

“诗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悼念吾师关德栋教授

劉光裕

  按:著名俗文學家、敦煌學家、滿學家關德棟教授逝世已一周年。人們在紀念這位年紀輕時即已成名、精通多種語言、1948年即投身革命,身為學者和離休老幹部的國際知名學者,為什麼在五十年代到了山東大學後,在中國大陸學界,卻很少再聽到他的聲音了?在他逝世後,他的學生――原山東大學教授、《文史哲》主編劉光裕先生寫的悼念文章《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悼念吾師關德棟教授》,告訴大家一點有關的資訊。這篇文章較長,在收入《關德棟教授紀念文集》時作了刪節,現在全文發表在這裡(分四次连载)。供關心關德棟先生的友人和研究者參考。作者在文章結尾說: “我这篇悼念文字记录先生那些不愉快,旨在以史为鉴,不敢另有什么用意。以史为鉴,可以令人聪明,可以使社会进步。谨以此文寄托我对老师的哀思,并为泉下老师祈福。”讀過這篇悼念文章的朋友們,可以體會到作者的這種感念和哀思。” 本文是作者最近的修订稿。


  二00五年五月三日下午,天色阴沉,我踏着沉重步伐从关先生家里出来,心情更为沉重。先生于四月二十八日去世时,我赴无锡为父母扫墓未归;五月三日才返济南,未见最后一面。先生后半生命运多舛,然而身体一直不错。年轻时有胃病,后来听说好了;屡次问心血管有无问题,总是回说没问题,好着呢。今年年初,听师母阎淑珍教授说起先生住院的事。在我的印象中,他以前没有住过院。这次住院后身体恢复不错,春节前出院回家了。今年春节拜年,我们照例畅谈半天,这次谈得特别高兴。他告诉我,国外带回的许多资料尚未整理,还有稿子没有完工。多年来每次拜见,先生总是从书桌上站起来迎我,他总有忙不完的工作,不停地工作成为一生最大乐趣。这次春节说了半天话,说话时我们第一次没有抽烟。先生原来烟瘾不小,我戒烟之后去拜访,仍旧陪着一根一根地抽。这一次,我见他不抽烟了,心里高兴,一再说不抽好,以后不要抽了。谁知这次谈话,成为我们最后一次。

  博学多才,早负盛名

  最初认识关先生,是大学一年级听“民间文学”课;接着是1956年暑假,随先生到淄博实习,搜集民间故事。我报名参加民间文学实习的原因,主要不是出于兴趣,而是因为暑假回家没有路费。我的江南口音重,与老乡交流有困难,搜集故事必须跟随山东同学刘家林。我们师生住在淄博洪山镇一所学校里。家林上大学前在洪山矿务局工作,他常带着我偷偷找地方玩;晚上坐在院子里聊天,我与家林都喜欢与先生随便说话。当时,先生只有36岁,记得穿一件绸子衬衣,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有时买些西瓜之类犒劳我们。家林年龄比我大,一再夸先生年轻有为,学问大。三年级时,我又听先生的梵文课。一开始,听课者很多,后来渐渐少了,原因是梵文太难学。1949年以后,梵文作为大学一门课,全国大概除北大东语系外,只有关德栋教授在山大中文系讲过。

  1959年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分配在文艺理论教研室。关先生在古典文学教研室,我们不在一个教研室,业务来往不多。记得有一次我出差上海,去拜访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是关先生写的介绍信;赵先生在上海市内的住址,也是关先生告诉我的。大概因为淄博实习的缘故,我与毕业后到山东艺专工作的刘家林,都对先生怀有一种亲近感,常去看望。闲谈中,先生讲自己年轻时钻图书馆的事,至今留有印象。我做助教时模仿先生钻图书馆,用几星期时间把中文系图书馆的书,一本一本翻一遍,大致记住书名、作者、内容提要等。那时候,中文系图书馆也有十多万册藏书,我大体知道什么书在哪个架子上,走进书库很容易借到书。

  关先生博学多才,聪明早慧,早负盛名,他的多种语言才能最令人钦佩。先生读中学时,利用假期学习了藏文与巴利文。读北京大学时,从名师学梵文与满文。他是满族,容易接受满文。此外,还掌握了英、日、俄等国语言。当今世界上同时掌握梵文、藏文、巴利文的学者,少之又少。北京大学季羡林教授比关先生年长,他们多年交往的原因之一,就是对多种语言文献的共同爱好。先生年轻时,师从周叔迦教授学习佛学。周叔迦是研治佛学的大师,名闻全国。先生勤奋学习佛学,深得周叔迦首肯。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佛学院做讲师,继而又到上海佛学院做教授。先生将治佛的成果,加上比较语言等方法,用于研治敦煌文献,所撰文章在刊物上接连发表,独树一帜,从而为敦煌学俗文学开辟了新路径,震惊全国学术界。这样,先生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就成为敦煌学、俗文学领域升起的新星,前辈学者视为年轻才俊,特别是深得郑振铎先生赞赏。1947年,历史学家向达著文说:“二十年来注意敦煌俗讲文学者,寥寥可数。今日得读周(一良)关(德栋)两先生的文章,不胜空谷足音之感。” 这一年,先生只有二十七岁。我记得在1980年秋天,上海何满子先生从淄博参加蒲松龄学术会后来济南,关先生在家中设宴款待,我末座叨陪。席间谈话中,两位核对了各自的年龄。事后,何先生对我说:“不知道关先生还比我小两岁,我原以为他是老先生。”何满子与山大历史系张维华教授的夫人为远房亲戚。早在1954年就在张维华先生面前称赞关德栋“有学问”。学贯中西、才华横溢的何满子,因为治俗文学的时间稍晚,误以为与自己同辈的关德栋是“老先生”。何先生的这个错觉,颇能说明关先生在学术界年少有成,早负盛名。在上海辞书出版社的《中国戏曲曲艺辞典》辞条中,关德栋与他的《曲艺论集》列为两个条目,分别介绍。而《曲艺论集》中文章,大都作于他三十岁以前。可见,关先生在中国俗文界的地位,在他三十岁以前就已经奠定了。

  先生一生治学,涉猎学科很多,有敦煌学、俗文学、佛学、满学等,而以中国俗文学史为主。我国俗文学史兴起于民国以后。与雅文学相比,俗文学史资料几乎一片空白。凡治俗文学,不能不从搜集资料着手。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为学科奠基之作,犹以排比资料与贯穿资料为主。即使在今天,俗文学史的资料工作远不是大功告成。搜集俗文学资料特别费劲,公认是一种很大本事。关先生治学,长于发掘与搜集资料,寻幽探微,常常获得别人不知或不见的珍贵资料。先生治学,一贯重视方法论;我对方法论有兴趣,主要源于先生教导。以比较语言释读文献资料,是先生擅长的方法之一。比较语言学作为一种治学方法,必须掌握多种语言,具有利用多种语言文献的能力,故而一般人视为畏途。在闲谈中,先生经常提到研治俗文学的方法还有宗教学、社会学、民俗学、方言学、戏曲音乐、符号学等。据我所知,先生指导后起之秀如陆树仑(五十年代指导的研究生,复旦大学副教授,1984年不幸车祸去世)、车锡伦等研治俗文学,同样以方法论为重。先生从二十来岁的敦煌学、俗曲、弹词等,到晚年的子弟书、聊斋俚曲等,一生为俗文学史的进步与发展不断做出贡献。

  就我而言,大概出于秉性条件的限制,一直不能以俗文学为专业,过其门而不入其室,自知不是老师的好学生。不过,我常到关先生家去,爱与先生说话。年轻时听萧涤非先生说过,他在清华研究院读书,多靠耳濡目染,靠与先生闲谈;在闲谈中得到的东西,往往是先生讲课中没有的。我记住萧师这些话,常常找点理由到老师家里说话,暗地里想学点东西。我喜欢到萧先生家说话,也喜欢到陆侃如先生家,还有到关德栋先生家。学生到先生家去,总有点拘束。然而,关先生健谈,再加淄博实习留下的亲近感,我到关先生家心情最轻松。年龄大了以后,到关先生家次数更多,说话时间也更长,往往一去就是半天。每次去的收获,与做学生时听课差不多。像治学方法问题,在关先生那里听得最早,又最多。此外,我很早就听关先生讲《异域录》,讲“满文老档”,讲周叔迦的家庭与佛学,讲顿河流域鞑靼部落在清初东迁新疆,讲康熙皇帝接见彼得大帝的使臣,讲子弟书与满人贵族在京城的特殊生活,等等。凡此,既新鲜又有趣,岂是一句“获益良多”所能表达!

  我十九岁跟随先生,如今过一年已是七十岁了,我亦垂垂老矣。数十年来,我们师生间谈话不少。就谈话内容看,1987年先生离休之前,以业务或与业务有关的话题为多;先生离休之后,我们闲谈内容更广泛一些,又常以先生在中文系那些不愉快为话题。

  关先生因爱人阎淑珍师从著名生物学家童第周教授的缘故,于1953年从福建大学调山东大学中文系工作。这一年,先生三十三岁。他来山大,又是陆侃如、冯沅君两教授联名发的邀请信。在此之前,先生先后任无锡国学专修馆副教授、兰州大学副教授,福建师范大学与福建大学的教授与中文系主任。先生一生命运,大致以1953年为界。1953年以前,一路顺风,一帆风顺;1953年以后,渐渐转入坎坷与困顿。早负盛名的关德栋教授在山东大学凡五十二年,给他留下的竟是几乎半个世纪的不愉快。不久前,在宿舍院内碰见师母阎淑珍教授,她对我说:“要不是我的关系,老关不会到山东大学来;不来山大,老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愉快。”老师故去以后,听师母这样诉说她的歉意,我心里越发难过。于是,口占一联凭吊老师:“才高不敌毁誉劫,清正莫奈不公多。”接着,想起了唐代诗人白居易与贬官二十三年的刘禹锡在扬州驿站相遇后一次诗酒唱和。萧师涤非先生为“沉舟侧畔千帆过”诗句与我讲过白、刘两人这次唱和。白居易在诗中对刘禹锡说:“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又说:“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关德栋教授几乎半个世纪的坎坷与挫折,与“二十三年折太多”的刘禹锡相比时间更长。刘禹锡是“诗称国手徒为尔”,关德栋教授是“博学多才徒为尔”。诗才之无用,与博学之无用,都是践踏人才,一样令人惋惜,也一样令人无奈。在此,我真切体会到“命压人头不奈何”之可怕。不知道这是因为“命”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知道践踏人才者究竟是人,还是天?也不知道是否如师母所说“不来山大,就不会有那么多不愉快”?这类问题太复杂,很难弄清,荦绕脑际,令我伤心不已。老师那些不愉快,生前与我屡屡谈及,一般不与旁人道。随着老师故去,他的坎坷,他的挫折,他的不愉快,世上将无人知晓。所以我想,与其让它在我心里渐渐消失,消失在我遗忘之中,不如在记忆尚存之际讲出来,让别人知道。

  叙说这些往事,不能不涉及一些人,然而用意并非针对任何人。翻陈年老帐算计人,小肚鸡肠而已,不能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往事是一种客观存在。无论讲与不讲,往事都是一种客观存在。往事又是历史;历史中必有经验与教训。所以,我国古人将历史视为具有鉴戒作用的一面镜子。“资治通鉴”的“鉴”,就是将历史视为镜子。由此看关先生的坎坷命运,它可以成为历史鉴戒。司马迁说:“述往事,思来者。”历史鉴戒的真正意义不属于过去只属于今天与明天。抛开个人恩怨向前看,将先生的坎坷命运作为历史鉴戒,努力防止那些不和谐因素死灰复燃,对今天建设和谐社会将非常有益。如果忘记这些历史鉴戒,容忍痛苦的往事重演,这才是真正有害的。

  “特务”冤案中受尽折磨

  先生一生中政治上所受最大打击,是“文革”中被中文系专案组以“特务”罪“隔离审查”,时间是1968年下半年。冤情之离奇,折磨之残酷,谓之骇人听闻不为过。

  说到“审查”,关先生大概是最能经得起严格审查的。就个人历史而言。年轻时埋头读书,大学毕业后只做过教书与写文章这两件事;与不良组织,从来不沾边,不搭界。个人历史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污点。不仅如此,他于1948年在北京投身革命。接着,随军代表到甘肃接收兰州大学,并且做过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任江隆基的秘书,故而先生后来有资格享受离休待遇。再就家庭出身而言。家族的旗人身份早已成为历史,到他出生时已经是北京城里普通百姓。父亲教中学,家境清寒;兄弟辈也都没有政治历史问题。再就现实问题而言。平时不多说一句话,历次政治运动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政治错误。一没有历史问题,二没有家庭出身问题,三没有现实政治问题,从当时“清理阶级队伍”的政策衡量,关德栋教授决不是所谓“清理对象”。

  当时,工军宣队主持校政。原中文系总支干事担任系专案组领导人,关德栋教授立刻成为系专案组“隔离审查”的重点对象。

  专案组“隔离审查”关先生,唯一原因是他与国外学者有学术交往,具体说是与苏联学者李福清、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有学术交往。李福清、波多野太郎都是对中国友好的外国学者。后来先生对我说,那时候他与李福清、波多野太郎两人都没有见过面,唯有书信来往而已。先是对方来信,内容是谈学术。对方既来信,不能不回信,回信的内容也是谈学术。在那个特殊年代,凡与国外有书信来往,都要求向党组织汇报;若回信,要交党组织看过之后,才可以寄出。关先生一再说,这些书信的内容别人可能不知道,专案组领导人必定早就知道,因为他“文革”前是系总支干事。关先生是北京人,事后谈起中文系专案组领导人,总是用北京话称“这个主儿”。这个词并无贬义,仅因为我老师不愿提他大名。本文且沿用先师爱用的“这个主儿”作为代词,以免提名道姓引起不愉快。

  专案组“隔离审查”关先生,一开始就抱有既定目的——非把他打成“特务”不可。关先生与国外学者来往书信交系总支审查,其实就是交到“这个主儿”手里,阅读这信件的人也是总支书记与他。退一步说,即使他没有读,也必定知道书信内容是什么。此其一。其二,关先生那些信件在抄家时都被“这个主儿”抄走了,如今就在他手里,信中内容有无问题,看一看信也就明白了。以上两点,说明这案情最简单不过,靠简单推理就可以了解事实真相。对于抓特务这种关乎生死的重大案件,总要有蛛丝马迹引起嫌疑,归根结蒂要有证据。二十世纪国际法学界通行“疑犯从无”的法学观念,就是犯罪证据确定之前,对嫌疑犯概以“无罪推断”。要求“这个主儿”懂得“疑犯从无”的道理,未免苛求。不过,办案要有证据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就算是捕风捉影吧,总要有“风”,总要有“影”。现在,“风”与“影”一概没有,蛛丝马迹一概没有,仅凭与李福清、波多野太郎的学术通信,就非把你打成“特务”不可。关先生冤案之离奇在于此。

  说“这个主儿”心里知道办案要有证据,并非美化之词。当他找不到关先生的“特务”材料,就大打出手,严刑逼供;严刑逼供的目的,是想找到合乎他需要的证据。这可以证明,他心里知道办案要有证据。其人作风粗野,再加体格魁梧,又在壮年,文弱书生关德栋教授怎能经得起他的铁拳?结果,关先生遍体伤痕累累;本来完好无损的一口牙齿,多次痛打之后已是七零八落了。为了找证据,他带领一名学生赴北京大学,“提审”在“牛棚”劳改的季羡林教授。季先生是关先生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文革”后,季先生的《牛棚杂忆》书中,记录了“这个主儿”在北大“提审”季羡林的行径:“拍桌子瞪眼”,“扯头发”,“打人”,“用脚踹”,“用山东国骂”等。季先生最后写道:“我在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之余,想到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那位朋友:‘碰到这样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他的日子真够呛啊!’” 季先生所说“我的那位朋友”,就是关先生;所说“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就是中文系专案组的“这个主儿”。从当年表现看,说“没有一点人味”,当不为过。

  要想打关先生是李福清联系的苏修特务,苏联人李福清必须是特务。“这个主儿”可以揑造关先生的罪名,却没有办法揑造李福清的身份。李福清,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进修,长期从事文化交流,对华态度友好。李福清与关先生有联系,原因有二。其一,是业务相近。李福清早已将关德栋著《新疆民歌民谭集》(1950年北新书局出版)翻译成俄文;其二,是通过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介绍。李福清想研究敦煌学,赵景深介绍他向关德栋教授请教。这样,李与关才有书信来往。可是,他们从未见过面。这个冤案之荒唐,在那疯狂年代大概也算得上是荒唐之最。“文革”以后,李福清是我党中央特批的第一批访问中国的十位苏联学者之一。这时候,关德栋与李福清在山大党组织安排下,才第一次见面。李福清在北大进修时,访问过北京、上海许多学者。这类文化人士因为经常出头露面,通过现代手段搞清楚真实身份,并不太难。李福清是不是苏修特务,到中央外事部门调查就知道。“这个主儿”到外交部等单位调查李福清,结果一无所获。按理说,中央外事部门不知道李福清是苏修特务,就应该罢手,就可以结案。然而他不甘心,接着到北京大学“提审”并痛打季羡林老人,目的是从季羡林身上获得在外事部门无法获得的材料,说明他抱着既定目的不放,非把关先生打成“特务”不可。多年之后,关先生对我说,“这个主儿”到外交部找不到材料,就到北大殴打季羡林,“如此残忍,是什么用心?”一面走动,一面反复问:“如此残忍,是什么用心?”看得出来,他满腔悲愤,激动不已。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如关德栋教授,一旦碰上“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无法用常理度量,不能用常情言说,匪夷所思,心中唯有悲愤。

  关先生的“特务”之罪,经过一百三十来天的残酷折磨,终于宣布为子虚乌有。最后虽然还他以清白,可是身体经摧残以后已不能复原,从此明显地衰弱了。这一年他四十八岁,对文科教授来说本是可以大出成绩的年纪。

  在中文系老师中,关先生是灾难最重者之一。记得关先生第一次以“特务”罪被称为“红旗”的群众组织抓走时,师母阎先生在路上碰见我,惊慌地问:老关与国外学者的学术交流,也是为学校争光,为什么抓他?我回答说不知道以后,一句安慰话也没有讲,就匆匆离开。当时,只想回避,尽量回避,保自己平安。先生“隔离审查”时,看见“这个主儿”在文史楼走廊绘声绘色地宣称关先生是苏修特务,听的人很多,我心里不信,可是始终一声不吭,不敢公开表示怀疑。

  说起我与“这个主儿”的关系本是相当熟悉的,因为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其人在1958年从山大工农速中进入中文系学习,入学时间比我晚三年,年龄比我大三四岁。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他好像学了两年就退学,先在校党委工作,后来到中文系做总支干事。我1959年毕业以后留系做助教,兼任教工支部书记、总支委员。他在中文系工作数年间,一直在我们支部过组织生活,交党费,又一同参加总支会议,怎能不熟悉?当年,凡是我支部评议口粮标准或上级所发困难补助,必定给他最高等极,因为他收入少,人口多,生活困难。我多次到他家去过,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小书架上摆满日用品,只有可怜的几本书,令人同情。在我心目中,他是未脱农村习气的一个粗人,说话好揣摩领导心思,讲成绩往往有点水分,不具有文学史基本知识。记得总支书记章茂桐有一次批评他“有点不实诚”,我有同感。可是,他特别能劳动,特别能吃苦,见熟人都主动打招呼,工作积极主动,责任心强,精明强悍,反应机敏如精灵一般,这些优点难能可贵,所以总的印象是不错的。“文革”开始时,我们都“站错队”,他做了保守派头头,名扬全校。结果,造反派在毛主席支持下掌了权,保守派因为失去权势,处处吃不开。工宣队进校后重新起用他,他是贫下中农出身,做了中文系专案组组长,任务是“清理阶级队伍”。他领导的专案组作风野蛮粗暴,连手下的学生也打人骂人,打骂的多是他的老师,关先生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几个人。他的后台是在学校掌权的工宣队。我曾想,如果沉稳持重的章茂桐仍在系里掌权,他即使粗鲁一点,也不至于变成打人成性的棍棒手。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印象很不错的一个熟人,会变成这个样子?未免为之惋惜。工宣队员多是中学或小学文化,奉毛主席之命进驻大学,自以为最革命,瞧不起“臭老九”,一般不屑与我们教师答腔说话。如今年轻人,大都不知“臭老九”典出何处?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开场以后,1957年以来的“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队伍迅速扩大,新增成员有所谓“叛徒、特务、走资派”,再加一开始就陷于绝境的知识分子,这样就变成“黑九类”。其中,知识分子名列第九,故称“臭老九”。成立专案组是1968年,属于全国知识分子处境最险恶的那几年。“这个主儿”在专案组打骂教师,系里无不闻之丧胆,可是工宣队以为立场坚定,革命性强,最为欣赏,他马上变成系里的红人。我看他一改“站错队”后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昂起头走路,连在文史楼说话的声气都比前两年大多了。人称“胖子”的党员教师张德俊悄悄对我说,此人“动机不纯”,为了弥补“站错队”的损失,故意表现自己最革命。我深知人世间最可怕的是良心出问题,与张德俊相约:“敬而远之”。从此我很少到他家去,“文革”后就不再来往了。

  宣布关先生无罪之后,我总觉得对不住老师,在路上或别的地方碰见,总想主动打招呼,总想亲热一点,或者显得比以前还亲热,希望老师心里能感觉到我的态度没有变。在很长时间内,我最害怕想起那次师母求助的目光,想到一句安慰话不说就离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什么滋味。1970年以后,阶级斗争的气氛宽松了一些。这时候,中文系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1969年,中文系成立革委会要结合干部,我在全系大会上公开反对工宣队推荐的原总支副书记,工宣队长骂我“想造反”。不过,山大校革委最终批准我推举的原总支书记章茂桐。中文系在章茂桐掌管下,总是平稳一些。再者,我从1970年秋天开始借调到省委宣传部工作。以上因素,促使我逐渐胆敢到老先生家里走动。记得有一次,关先生正患感冒,在床上起身迎我,手里拿着一叠稿纸,告我正在编撰“满文辞典”。我在省委时,在文化局工作的刘家林有一次悄悄问:“关先生有事吗?”我说,关先生是冤案,像他这样的人做苏修特务,苏联早被美国打得落花流水,大概早就不存在了。刘家林一直惦念关先生,“文革”中很早就到关先生家里看望。《光明日报》山东记者站长王昭杰也是大学同学。有一年春节,我带着王昭杰给老先生拜年,对他说:关先生家一定要去。另一位老师陆侃如教授在“文革”中也很惨,遇有机会也去看望。我随陆先生学习古代文论好几年,耳提面命,受益最多,怀有感激之情。陆先生是大右派,我总是单独去看望,不敢像到关先生家那样也把王昭杰带去。当年到老先生家里,并不多说话,简单问候而已,匆匆地来,匆匆离开。这是为什么?当年根据“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权威理论,我们这些青年教师因为知识少,虽然也受冲击,仍算是可以教育与利用的对象。我的老师是老教授,他们在“文革”一开始,就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统统打倒了。我们青年教师如果不与“反动学术权威”划清界限,特别是不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这是严重立场问题,轻则挨批写检查,重则自己也要变成敌人。所以,我们与自己老师来往,不得不谨小慎微,不得不战战兢兢。据我所知,“文革”中全国高校都是如此,因为我们共同生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总路线之下,不能有世外桃源,即使有也无法存在下去。

  我与关先生以专案组为话题,多是在他离休之后。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本是想得开的,对专案组整他的那些人都一一原谅了。有一位在专案组待过的年轻教师到他家里去道歉,坐在沙发上,没有说几句话,脸就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关先生引开话题,故意讲书房墙上挂的任二北先生那幅字,让对方心情放松下来。后来,关先生对我说,他满脸通红,已经说明问题,我不需要再听什么道歉的话了。以后,他们相处融洽,就像没有专案组这件事。

  在我印象中,他对“这个主儿”大概至死也没有原谅。听先生讲过这样两件事。第一件事,时间大约是上世纪的改革开放初期。已经晋升为某系总支书记的“这个主儿”,在家属宿舍门口碰见后凑上来说,希望关先生到该系打算成立的敦煌学研究机构工作,以便接纳解放前哈佛燕京社留在美国的一笔基金。关先生马上回答说:你已将我与克格勃挂了钩,难道又想将我与中央情报局挂钩?于是,他没趣地迅速走开了。或许真的是历史捉弄人,这一次关先生在家属宿舍门口所以碰见“这个主儿”,就是为了与李福清第一次见面,等候省外办派来的汽车。第二件事,时间大概在上世纪末,关先生婉言谢绝了安排他出任山东省佛教协会会长,重要原因是因为“这个主儿”已经做了山东省伊斯兰协会会长。老师事后笑着对我说:“我不敢相信,你能信吗?这个主儿竟做了省伊斯兰协会会长。他懂伊斯兰吗?你想,我能和他坐在一起开会吗?”我说,我对他是熟悉的,不过是回族而已,没有念过多少书,文章写不通顺,懂什么伊斯兰!可是,人家的能量大。譬如,说自己1966年是“山大中文系讲师”,说1986年以前在山大从事“得心应手的教学与科研事业”,这样无中生有的话也能说出口,脸不红,心不跳,这样的本事就是别人没有的。一是吹,二是拍,不少领导喜欢这一套,再加埋头苦干,这样便有了特殊能量。人家没有念多少书,能做大学校长,并非真的懂教育,而是因为有特殊能量。既然从大学校长位置上退下来,所以又做伊斯兰协会的会长,关键都是有特殊能量。还有一次,省政协召开春节联欢会,关先生先到会场,“这个主儿”后到会场。他一眼看见关先生坐在那里,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转身就走。老师说到这里,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专案组令先生蒙受奇耻大辱,身心遭受莫大摧残。这场奇耻大辱,令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我感觉先生性格中,有傲岸的一面。他的傲岸,源于自信。平时与人相处,少言寡语,能让则让,能容则容。我们共事数十年,从未见他与别人红过脸。然而对于“这个主儿”,他经常带着鄙夷的微笑,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谈论他。从中,我看到一个刚毅不屈的倔老头,感到一种人格不可侮的坚毅气慨。

  对于在那疯狂年代人们做过一些丧失理智的错事,关先生并非不理解。例如,一见对方脸红就不需要什么道歉了,尽释前嫌,融洽如初。他原谅了所有可以原谅的人,此谓善良,有风度,有气量。不过他的原谅,只给予真心悔过从善者。另一方面,先生说:“我能和他坐在一起开会吗?”这句话颇能说明先生并不原谅“这个主儿”。他的不原谅,是道义上的不原谅,并不是和人家处处过不去,并不是图报复。原谅可原谅者,不原谅不可原谅者,泾渭分明,清浊有别。既无报复之心,也不肯苟合。面对利益,洁身自好,不为所动。多特立独行之志,决无同流合污之意。凡此,皆为士大夫的气节,或曰“名节”。既有气量,又有气节,故而我老师关德栋先生一生清高正直。既博学多才,又一生清高正直,这是我在半个世纪交往中获得的认识。

  1954年一场错误批判与1983年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

  博学多才的关德栋教授,山东大学留给他的不愉快并非冤案一事,另外还有不少。记得在1976年夏秋间一个晚上,先生找到我家里。那时候,我工作在省委,宿舍在山大。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先生第一次给我讲他年轻时一些事,又告诉我颇有离开山大的想法。我劝他不妨留下,因为情况或许会变好的。我知道他的处境,理解他的想法,他要求我做的事都一一照办了。“文革”以后,全国形势越来越好,山大的形势也渐渐好起来。后来,中文系为他成立了民间文学教研室,成员暂时为三人,将来还可以增加。这些使他看到一些希望,我逐渐发现先生似乎打消了调离的念头。改革开放的春风,给知识界带来一片新气象,先生抓紧时间,埋头工作。1979年以后几年间,他公开出版的著作有:《聊斋俚曲选》(齐鲁书社,1980),《贾凫西木皮词校注》(齐鲁书社,1982),《聊斋志异说唱集》(上海古籍,1983),《聊斋志异戏曲集》(上海古籍,1983),《子弟书丛钞》(上海古籍,1984),《聊斋志志话本集》(齐鲁书社,1991)等。有几年几乎是每年出一部书,不难看出工作热情非常之高。对他来说,失去的时间已经太多,要通过加倍努力补回来。1983与1984两年间,关先生获美国路斯基金应邀赴宾夕法尼亚大学东方研究系讲学。改革开放以后,他是山东大学第一个获得美国基金的全额邀请,赴美讲学交流的学者。

  这些颇令我高兴。我希望他那些不愉快,从此成为遥远的往事。经过了蹉跎岁月,历史应该翻开新的一页。就我自己而言。1970年借调省委;1973年回校主持《文史哲》复刊;翌年,因为与主管《文史哲》的党委副书记不合而回到省委;1979年下半年,应老校长吴富恒教授之召,回山大重掌《文史哲》编务。从此,我没有离开山大,不再在山大与省委之间徘徊,与先生的来往也比以前多些。为办《文史哲》,我期望获得文科各系师长的支持,于是告诉关先生,有好文章一定要给我。《文史哲》于1980年第2期,刊发关先生长文《论子弟书》。我向编委介绍说,当今中国研究子弟书以关德栋先生成就最大,该文是我刊独家文章。编委听我介绍后,没有异议地通过了。在全国高校学报中,《文史哲》率先在封二撰文介绍本校文科各系的名教授。从1982年第5期开始,一期介绍一位。就中文系名教授而言,我刊在介绍了高亨、萧涤非两先生之后,为配合关先生访美于1983年第6期封二,以《关德栋教授与中国俗文学史研究》为题做专门介绍。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全国社科学术刊物数量激增,竞争加剧,造成订户直线下滑,北京的著名学术刊物大都未能幸免。我《文史哲》订户连年下滑数万份,到1980年只剩下两万三千左右。然而到1982年,我刊订户又回升到三万三千余份。1981、1982两年间,《文史哲》订户增加一万,增长40%。在当时学术刊物中,可算是不小的进步。看见我的刊物有进步,先生心里十分高兴。他是我办刊的衷心支持者之一,不断为我推荐好文章,介绍国内特别是国外学术信息,介绍我与校外著名学者联系。在我于1984年底辞去《文史哲》主编以前数年间,我们间有一段愉快合作,至今难忘。我们的师生情谊也比以前进了一步。

  不过,关先生在1983至1984年赴美国讲学期间,出现中文系找借口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之事,成为他“文革”后的最大打击,也是他晚年的最大打击。

  关先生一生学术生涯,以对俗文学史的贡献最大。中国俗文学史的奠基人是郑振铎。包括关德栋先生在内的追随郑振铎从事俗文学研究的学者,称“俗文学学派”,他们与受前苏联民间文艺学影响的“民间文艺学学派”,在治学理念与研究方法方面都有不小差别。关先生三十岁以前,就以敦煌变文研究成为俗文学界名人,国内外享有盛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俗文学史的领军人物,为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与山东大学关德栋教授。赵先生年龄比关先生大得多,他在复旦大学是中国戏曲史博士生导师,于1985年去世。关先生一直担任中国俗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东方民族民间文化学会理事长等职。按理说,山大中文系以关德栋教授名义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理所当然,义不容辞。这样做,既对促进中国俗文学研究十分有益,也对扩大中文系社会影响十分有益,总之对各方面都有益。关先生1983年出访美国之前,民间文学硕士点已经在系学术委员会与系务会议通过,正式列入中文系申报研究生计划。山东大学通过报纸向全国公布的研究生招生计划中,也有民间文学硕士这一项。根据这个计划,他已经招了三名民间文学硕士研究生。凡此种种,表明申报关先生的民间文学硕士点,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也不应该成为问题。不料关先生赴美以后,中文系实际申报时没有上报民间文学硕士点材料。没有上报材料就是自己放弃申报,结果导致教育部批复的文件中,山东大学没有民间文学硕士点。当时,我听说后十分吃惊,特地跑到老校办公楼,找研究生处的孙坚奋处长。我说:老孙,为什么没有关先生的民间文学硕士点?孙坚奋告诉我,从学校方面讲是希望各系多报,因为山大要成立研究生院,目前硕士点数量不够。中文系没有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原因,听说是“没有梯队”。(按:当时教学科研中所说“梯队”,指队伍成员的老、中、青结合)我与孙坚奋一向随便,接着说,各系报给你的梯队,有真的,也有不真的。那些不真的,无非是凑起来的。两个人明明是冤家对头,或者两个人工作上根本不来往,为了“梯队”就填在表上了。中文系已经有民间文学教研室,再凑几个人不就有梯队了?我还说,我是副教授,我愿意做关先生的梯队。可是孙坚奋说,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硕士点报批已经结束,只能等以后再说。接着,我去问中文系领导,证实了“没有梯队”这个理由。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吴富恒校长,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知道,如果尚未报批,校长尚有办法;报批既已结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改革开放后,关先生工作热情高涨,期望将一生倾心的俗文学史专业,最终留在中文系。中文系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令他这个期望完全落空,从而成为一生中另一次重大打击。过了十九年,到2003年,山东大学返聘离休了的关德栋教授为博士生导师。这件事说明1983年中文系不申请这个硕士点是错误的,历史已有结论。对关先生而言,文革中“特务”冤案是令他政治上蒙冤,这一次打击则令他一生事业蒙羞,令他学术声誉蒙羞。

  关先生一生,以事业为重,视事业为生命;不以权势为意,不以物质利益为意;淡泊明志,与世无争。在中文系数十年,能让则让,能容则容,系里矛盾概不过问,更不参与。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事业上,与世无争主要是为事业,所谓“宁静致远”者也。在学术界,先生早已不是无名小卒,他是著名学者,是受人尊敬的领袖人物。所以,山大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这件事,很快成为学界的谈资;学术界为山大招了民间文学硕士生,不申请民间文学硕士点,议论纷纷。那么,中文系当局因何缘故做出这种糊涂事呢?是智者一失?是一时草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如今事过境迁,说不清楚了。往事,都成为历史。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抹不掉,擦不去。为悼念老师,我旧事重提,旨在平心静气探究经验教训,期望可以帮助人们不再做这类糊涂事。因为事情原委相当复杂,不得不从头讲起。

  首先,山大中文系具有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的优越条件。申报的最重要条件是学科带头人。这个硕士点的学科带头人,就是关德栋教授。这是其一。其二,中文系已经成立民间文学教研室。高校中文系设有民间文学教研室者,寥寥无几,所以也是一个重要条件。其三,关先生已用民间文学硕士点名义招了三个研究生,培养硕士生已是既成事实。具备这三方面条件,申报这个硕士点顺理成章,也有把握。山大原政治系主任徐经泽教授曾于1980至1984年借调教育部高教一司,负责高校教材建设。有一次,徐经泽对我说,改革开放以后,教育部通过调查知道山东大学关德栋教授,是全国仅存的敦煌学三位著名学者之一。当时教育部很想在大学里建立新学科,包括建立敦煌学,因此以关先生名义申请硕士点,他认为教育部批准是不会有问题的。徐经泽本人自1984年从教育部回山大创建社会学系后,马上创办《民俗研究》杂志,邀请关先生的研究生到社会学系工作。如今《民俗研究》已是国内外颇有名气的一本杂志。

  现在,再看所谓“梯队”问题。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原有三个教师,锡伦调走后,还有两人。从组建梯队看,可以说条件基本具备,然而存在不足。为什么说基本具备?已有教授一名,且为名教授,这是组建梯队最重要条件。此外,还有年近五十岁的讲师一名,还有三个研究生。在读的研究生,当时可以作为梯队成员。梯队的不足之处,主要是缺副教授一名,有两名更好。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因为梯队可以不限于教研室,可以在系或学校范围内罗致成员。此为其一。其二是,申报材料上填写的梯队,可以与实际工作的梯队不完全一致。例如,中文系这次申请某硕士点时,某副教授将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另一副教授,未经他本人同意就作为梯队成员填写在申报材料上。填写这样的梯队,事实证明不影响申报成功。中文系当局如果真心想申报这个硕士点,只需花点时间,找一两个愿意为关先生做梯队的副教授,将名字填上申报材料就行了。事情就这样简单。在关先生不在国内的情况下,中文系领导责无旁贷,理应解决申报材料上的梯队问题。总之,梯队是否成为问题,关键看中文系当局是否真的想申报。如果真的想申报,梯队就不是问题;如果不想申报,梯队也可以说是问题。

  可见所谓“没有梯队”,无非是不愿意申报的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公开讲出来的借口。

  那么,中文系为什么不愿意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呢?原因可能涉及两方面。其一,当年在评价关先生学术成就方面,或许存在一些客观困难;其二,系里一些人对关先生长期抱有成见与偏见。

  记得在山东大学迁曲阜时,与关先生住同一宿舍的一位曲师院老师,曾以关先生之学问询我。我这样回答:别人不知道的,关先生可能知道;别人不懂的,关先生可能懂。我以为,关先生的价值大致在此。不过,关先生这些专长,解放后大都不是学界热门。像敦煌学在解放后一直受冷落,以致有“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的说法。像满文、梵文、藏文、巴利文,都是长期无人问津。俗文学在解放后,因为“学苏联”的缘故,变成了民间文学。前苏联的民间文学与俗文学,其实不是一回事。前者遵循列宁的两种文化理论,内容多讲阶级斗争,故而后来高校的民间文学课都讲不下去了。俗文学的生命力,远非前苏联民间文学可比。改革开放后的俗文学硕士点仍以“民间文学”命名,说明“学苏联”的影响难以消除。从国内情况看,关先生擅长的学术,解放后大都不是热门,大都受冷遇,此为事实。我说,在评价关先生学术成就方面,或许存在一些客观困难,主要指此。特别是年轻人,未能看见关先生的成果在解放前被学界热捧的情景,正确评价更困难些。注意这一点,可以避免苛求当事人

  不过,俗文学只是在国内受冷落,它在国外不仅没有冷落,相反一直很热,发展迅速。改革开放后受国际间学术交流增多的影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关先生擅长的学术,由“冷”变“热”的发展趋势越来越明显。到今天,我国俗文学与人类学、文化学等结合,已经成为一门应用广泛的学科,炙手可热,如日中天。社会学系徐经泽教授及时把握这门学科将由“冷门”变成“热门”的发展趋势,创办了《民俗研究》,又把关先生的研究生请到系里工作。社会学系能做的,为何中文系不能做?拥有良好条件的中文系,为何坐失良机?原因之一是,中文系领导人缺乏作为高校领导一种必备条件——及时地、准确地把握学术发展趋势,至少在俗文学问题上是如此。不能及时把握学术发展趋势,必定目光短浅。我认为,这是中文系当局不愿意申请民间文学硕士点的一个重要因素。

  再进一步看,中文系不愿意申报这个硕士点,我以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于对关先生的一种成见与偏见。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追根溯源,最初源于1954年中文系讨论《长生殿》时,对关先生发动的一场批判。

  1954年,关先生受当时任山大副校长的陆侃如教授与冯沅君教授两人之托,在中文系纪念洪昇诞生二百五十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上,做了一个发言。他这个发言,最终引起对《长生殿》主题思想的一场讨论。以关先生为一方,以批评者为另一方。两方的分歧,简单说是:关先生认为《长生殿》主题思想是李隆基、杨贵妃的真挚爱情;另一方根据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的方法,认为皇帝不能有真挚爱情,批判关先生宣扬超阶级的爱情,也就是超阶级的人性。于是,洪昇纪念会变成了针对关先生的“批判会”。关先生的一千多字纪念文章,与批判他的长达一万多字的文章,都收入后来出版的《元明清戏曲论文集》。若用改革开放后的观点衡量,关先生的见解比较平实,接近传统见解;批判者坚持阶级分析,观点受左倾教条影响很深。学术领域的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本是诸多研究方法之一。可是解放以后,它以凶猛之态,凌厉之势,取代其它方法,独霸学术界。独霸的结果是,阶级分析成为包治百病的仙丹妙药,成为用来随意打人的棍棒,最终导致学术变成政治的附庸。将阶级分析作为打人棍棒,造成冤案无数,冤魂游荡,改革开放后遂成为过街老鼠,阶级分析独霸学界的局面也宣告结束了。

  在今天看来,1954年针对关先生的这场批判,无疑偏离了学术讨论的轨道,扭曲了是非判断,无疑是一场错误的批判。究其原因,主要归之于当年社会环境,归之于左倾教条之横行。此一时,彼一时,不妨以宽厚之心,谅解当年发动批判的年轻人。再从另一面看,批判关先生的年轻人所以占得上风,关键是靠了左倾教条之横行;不充当左倾教条急先锋,无法占得上风。在当年,充当急先锋是一种光荣,改期开放后就不算是什么光荣了。彼一时,此一时,是非观念大不一样。关先生是左倾教条的无辜受害者。在受害与加害之间,有责任问题,有是非问题。责任,不妨谅解;是非,仍需分清。是非不明,对受害者是一种不公平。

  关先生作为左倾教条的无辜受害者,1954年这场错误批判对他的伤害很重。突然站出来批判他的,是中文系刚毕业的一个大学生。他是教授,另一方是刚毕业的学生,难免引起对他产生种种负面看法。问题还不止如此。关先生作为国家特批教授,年纪很轻就做教授这件事,也成了招妒惹祸的根子。1954年,他三十四岁。系里一些助教、讲师大都二十五六岁,或更大些。双方年龄相差不大,职称差别却这样大。对教师来说,职称是最重要的利益;职称问题,最容易引发教师的心动或激动。这位年轻教授在讨论中被刚毕业学生占了上风这件事,再与职称问题纠结在一起,很容易引发心理上不平衡,进而演变成为一种情绪化的成见与偏见。人言可畏,关先生不得不承受很大压力。而关先生的不幸,还与俗话所说“欺生”现象联系在一起。下面,举个例子做比较。在《长生殿》问题上,主要是批判关德栋教授缺乏所谓阶级观点。冯沅君教授在一篇文章分析《红楼梦》刘姥姥形象时,也因为缺乏阶级观点而被一个青年在报上公开批评。冯沅君与关德栋,同是中文系教授,都因为缺乏阶级观点而遭青年人批评,时间也相隔不久。今天看来,这类批评都源于左倾教条之横行,都欠公正,暂且不管。我要说的是,冯先生解放前就在山大教书,人们早已了解她,所以不能因为一次批评而不顾她另有诸多重大建树,从而对她产生类似对关先生那样一些意见。与冯先生不同,关先生1953年才到山大,时间只有一年,系里多数人不知道他以前的诸多建树,不知道他具有多种语言才能与早负盛名,总之对他很不了解。关先生个性中又有傲岸的一面,这种个性很难融入新群体。不融入新群体,群体成员就很难了解他。所以当关先生受到批判以后,人们因为对他不了解或不理解,客观上容易产生种种与实际不符的消极看法。这些消极看法,经“欺生”现象的发酵,再经职称差别的煽风点火,不断在群体成员间扩大或放大起来。

  于是,1954年中文系在《长生殿》讨论中出现的一场错误批判,最终演变为系里一些人对关先生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与偏见。

  1954年这场错误批判,并非关先生以后数十年不幸的根源,然而是以后数十年不幸的开端。从此,他不得不面对一些人的成见与偏见,不得不生活在这场错误批判留下的阴影之中。诚然,在“文革”前,这些成见与偏见实际上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中文系领导不支持。另外,中文系老一辈教授如陆侃如、冯沅君、萧涤非等都了解关先生,也尊重关先生。可是,“文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一批年轻教师走上系领导岗位,对关先生的成见与偏见逐渐成为影响领导决策的重要因素。

  “文革”以后,学术领域发生重大变革。以前成为“冷门”的俗文学、敦煌学等迅速由“冷”变“热”,由此促使关先生的学术专长越来越受社会重视。他对敦煌学的贡献被重新发现,对俗文学史的贡献被重新肯定,学术地位越来越高。1983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以全额基金邀他讲学,表示国外学术界对他成就的首肯。凡此,都是公开信息,都不是秘密。可是,中文系领导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因而无动于衷。在社会上,关先生已变得很“热”;在中文系,他仍旧很“冷”。可谓冰火两重天。在新形势下,徐经泽教授可以在社会学系感受到关先生的特殊作用,中文系领导为什么反而感受不到?为什么熟视无睹?为什么充耳不闻?为什么无动于衷?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我看不是妒嫉或主要不是妒嫉,更不是无知(文化水平都很高),其中关键是对关先生怀有一种成见与偏见。这成见与偏见最初源于1954年那场错误批判。头脑里有了成见与偏见,才熟视无睹,才充耳不闻,才无动于衷。没有成见,怎能熟视无睹呢?可见,中文系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其中存在比不能及时把握学术发展趋势更重要、也更关键的一个原因,这就是中文系领导对关先生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与偏见。

  俗话说,“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讲的就是成见或偏见。怀有成见或偏见的人,常常狭隘偏执,执迷不悟,不可理喻。社会心理学认为,成见与偏见是人类一种消极心理。这种消极心理,虽然一般人难以完全避免,领导人必须自觉避免,自觉克服。让这种消极心理参与决策,任何时候都是领导人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与错误。

  1983年,关先生已经63岁。这时候,退休制度已经进入实施阶段。关先生退休以后,中文系就失去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基本条件,就无法申报了。对中文系来说,1983年是申报这个硕士点的唯一良机。对关先生来说,不申报这个硕士点,等于逼迫他马上退休,因为年龄到了。本来,申报这个硕士点是列入中文系计划的;他出国以后,中文系不执行计划,计划被人家撕毁了。他认为,这是“圈套”,是“阴谋”。很久以后与我谈起这件事,先生还是怒不可遏。一次次从书桌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烟向我走来,不断发问:“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或说“恶毒”,或说“暗算”,看上去非常生气,非常愤怒。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伤害很重。即使没有提工资,不换好房子,他也不至于这样生气。先生一生看重事业,事业是他的生命。可是,人家有权,他没有权,无可奈何。最后,他不得不默默吞下人家为他酿制的这杯苦酒,没有找领导告状,也没有公开揭露,只是偶尔与我说一说罢了。支持他生活意志的,是不可动摇的自信。不申报这个硕士点,固然令他名誉蒙尘,然而他的事业,他的成就,是一种客观存在。凡研究敦煌变文,研究子弟书,研究聊斋俚曲,他的著作是必读的经典,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他仍旧是关德栋教授,关德栋教授仍旧是他,这是最重要的。先生对事业充满自信;待人处世,能让则让,能容则容,一直以柔为主。因此,依然努力工作,做他该做的事。

  时光流逝,过了二十年后到2003年,山大校方决定返聘离休十多年的关德栋教授招民间文学博士生。这个决定,无疑是对1983年不申请民间文学硕士点的公开否定。只是人们不禁要问,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只要能按下良心不顾,

  欺负书呆子真的不难

  关先生在山东大学凡五十二年,期间所受重大打击有两次:其一是“特务”冤案,其二是中文系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在学校里,他那些不愉快大概只对我经常说起。当我去家里看望,才将心头蓄积的不满与愤怒,多少说一说。我想安慰几句,常常语塞难言。

  关先生数十年不幸,“命压人头不奈何”,起点是1954年那场以左倾教条为基础的错误批判。这场错误批判,促使一些人对他渐渐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与偏见。错误批判的阴影,笼罩他后半生数十年,可知左倾教条危害之大。不过在“文革”前,系里一些人对他的成见与偏见,实际上没有起什么作用,其中一个关键人物是当年中文系的系主任、总支书记章茂桐。

  章茂桐,本是1937年投笔从戎的大学生,1938年为中共郓城县委书记。解放初,任北京外交学院党委副书记,后来自愿来山大,1958年开始到中文系工作。他官越做越小的原因主要在于自己性格,总想有时间念书,做点学问,瞧不起官迷与弄权之人。1958年,全国到处用砍树拆屋得来的木材去炼铁,他敢对党委说:“这是胡闹!”因此挨批判,受处分,好在不久就平反了。我是总支委员,多年共事,深知他为人正直,作风正派。他做系主任,老先生开什么课,一周课时多少,亲自登门与老先生商量好,再转告教务员排课。他作为总支书记,对老先生不分亲疏,待之以礼;即使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候,也是一视同仁地尊重,包括对大右派陆侃如教授。他对中文系的贡献,主要是较多地保存了元气;若想繁荣发展,也是回天无力。他离休后,我戏称“老右”,他总反驳说:“我也执行极左路线,犯了错误”。党内有纪律,极左路线不执行不行,所以我们两人说的都对。凡执行极左路线而省悟“犯了错误”者,心中必有良知。像章茂桐这样懂业务、作风正派、心有良知的党员干部主持中文系工作,一些人对关先生的成见与偏见无法得逞。就我而言,踏上社会就遇到这样的领导,年龄大了更觉得是三生有幸。

  “文革”以后,章茂桐调任校党委纪委书记,此为党委用人得当。中文系总支书记换了人,一批年轻人走上系领导岗位。关先生在系里的处境,渐渐变得困难起来。在这方面,令我感受最深的一件事是车锡伦调离山大。

  车锡伦,是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的硕士研究生,1979年从内蒙古大学调山东大学,成为民间文学教研室三成员之一。我与车锡伦所以熟悉,并非关先生介绍,最早是他为调动爱人工作到《文史哲》编辑部来找我。这个要求我无法满足,从此我们就来往起来。此人富有个性,工作起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像工作狂;给我的印象是工作勤奋,思想活跃,事业有成。他喜欢俗文学,业务水平又高,在民间文学教研室工作最合适不过了。后来,他想调离山大。有一天,车锡伦坐在我那一室一厅的陋室说话,我劝他以不走为好,因为关先生的工作需要他。车锡伦说非走不可,那天他列举的几个事例中,至今尚记得一件事。1980年9月在淄博召开蒲松龄学术讨论会,山大中文系为会议主办方之一。车锡伦与关先生合作校点《聊斋志异戏曲集》,又与关先生一起参加会议筹备工作,他参加会议的论文也写好了,可是没有接到开会通知。他说,会议通知是中文系发出的。中文系参加会议的人,连现代文学教研室的人也能去,偏偏他这个参与筹备的人被排挤在会议之外,这也是太欺侮人了。他很激动。当然还有其它原因,总之他的结论是,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恰巧这时,赵景深先生将他推荐给任半塘先生;任先生通过他的学生、时任教育部长的蒋南翔敦促山大“放人”。于是,他在1981年调离山大,到扬州师院为任先生筹建词曲研究室。

  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感受,却无法不相信车锡伦的感受。他从外校调来不久,对中文系不存在历史遗留的恩怨或成见。他对关先生执弟子礼,学术上始终合作融洽。然而,他感觉中文系在排挤关先生;排挤关先生,因此排挤他。车锡伦这个感受的真实性,我无法怀疑。于是,我知道章茂桐调离以后,原本熟悉的中文系变得陌生了。根据我多年经验,如果章茂桐在,中文系不可能发生这类不公正的事;要是发生了,章茂桐知道了会干预,会妥善解决。

  车锡伦调走后,关先生赴美国讲学,接着发生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事件。我没有忘记车锡伦调走前说的话,知道中文系当局对关先生之不公。就我自己而言,1984年底辞去《文史哲》主编,又谢绝了其它公职,主要想弥补自己“少壮不努力”的过失。然而,业务上始终不能以俗文学为专业。我出版的第一部书是《柳宗元新传》,我撰写文艺学、哲学、史学、编辑学、出版学方面文章,总是不想搞俗文学。关先生从美国回来后,我因为辞去公职,空闲较多,我们的来往反而比以前多起来。我对关先生的钦佩,对他的理解与同情,也越来越多。

  前面谈到,关先生在申报硕士点问题上,被人算计,吃了大亏。这件事从他本人情况看,也是因为太相信系里的计划,太相信别人的承诺,自己犯了过于轻信的错误。按常理说,申报硕士点的计划在系里讨论通过了,也在报纸上公布了,三个硕士生也已经在读,凡此说明申报计划不能变卦,这个硕士点不会有什么问题。按常理说,的确是如此。那么,为何又说关先生犯了过于轻信的错误呢?原因是,这个世道变了,按常理办事已经行不通了。就像一首电视歌曲里唱的:“这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古怪!”古怪得令你莫名其妙。“文革”十年中,讲真话就倒霉,讲假话反而吃得开,促使假话大行其道,畅行全国;说话不算数,早就是十分平常的事。不只如此。威名远扬的大人物、大权威也常常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凡社会道德必以诚信为第一。如今上上下下都出尔反尔,不讲诚信,说明道德沦丧之严重。出现道德沦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靠强权把儒家与儒家道德统统作为封建糟粕,彻底打倒了。打倒不难,否定也容易,问题是打倒儒家道德之后,中国还有道德吗?两千多年来的中国道德,一直以儒家道德为主。就像欧洲道德靠宗教维系那样,两千多年来的中国道德一直是靠儒家来维系的。现在,儒家道德与为社会维系道德的儒家都打倒了,新道德又无法在道德废墟上形成,这样一来,中国还有道德吗?没有了,基本没有了。诚然,儒家道德必须革新。可是革新道德,任何时候都必须与改变社会心理、改变风俗习惯相结合。改变社会心理与移风易俗,决不像换件衣服那么容易,只能一步一步来,欲速则不达。靠强权打倒儒家道德,只能造成道德真空;原先规范人们行为的道德规定不再起作用了,人性中一切丑恶东西乘机恣意泛滥起来。在此情况下,道德岂能不沦丧?道德沦丧遂成为中国的社会危机之一。在这里,我讲社会上道德沦丧,并非有意为中文系失信于关先生的错误开脱,只是想说明,出现这类问题,社会环境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关先生按常理办事,却犯了过于轻信的错误,这个世道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令人莫明其妙。他如果不是过于轻信,访美以前多做些防范工作。譬如,把申报硕士点之事向学校领导汇报,要求领导关注;或者当面给系里要员都讲一讲,讲得越多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一来,他出国后人家很难搞小动作。可是,他不做防范工作就放心地出国了,这就为人家偷袭创造了条件。可见,我老师是真正的书呆子。欺负书呆子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是自己良心。只要能按下良心不顾,欺负关先生这样的书呆子,真的不难。

  其实,关先生从美国回来以后,硕士点之事虽已无可挽回,也还有一些补救办法。办法之一是去告状。单位领导与属下有了矛盾,做领导的不怕属下手中有理。属下手中的道理再多,真理一大堆,碰上权力也是无济于事,常常一败涂地。但是,属下到上级去告状,单位领导还是有些害怕的。中文系撕毁计划不申报民间文学硕士点,对学校不利,对系发展不利,研究生处也有不同意见,关先生完全有理由给领导讲一讲。说是“告状”也行,说是“依靠组织”也行,给领导讲一讲总是可以的。据我所知,他要去告状,有两个现成的渠道。一是长期主持校政的吴富恒教授是他中学老师,关家与吴家有通家之谊;另一是山大党委书记就住在他楼下。想找书记或校长讲一讲,并不困难。假如车锡伦调走前就去告状,硕士点问题或许就不会发生了。访美回来以后去告状,虽不能解决硕士点问题,总可以令当事人名誉受损,还可以改善自己的处境。

  可是,解放后生活了数十年的关德栋教授,竟是没有学会告状。一个教授到校长书记家里走一走,本是普通平常的事。不知什么缘故,先生的脚总是不肯跨进领导的门;有一次,有一件事要告知吴富恒校长,还是托我去转达的。对付自己反对的人,有些人是当面敷衍,或笑脸相迎,背后去告状,给对方致命一击。关先生不是这样。他常常当面表示厌恶,表示鄙弃,侧目而视,一点不给对方面子,背后从不告人家的状。此为君子。如今社会上君子越来越稀少,大概要像熊猫那样立法保护才行。

  高等学校本是学术的圣殿,知识的工厂,必须崇尚知识,崇尚学术。我们的高等学校因为经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长期洗礼,以及其它种种运作之后,早已衙门化。大学与衙门一样,崇尚的是官职,是权力。在大学做官,越大越好,最好是一把手,这样很容易成为大学问家。即使写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照样做教授,照样做博导。人家凭什么?凭官做得大。学问之多少与官职之高低成正比,无需青灯黄卷之苦,无需砚城笔阵之劳。由此鸡犬升天者,大有人在;飞黄腾达者,所在多有。故而在大学教书而富有心计者,不肯把心思放在学术上,纷纷专心于仕途,千方百计谋得一官半职。我老师关先生如果“与时俱进”,也谋个什么官做,命运必定会好得多。

  关先生如果想弄个官做,他的有利条件,其实比一般人多。其一,他个人历史清白,1948年参加革命可以为做官加分许多。其二,他家庭出身没有问题。当年老教授中家庭出身没有问题者,少之又少。其三,本人为国家特批教授,1953年以前已在两所高校任系主任。其四,国内外学术界有影响。这四方面条件,作为谋取官职的资本,颇为充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年长教授纷纷谢世,这时候他想弄个什么委员、什么代表之类,只需稍加努力,如向组织靠近一些或表示一下等,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官职在身,且不说有些人趋之若骛,总不至于有人敢欺侮你,敢排挤你。大学教师做官,肯定比做学问划算。做官必能获利,大官获大利,小官获小利,不获利者乃傻瓜,世道是如此。这些“古怪”事情,关先生不会不知道。不过,他若想做官,年轻时在兰州,在福建,都有很好机遇,何必等到年老体衰之时?年轻时无意于仕途,现在连学校领导的家门都不想进,更不用说为自己谋什么官做了。

  先生一辈子只想读书做学问,只知道凭本事吃饭;清清白白一辈子,干干净净一辈子。所以我常常说,关先生一生清高,一生正直。清高正直的另一面,可能是狷介。狷介之士,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我老师也是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爱憎分明,清浊有别。在古代,狷介之士误伤及人的事也是有的。

  清高正直之人,胸怀君子之心,明净如赤子。可是当今世道,滔滔者天下皆浊,清高正直者无人理会, 无人欣赏。所以,关先生连连吃亏,连连倒霉。吃亏也好,倒霉也好,先生我行我素,依然故我。老师这种精神源自古代士大夫,颇具古风,且未经“污染”,为当今知识界最可宝贵的精神,令我非常喜爱。不止喜爱,犹有衷心钦佩,这也是我们愈走愈近的重要原因。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春节,先生告诉我他“离休”了。一听是离休,不是退休,我开始一怔。接着,想到他1948年随军代表接收兰州大学的事,马上明白了。我说,离休好,以后系里的会可以不参加,系里的事可以不问,这样清静;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自由。他给我说,离休还加一级工资,还给家里装了电话。这时候,我摆脱了学校公职,束缚少了,谈话更自由些,他的许多不愉快渐渐成为我们的话题。我要是较长时间不去家里,他会想个法子找我。我一去他家,必定陪着一根一根地抽烟,天南海北地说话,很轻松,很惬意。大概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一天,他讲了自己遇到的另一件怪事,再一次令我非常吃惊。

  在讲这椿怪事之前,我再说一遍:欺负书呆子的最大困难是自己良心,只要能按下良心不顾,欺负关先生这样的书呆子,真的不难。

  1989年,关先生获得科隆大学东亚研究所基穆教授的邀请,到德国访学。为关先生访学,基穆教授经申请获得了德国国家科研基金。根据中德文化协定,每一年交流访问学者,限于十个名额。关德栋教授为1989年中方十名访德学者之一。于是,他在山东大学填了六张表格,办了访德的手续。关先生1989年德国访学这一个名额,最后在他完全不知情、事前事后不告知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山大校方掉包,私自掉换给别人了。关先生这一次访德未成,基穆教授只能在德国第二次申请国家科研基金。1991年,基穆教授第二次邀请关先生访德。于是,他在山东大学第二次填了六张表格,办了访德的手续。可是,他1991年德国访学这一个名额,再次在他完全不知情、事前事后不告知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被山大校方私自掉包。两次在山大办了访德手续,两次都没有下文,不知什么缘故,关先生很纳闷。最后,在季羡林劝说之下,他借北京开会的机会到教育部询问。教育部主管这件事的同志对他说:山东大学校方给教育部汇报说,关德栋教授“年老退休,体弱多病”,不能出国访问,所以换别人去德国了;又说,看来你并非“体弱多病”,可以出国访问。于是约定,下次办理出国手续时,教育部与他家里电话直接联系,以避免再次发生事故。在教育部直接协助下,他终于在1993年去德国科隆大学访学。关先生这一次访德,已经是基穆教授为他第三次申请德国国家科研基金,第三次向他发出邀请。

  我听先生从头到尾讲完这件事,好像听一个传奇故事。老师讲这故事,就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心平气和,语调语气都跟平常一样。似乎是,今生今世什么委屈都受过了,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我听了,不只为老师之不幸感到伤心,更感到十分可怕。事故的责任方,是山大校领导;受害方是我老师关德栋教授,区区一布衣。一方为官,一方为民,差别不小。不过我想,虽然事关校领导,毕竟是多年前的事,年久的档案也可以公开,在悼念老师文章中说说总可以。

  在1989年、1991年这两年,关先生两次办了访德手续以后,山东大学校方都将他的访德名额接受下来,然后换别人出访德国。这两次暗中掉包,原因未见公布,不敢妄测。问题的关键是,关先生这访德名额,是不能换别人顶替出访的。他访学的任务有二:一是到科隆大学基穆教授领导的满学中心讲学,并合作研究;二是帮助鉴定德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一批满文文献。关先生这访德名额,是德方通过国家科研基金全额资助的、具有上述两项特定学术任务的、针对中方特定专家——关德栋教授的访学邀请。与有些出国访问的名额不一样,关先生这访德名额不能换别人顶替;从根本上说,山东大学无权换别人顶替关先生访德,此其一。其二,对这两次掉包,访学的两个当事人——中国的关德栋教授与德国的基穆教授,都不知情。从以上两点,可知这两次掉包,是不合法的,也是不道德的。山东大学以伪造与欺骗之术,欺骗了自己学校的关德栋教授,欺骗了国家教育部,也欺骗了德国人。大学乃文明之地,今天高等学府发生这种无视法纪、以权谋私之事,完全不可思议。

  从法学观点看,这两次暗中掉包都是山东大学滥用公权力,侵犯关先生合法权益,用时髦话说是侵犯人权。这两次滥用公权力的执行者,是学校外事部门。不过,将出国访问的人暗中掉包,事关重大;只要查证,容易露馅。所以一般讲,外事部门只有在校级领导(一位或数位)的授意或支持下,才敢于掉包;否则,不敢擅自作主。至于顶替关先生访德之人,理应是有点权势者;不然的话,不值得校领导去冒这个风险。根据这样的推测,这两次滥用公权力的涉及人员有:一,学校外事部门;二,校级领导人(一位或数位,其中必有主管外事者);三,一前一后顶替访德的两个人;四,不可知的其他人。他们在大学里官居高位,且为饱学之士,懂法律,知道德。这样一些袞袞诸公肩负“为人师表”之职,怎能做出连自己脸面也不顾的事情呢?而且,并不是一次。当一次得手之后,又有下一次。两次操作,都神不知、鬼不觉,轻易得手。要不是关先生听了季羡林的话去教育部告状,大概还有第三次。如此无法无天,良知安在?太出乎意外了,太不可思议了,我越想越害怕。

  基穆教授为了邀请中国关德栋教授一次访学德国,他在德国先后申请国家科研基金,凡三次;为此到首都波恩去奔走,凡十五次。不知我老师的“命”为什么这样苦,自己倒霉还不够,还连累无辜的德国友人。关先生最初应邀访德是1989年,时年69岁;到1993年实现访德时,已经73岁。我山大袞袞诸公,利用公权力,以伪造与欺骗之术,折腾我年迈老师四年之久,也折腾德国基穆教授四年之久。这样做了,始终若无其事,始终心安理得,从未对关先生做任何说明,更不用说道歉了。真的像那首歌曲所唱:“这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古怪”,古怪得令我感到害怕。我党不准以权谋私的禁令,三令五申,为什么连大学领导都禁不住呢?为什么连大学领导都公然不讲法纪、不顾道德呢?“为人师表”的招牌已经砸得粉碎,早已不存在了。那么,我们还要不要人伦道德,还有没有人伦道德呢?想到这里,我岂能不感到害怕?不过我想,如果第一次暗中掉包之后,若有媒体披露其事,并提出责问,大概就不会有第二次了。任何权力如果不受监督与约束,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高等学校的权力也是一样。

  到2003年,山东大学终于返聘离休十多年的关德栋教授为博士生导师。这是山东大学对他的最后肯定,也算是一种纠错。我听说,北京大学季羡林教授参加2001年山大校庆时,公开称赞关德栋教授与王绍曾教授“有学问”。关德栋教授是我过从甚密的老师,王绍曾教授与我为忘年交,所以听到季先生有此宏论,我非常高兴。季先生是伯乐,令人钦佩。不过,如果没有季先生这个伯乐,或者如果不是季先生而是别人提意见,山东大学会对关先生纠错吗?一个高等学府对一个在自己学校工作了数十年的教授纠错,为何要靠外力推动呢?堂堂大学能长期犯错而不能自己主动纠错,原因何在?我不敢细想下去,我怕对这个教育失去信心。话还是说回来,纠错总是好的,迟到的纠错比不纠错总是好些。

  从1983年中文系不申请硕士点到2003年纠错,时间过去了二十年,关先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顾年迈体弱,积极制定计划,准备带领学生拼搏一场。可是,一届博士生没有带完,他就去世了。关先生真的很不幸。我以为先生的不幸,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我山东大学的不幸,也是我国“俗文学学派”的不幸。我老师永远地走了,他的那些不愉快将成为远去的历史。司马迁说:“述往事,思来者。”我这篇悼念文字记录先生那些不愉快,旨在以史为鉴,不敢另有什么用意。以史为鉴,可以令人聪明,可以使社会进步。谨以此文寄托我对老师的哀思,并为泉下老师祈福。呜呼哀哉!

  2005年12月初稿,2011年10改毕于山东大学望云斋

 


TAG: 敦煌学 关德栋 满学 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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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锡伦

车锡伦

车锡伦,山东泰安人。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戏曲史教学和俗文学史、民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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