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锡伦：说“跳槽”

　　如今，时髦的青年男女走到一起，常互相问答：“又跳槽了?”“跳了。”这“跳槽”是指对任职的公司、工厂不满，辞职另有高就。时下许多人“下岗”(失业)，没有工作;能够不断“跳槽”，那自然是有些“本事”，因此，说者颇有几分自诩。

　　“跳槽”一语，据说是由香港传入，其实它是流传已久的“娼家谚语”：是旧时妓院中的鸨儿、妓女骂那些朝秦暮楚、“偷情别调”的嫖客的话。这个专用术语,大概在明代中叶以后,已经在青楼娼门和市井生活中盛行。明万历年间，俗文学家冯梦龙采集自苏地区的小曲集《褂枝儿》(卷5)便收《跳槽》为题的作品两首，其一说：

　　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恨冤家瞒了我去偷情别调。一般滋味有什么好，新相交难道便胜了旧相交?匾担儿的塌来也，只教你两头儿都脱了。

　　冯梦龙编话本小说集《醒世恒言》(卷3)《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说，沦落为娼的王美娘(即莘瑶琴)，“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按，即嫖客)任情使性、吃醋跳槽，……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明末凌蒙初编拟话本集《二刻拍案惊奇》(卷4)《青楼市探人纵，红花场假鬼闹》中，写张贡生的两个儿子嫖妓，“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便被妓女们嘲弄一番。

　　清代妓院中照样广泛流传这一惯用语。乾隆、嘉庆间沈复《浮生六记》(卷4)《浪游记快》，述作者同徐秀峰在广州狎妓，“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清末韩邦庆所著描述上海妓院生活的方言小说《海上花列傅》第4回中，妓女小红对嫖客王莲心说：“耐也勿是要瞒我，耐是有心来要跳槽哉!阿是?我倒要看耐跳跳看!”(用吴方言)

　　清代及近代市井中照样流传着以“跳槽”为题的小曲和唱本。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淫词小说所附的“小本淫词唱片目”中便有《跳槽》一种。现代学者顾颉刚《吴歌甲集》中便收二十年代探集自苏州的一首《跳槽》，而改以首句“自从一别到今朝”为题：

　　自从一别到今朝，今日茶坊(按，应作“相逢”)改变了，女儿的贵相好!(本句又作“郎啊，另有贵相好!”)此山不比那山高，脱脱蓝衫换红袍。人也比奴好，容也比我俏，打发外来人请你，请你的冤家，请亦请弗到。拨勒别人笑!你有洋钱别处嫖，小妹身体有人要。你走你的阳关路，奴走奴的独木桥，偕倷各处去卖香声!

　　这首小曲，在小唱中便以“跳槽”名。三十年代上海百代公司灌制了不少以《跳槽》为题的唱片，且用“大鼓调”、“上海调”、“扬州小调”不同曲调演唱。中央研究院史捂所傅斯年图书馆收藏二、三十年代在北京搜集的唱本中，也有这类作品。

　　“跳槽”作为“娼家谚(俗)语”，显然是借来的，它的原意是什么?有人著文说是指家畜离开原来的槽头(盛饲料的长方形木槽)到其他槽头就食。如徐珂《清稗类钞》“跳槽”解说：“跳槽头，原指妓女而言，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后则以言狎客，谓其去此适彼。”所谓指妓女“琵琶别抱”是错误，已如上述;说是指“马”，也是望文生义。其实它另有专指：即“叫驴”发情求偶。“叫驴”即公驴，发情时总是“呜哇，呜哇”大叫，因得此雅号。如果同时喂养叫驴和“草驴”(母驴)，必须分槽喂养。但那叫驴总不老实，“呜哇”大叫一阵，便挣脱拴在槽头上方的缰绳，跳到草驴槽边。笔者1964-1965年曾在内蒙古农村“下放”劳动，有幸同喂养牲畜的农民饲养员住在一起。每遇到这种情况，农民总要骂那叫驴：“个泡(骂人的话)，跳槽!”将它拉回来，因为牲畜不好好吃饲料，会“掉膘”减肥，干活也没力气。役使的马没有这问题：公马稱“儿马”，两岁之内，必须阉割，俗称“骟马”;留做“种马”的公马，要单独喂养用以配种，“养尊处优”，平时不干活。骡子没有这事。牛不上槽头。

　　从上述介绍看出，“跳槽”本是民间俗捂，是农民骂牲畜(叫驴)的话。娼家拿来骂那些朝秦暮楚“偷情别调”的嫖客，已流行三百多年。大概最早就是这类嫖客又把“跳槽”借来用在职业的选择上。这类人玩世不恭，自然谈不上敬业精神，所以视职业选择如“跳槽”。当今青年如果了解这一俗语的内涵及其流传、使用的特殊背景，自不会以“跳槽”自诩。

　　作者附记：本文写于1997年，曾在某刊发表，编辑以为字数太多，操刀删削至数百字。今检出发表，引用请注明出处。

车锡伦

201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