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一直在前进
施爱东
(原载《嘉源闲话》)
郭德纲的“传统观”
许多人以为我写于3年前那篇《高举“传统”的大旗——郭德纲及其“传统相声”的火爆现象分析》(《话题2006》，三联书店)是冲着郭德纲而去的，郭德纲也以为我是冲他而去，他在德云班主的博客中嘲讽说：“您是有身份的人，那么大的副研究员，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等着您去研究，您却跟一说相声的较劲，这要传开了，多让您的同行笑话啊。另外，您评相声的文章学生拜读了，感谢您关注相声。实话实说，真有几句是对的。其他的就不必谈了，终归隔行如山，相声演员中尚有一多半是外行呢，何况您是做副研究员这门技术工作的，希望我们都完善自己的手艺，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林志玲曾告诉咱俩人：加油，加油，加油!”
郭德纲早期的相声很贴近生活，玩世不恭的情调中，充满了生活趣味，我很喜欢。我写这篇文章，也并不像郭德纲以为的，“跟一说相声的较劲”，我只是拿“传统相声”做个例子，用来解释什么是所谓的“传统”或“传统文化”。
说到相声传统，当然得从相声源头说起，于是，我从朱绍文、万人迷，一直说到侯宝林、马季、郭德纲。通过对于相声史的梳理，我们会发现，相声从来就没有一种稳定的，或者说所谓传统的表演方式，甚至我们今天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对口”这种最基本的相声表演模式，都不是相声祖宗朱绍文留下来的传统。
也许郭德纲的相声基本功确实不错，可真正看得出门道的观众又有多少呢?绝大多数钢丝是人云亦云的。如果你预设了郭德纲就是传统相声的化身，郭德纲也就成了标准，你用郭德纲的标准来衡量郭德纲，那郭德纲自然是天下无敌。
真正懂得什么是“说、学、逗、唱”的听众并不多，而真正懂得欣赏相声柳活的听众更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钢丝只是盲目地崇拜郭德纲“让相声重新变得可笑了”。当许多听众心里预设了郭德纲“可笑”的形象之后，郭德纲一句“大伙是愿意听啊是愿意听啊还是愿意听啊?”或者一句“人来的不少，我很欣慰呀。”就能把听众逗得前仰后合。
当郭德纲打着传统的旗帜讨伐相声界异己的时候，当郭德纲极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相声英雄的时候，当郭德纲使用圣诞模式为自己包装的时候，那只是一种宣传手法。传统只是一种借以上位的商业手段。
什么是传统?郭德纲的答案非常明确：“我”就是传统。郭德纲的传统观完全是以“我”为标准来定义的：所有与我的做法相符的，就是传统相声，而与我相悖的，就是糟践相声。
当他猛烈地抨击那些半路出家的相声演员“以种种借口混到我们这行来了”的时候，他是以“我”从小学相声为标准的，因此，他有意忽略了一个事实：半路出家，本身就是相声界的老传统。上至朱绍文，下至马季，数不清的相声祖宗都是半路出家的。
我们想象中的传统往往是一种稳定不变的操作方式，事实上，每一时每一地，传统都随具体条件的不同而变化着。在众多前人的不同传统中，选择张扬这一传统而不是那一传统、赋予某种传统以特别意义，并不存在真与假的差别、正宗与非正宗的差别，而是取决于当事人的利益诉求。而这一传统能否被公众所接受，则取决于当事人的蛊惑能力。
郭德纲与假想敌的和解
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中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传统的反复被提及，往往紧密相关于“民族”这一相当晚近的概念，或者与民族主义、民族国家这些概念相关。近几年来，以民间文化为代表的各种文化传统，已经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面国际化的旗帜下，被公众捧上神坛。传统正逐渐成为一种商业包装和人气包装的有效工具。曾几何时，传统还是封建、愚昧的代名词，是革命和专政的对象，弹指一挥间，传统变成一个香馍馍，谁都想抱住咬一口。
问题在于，绝大多数的传统鼓吹者，并不了解什么叫传统，或者根本不想知道什么是传统，他们能够做的，只是就着传统复兴的潮流随声呐喊而已。郭德纲传统相声的粉丝们，多数只是因为喜欢郭德纲，所以跟着郭德纲瞎起哄。
声名未著时，郭德纲说：“不允许别人侮辱我们这东西。我有时候打开电视，看见电视上什么演小品的演员啊、电影演员啊都来说相声，我很生气——我没糟践你们，你们干吗来糟践我们?”他认为电视、电影，以及客串相声的圈外艺人，是破坏相声传统的罪魁祸首。
可是，当郭德纲成为著名笑星之后，郭德纲一样抵制不住诱惑，他也要频频客串主持、客串小品、客串演戏、客串投资电视连续剧，他一样会“以种种借口混到别人那行去”。
把相声的没落归之于电视，貌似有理，实则无稽。说穿了，无非是设置一个假想敌，努力使自己区别于已经很不受欢迎的电视相声演员。等目的达到之后，郭德纲自然会改口。正如赵本山的刘老根大舞台是借着传统二人转而上位的，但当大舞台火起来之后，面对“刘老根大舞台演出的节目不是传统二人转”的指责，赵本山在接受《辽沈晚报》记者采访时说：“是不是传承人一点儿都不重要。”郭德纲是个聪明人，这点道理他也懂，只要德云社站稳了脚跟，他一样会毫无顾忌地抛弃“传统”这面过气的破旗。
最近看到《越光宝盒》的一个宣传片，郭德纲在剧中饰演曹操一角：“我演的这个角色颠覆了以往所有的曹操形象，他前一秒是个大军事家，下一秒就变成一个‘二百五’了，他的对白也是很分裂的，他就是一个聪明过了头的人。”郭德纲面对电视机前的观众，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能够演好这个角色，他说自己任何条件都没谈就接下了这个角色，因为他觉得这部电演的无厘头方式跟他讲的相声是很一致的，不同的表演舞台，有许多地方是相通的。
走到今天，郭德纲终于与自己的假想敌全面和解了，因为他承认了不同表演形态之间，许多地方是相通的。
江湖艺人郭德纲
前面说过，我喜欢郭德纲的相声，接着我要说，我也喜欢郭德纲这个人，我喜欢郭德纲的娱乐性。尽管我心里明白，他最恨的“专家”就是我。
我喜欢郭德纲对于自己作为娱乐明星的准确定位。娱乐明星只是供人娱乐的公众人物，不是道德标兵。许多娱乐界人士因为不能正确找准自己的定位，被宣化官员一纸“德艺双馨”钉死在聚光灯下，过着双重人格的压抑生活，最后把自己累成了赵忠祥。郭德纲多聪明，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于“江湖艺人”。
正因为是个江湖艺人，郭德纲可以在师父面前装孙子;可以在徒弟面前充大爷;可以在电视机前骂大街;可以为小师妹两肋插刀争遗产;可以“前一秒是个大军事家，下一秒就变成一个二百五”。
郭德纲近几年频频出击，不断转战于各个娱乐战场，看谁不顺眼就灭了谁，用词狠辣，攻势凌厉，打遍天下无敌手。《人在江湖》一文，在网民中激起了无数赞扬：“功夫啊!”“牛逼啊!”“太有才了!”“骂街的祖宗!耍泼的状元!高手!伟人!”“求求您了，还能再恶毒点么?我的郭大爷。”
对于那些非关国计民生的娱乐圈是是非非，公众全是局外人，谁也不会为了几片鸡毛蒜皮去刨根究底追问谁是谁非。娱乐圈没有是非，只有关注度。公众关注的是事件本身的娱乐效果，而不是事实和道义。郭德纲是聪明人，他太明白娱乐圈的这点事了。
明星的身价，是与他的受关注度成正比的。制造事件，并且让事件成为新闻，是为了保住人气，维持身价，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武器。问题是制造什么性质的事件，以及如何让事件与自己的一贯形象保持一致。
艳照门事件之所以彻底击垮阿娇，是因为这一事件与人们印象中的阿娇形象太不一致，观众明显感觉到了上当受骗。试想，如果阿娇的早期形象走的不是玉女路线而是如武藤兰一样的艳星路线，那么，艳照门事件不仅不会击垮阿娇，甚至会大大拉高阿娇的人气指数，所有阿娇担纲的光碟都会洛阳纸贵。
也就是说，只要艺人的新闻事件符合公众对于该艺人的期待和想象，不要伤及公众的利益或情感，事件越出离常态生活越有娱乐效果，公众总是对传奇事件保持欣赏态度的。
三年前的郭德纲是个愤青式的明星，那时的他，正投合了愤青时代的明星期待。现在，郭德纲火了，德云社也火了，名来了，利来了，腰粗了，过去说过的话忘了。“相声传统”?管它呢!我们谁也不会去追究郭德纲曾经说过什么，现在的行为与昨天的誓言有没有什么相悖之处。
郭德纲从一开始就没有穿上绅士或者君子的外衣，他的每一个面向，每一种行事方式，从来就没有拘泥于五讲四美三热爱。相反，正因为准确地把自己定位于江湖艺人、娱乐明星，他越来越懂得如何为公众制造看点，不断地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在各个娱乐领域大耍宝。他的形象是一贯的。
我们看腻了一本正经的赵忠祥、看腻了德艺双馨的刘德华、看腻了一脸奶油的何炅。我喜欢这个一脸匪气的江湖艺人郭德纲。这样的娱乐明星目前还真是物以稀为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