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梦
第三章跨出省门
1988年,16岁的秦发忠雕刻技术突飞猛进。
但面具雕刻出来,卖不出去,让他一度陷入困境。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机缘巧合,他认识了从上海来的陈建新夫妇。
陈建新是华东理工大学的教授,程玉兰是上海大学的教授。1987年,夫妻俩带学生来安顺写生,经人介绍,去参观秦发忠的傩雕作品。当具有600年屯堡文化,且造型神秘的面具呈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一边震撼,一边向秦发忠竖起大拇指。
交流中,陈建新夫妇得知,如此有民族特色的傩雕作品销售堪忧,还埋没于深山走不出去时,表现出心痛及惋惜。并热心向秦发忠建议,背去上海卖吧,有些高校里开有美术专业,无论是作为学生或是学校,都需要这样好的作品去拓宽眼界,拓展教学。
听完,他的内心“砰砰”一阵 “乱跳。守株待兔,是现在面具自然而然的销售方式,跨出省门,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他坐在小板凳上,仰起头,用充满着激动、期待、甚至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陈建新夫妇 ,用颤抖的声音问,背去上海卖,真的行吗?
秦发忠真诚而复杂的眼神,深深触动陈建新夫妇的内心,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答,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大胆去吧,一定行!
陈建新夫妇的笃定,给没有出过寨门的秦发忠吃了一颗“定心丸”。
当天,陈建新夫妇及学生们买了一些作品,算是对他出行路费的赞助。
当晚,秦发忠躺在床上,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既对一面之缘的陈建新夫妇给予的帮助充满感激,又对从未见过的上海大城市的繁华充满着向往。
兴奋过后,他的思维逐渐清晰,他要为出行做些准备。
看地图,是他首先要学会的。
上过初中的他,从箱子里翻出布满灰尘的地理书,一页一页开始温习。
两夜的点灯夜读,他了解关于地图的基本知识,认清具体方向、图名、图例、比例尺大小等。
地图会看后,他便开始打包。
一切准备就绪,他带着一包傩雕作品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到达上海后,秦发忠买了一张上海地图,然后到繁华地带附近找一家便宜而又干净的旅馆住下。
入住后,他向店主打听上海的情况,问清哪些地段人流量大,并在地图上标注。
上海的傍晚,华灯初上,灯火辉煌,这灯光是他在贵州的大山里无法看到的。他内心,跟着灯光的闪烁跳跃起来,他站在旅社的窗子边上,看着车辆川流不息,穿着时髦的人群熙熙攘攘,本想细细欣赏一番,但他内心清楚,不能沉迷于眼前的美景,此行,任务艰巨。于是,他有些恋恋不舍地走到帆布包跟前,将面具一面一面拿出,认真检查,将有损坏的摆在一边,清理完毕,再拿出工具,进行修补和初包装。
忙完停当,他又有些兴奋地走到窗子边上,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窗外的灯光闪烁,对明天销售的未知,并没有表现出紧张。初到繁华都市的上海,兴奋,占据他的整个内心。
在他内心,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
临睡前,他把地图上画上圈的江阴路花鸟市场、城皇庙、古玩市场、上海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等地名,统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并将第一次上海之行的行程定在13天,他准备用13天的时间,转完地图上圈好的点。
第二天,天刚麻亮,秦发忠在清脆鸟鸣声中醒来。
在他未来上海之前,他认为上海大城市是没有鸟鸣的,没有想到,大城市的鸟鸣和贵州大山里的鸟鸣一样,悦耳、动听。
他在熟悉的鸟鸣声中,信心满满地背上包、挤上公交,开启了人生新的一页。
个子矮小,一脸稚嫩的秦发忠,带着他那些神秘面具,在各人口密集点辗转,从最初无人问津的冷场、到慢慢有人驻足、欣赏、购买,再到后面有人订货,循序渐进中,他尝到甜头。
渐渐地,他不停地在上海、南京、天津、北京等各大城市之间往返。
往返之间,跨出省门的甜头越来越大,秦发忠及他那些带些神秘感的面具,被更多人所了解和认可。
跨出省门,傩雕工艺品不再冷门。
第四章 参加论坛
几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让曾经一脸稚气的秦发忠,逐渐成熟稳健。因为他的纯朴善良,再加上独特的手艺,得到不少贵人相助,也因为他敏锐机警,多次化险为夷。
与此同时,刘官乡的傩雕产业也从1994年开始,逐渐壮大。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很多人加入到销售傩雕工艺品的行列中。而爷爷秦朝安当年教会了不少外姓人雕刻傩面具,这门手艺,被更多周官村人学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一时间,周官村能砍伐的柏树、桦木,大车大车地拉入加工坊,变成了一副副面具,傩雕作品也迎来了它的光辉岁月。
然而,大约在1999年,省内市场达到了饱和,随着“打工潮”的兴起,大部分刘官乡人,在那股浪潮中,选择了随波逐流。
市场的瞬息万变,让秦发忠开始思考,抱团发展才是唯一的出路。
2003年,全国遭遇SARS(非典型肺炎)疫情。在这特殊的年份,秦发忠的生意出现了转机。
因为疫情,他不能外出销售。而正在这时,安顺市成立了第一家物流公司——穗黔物流,打通了货物流通的道路,也解了秦发忠的燃眉之急。
反映敏捷的秦发忠,立即招来了80余个傩雕手艺人,进行规模化生产。并利用十年积累的资源,进行订单式销售。
那段时间,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涌进来,每隔5天就有一车傩雕工艺品从安顺运往全国各地,甚至还出口东南亚。
秦发忠与工人同吃同住,累并快乐中,尽情享受面具人生。
成批量的生产与销售,让秦发忠一度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
喜悦之余,他总觉得欠缺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2005年,首届贵州黄果树瀑布节暨安顺屯堡文化研讨会举办,机缘巧合,秦发忠结识了人类学、民族学专家徐杰舜。
当时,他只是主体活动参与人员之一,并不在研讨会嘉宾之列,没有资格参加,徐杰舜和另外一位嘉宾替他说话,带他进场。
徐杰舜是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一次,在跟他交流时,非常诚恳地说:“你作为一个屯堡人,特别是一个面具雕刻传承人,有责任,有义务对‘脸子’的根由进行追溯和研究。弄明这个说法的缘由,有助于进一步研究屯堡,也有助于屯堡文化的传承。”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发忠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所欠缺的。
尽管早在1996年,秦发忠就开始走访民间艺人、向傩雕艺人、唱书人、地戏演员了解和收集与地戏有关的资料及故事,并且乐此不疲,但没有系统地进行研究。
在没有结缘徐教授之前,对只有初中文化的他来说,“研究”是一个新的词汇,而且,离他很遥远。
结识徐教授之后,秦发忠心里明白,傩雕工艺品的量上去了,但傩文化这一块也要跟着强起来了,不能砸了安顺地戏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块牌子,要把屯堡文化更好地传承下去。
看过地戏的人都知道,没有脸子就演不成地戏,所以,脸子是安顺屯堡地戏的核心载体。一直以来,人们就感到很奇怪,从原始涂面到后来的各种假面形式,世界各地各个民族都叫面具,而唯独在屯堡区域,屯堡人把地戏面具叫做脸子,这是何缘由?为此,秦发忠向他曾经认为很陌生、很遥远的领域挺进。
功夫不负有人心。
2005年,在武汉举办的第三届中国人类学高级论坛上,在徐教授的极力帮助和推荐下,他有幸参加。
入会场前,他就感觉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当他受邀走上发言席时,感觉双腿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不停地抖起来,浑身僵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十步之遥的距离,他感觉足足有一公里。
站在舞台上,他努力着,微微张开嘴,吃力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我是来自贵州安顺的秦发忠,请大家多多关照。每一个音节发出,声音都抖成了圆形。
介绍完后,他木讷地立着,像极了秋天田野里的一根包谷杆,任凭秋风吹拂,身子轻微晃动。
看着秦发忠的窘迫,一旁的论坛秘书长、召集人徐杰舜表现出心疼,立即高声介绍:“这位是今天会场上最独特的嘉宾,他不仅是一位农民,更是安顺傩雕文化与工艺的守护者。”话音刚落,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那掌声如同神灵附体,驱赶掉内心的紧张,他庄重地看了一眼徐教授鼓励的眼神,放眼一望台下的嘉宾,恭恭敬敬鞠一躬后,拿出稿子,逐字逐句,读完他人生中的第一篇论文——《我的“守土”实践》。
论文里,秦发忠不仅对屯堡人把地戏面具叫做脸子,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还就屯堡文化的探索作了讲述。
论坛会之前,徐教授在电话里邀请秦发忠参加,并告之,要写篇论文。电话这端,秦发忠眼睛瞪得溜圆,论文,听都没有听说过。读书时,写过作文。这论文,怎么写?真是两眼一摸黑呢!电话那端的徐老,听出秦发忠的顾虑,鼓励他说,没事,标题,我给你定,你就把你这些年来,在傩文化的坚守与探索上,是怎么做的,写清楚,就可以了,稿子写好后,发给我,给你修改。
就这样,秦发忠在半梦半醒间,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高级论坛,第一篇论文应运而生。或许,对当时的秦发忠而言,那不叫论文,就是一篇随笔。但就是那篇由心而发的文字,在那次论坛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编者话:一傩一世界,一面一情怀,作为一个安顺屯堡人,一个文化爱好工作者,一个傩雕文化传承人,别的我不敢说,就屯堡文化、中国傩文化、地戏文化的发掘保护和传承,我一直用心在做,每一次接待客人,介绍和讲解安顺的文化故事,我一直用情在讲,如今,想到每天都有来自全国乃至世界的客人到访我的傩雕文化博物馆,来参观,来交流,来听我讲安顺屯堡和傩的文化故事,传承路上又那么多贵人相助,我并不孤单。更有杨老师这样的文化知己做坚强的后盾,比起前面的那些苦,我算是欣慰的,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