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织田信长:杀死了日本人心中的神佛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5-23 13:56:43

 

织田信长:杀死了日本人心中的神佛

作者 姜建强

  如果问今天的日本人,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绝大多数的日本人会回答:我是无神论者。

  如果问今天的日本人,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绝大多数的日本人会回答:我是无神论者。这个回答的源头就在织田信长那里。斩断政教合一的接点,使政教分离,这才是信长的全部。

  姜建强

《日本战国风云录》(上、下)

洪维扬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 2011年1月第一版 513页,78.00元

  近年国内出版界陆续出版了一批日本战国时代的历史书。如洪维扬的《日本战国风云录》,萧西之水的《谁说日本没有战国》,陈杰的《日本战国史》,孙琳的《日本战国物语》,赤军的《宛如梦幻》等,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日本战国热。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中国读者为什么会对异国这段六百多年前的历史感兴趣呢?论战争规模不及中国的三国时代,论战术运用不及中国的春秋时代。其兴趣来自何处呢?实际上日本人对自己的这段战国历史也非常喜欢。从北条早云、毛利元就、斋藤道三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些具有鲜明个性的战国武将,都是日本人热衷谈论的对象。为什么日本人也憧憬战国时代?中国人的兴趣与日本人的爱好是否属于同一层面的问题呢?仔细分析的话还是有分歧点的。

  战国时代对日本人来说是“非日本”原理主义盛行的时代。何谓“非日本”?原来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圣德太子,就为日本这个国家定了个基调——即十七条宪法的第一条“以和为贵”。这一基调上演的最精彩一场戏就是大和朝廷的“出云让国”神话,不通过战争而是用和谈来得到他人的国土,政权的正统性和永续性从这里诞生。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的出云大社就是为让国者“大国主神”而建,而胜者反倒在反省自己,谦卑地用了“大和”这两个汉字。所以从历史看日本的政体就是合谈,即“合议制”。但1467年开始的战国则打破了这个政体,朝着“非日本”化方向发展。用一句话概述日本战国的话,就是杀人致富的时代。杀人越多,从主君那里得到的奖赏就越多。这就令人想起卓别林在电影《杀人狂时代》里所说的一句话:杀一个人是杀人,杀百万人是英雄。这是否就是日本人憧憬战国时代的情感基础?

  阅读战国,不得不提出这样的设问:一百二十多年的战国乱世给日本人留下了怎样的遗产?是经典的三十四场合战吗?是剖腹掏出自己的肚肠掷向敌人阵地的武将们吗?好像不是。在笔者看来,给日本人留下了难以抹去印痕的是战国时代的两场宗教战争,一场是火攻比睿山,一场是石山本愿寺合战。这两场战争导致日本人的精神枝干发生了错位生长。

  日本当时的社会构造是,守护的下面是地头,地头的下面是豪族。豪族之下是庶民。守护、地头、豪族从事着盘剥庶民的勾当。这个构造在室町幕府的两百年间一直持续,但日本的战国大名们决定颠覆它。

  尽管战国大名在加大打击的力度,但还是不断冒出新的榨取势力。其背后是谁在唆使百姓暴动?这就是日本史上有头号恶人之称的莲如。这个恶人在京都的山科里创建本愿寺,中兴净土真宗。莲如颠覆了开山祖师亲鸾的教义,在百姓中敛财建造寺庙。同时,莲如站在百姓的后面唆使他们抗争大名。

  面对这样的抗争,表现得最有打击力度的是织田信长。1570年,信长对石山本愿寺开了战。这石山本愿寺也是莲如在大阪建造的寺,原名叫石山御坊。这个本愿寺一向宗不久便成了与战国大名互角的一大势力,最终发展成与指向天下布武的织田信长的正面冲突。这场战争打了十年。1580年,由于本愿寺第十一世主显如再也无力开打,战事才结束。

  比睿山也是当时宗教榨取势力的代表。信长说不要怕,烧了它。比睿山也称“山门”,自十一世纪开始院政以来,拥有多数僧兵,势力强大,也可称为日本传统佛教权威的中心。1571年织田信长开始火攻比睿山,堂塔伽蓝成灰烬,数量惊人的僧侣被杀。这个致命的打击令天台宗比睿山的传统权威坠地,以后再没有恢复往昔的身姿。

  信长为什么要花大力同时发动两场宗教战争?这是日本战国史上最大的一个谜。说法各有不同,但以下的三点恐怕难逃视野:

  第一是政治目的。必须严控宗教团体介入政治。第二是军事目的。为了防止比睿山向信长的军事对手如浅井长政、朝仓义景提供基地。信长有一罚百戒的意思。第三是根绝宗教恐怖。以宗教为理由的恐怖战争绝对不允许。具体的手段就是先解除武装,再不听话,就动武。

  信长这样做,给后来的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作了榜样。与比睿山的天台宗相对立的是空海的真言宗,即高野山金刚峰寺。高野山金刚峰寺也有僧兵把守。秀吉对高野山发出警告:武装必须解除,否则的话就火攻。这是信长语言的翻版。有前车之鉴,高野山宗教势力顺从地解除了武装,免了火攻。而纪州根来寺的新义真言宗大寺院,不听其令,动真格的秀吉发动了火攻。到了家康的时代,有了太多血的教训,寺社等宗教势力基本都还听话,没有发生火攻等惨烈的战事。信长、秀吉、家康三代的结论是:宗教势力不能拥有武器,宗教宗派间的争执不能杀人,宗教领袖不能介入政治,宗教团体不能借经济谋利。此后如此异常激烈的民众宗教运动在日本历史上再没有登场过。与此相对应,给予宗教势力一定的经济保障。所以秀吉允许比睿山的再度复兴。

  信长接连打了两场宗教战争,其结果是日本人精神向一个方向发展——世俗化。这就同时预告了近代黎明曙光的到来。日本社会的世俗化过程,日本人精神脱圣化的过程,开始以这个为起点。而且这个过程最终地点就是现在日本人站立的地方。日本社会在这条延长线上显现出了无神论的裸体形态。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织田信长的话,他才是在日本宗教革命的唯一棋手。可以这样说,定型今天日本人精神方向的决不是法然,也不是亲鸾,更不是道元与日莲。从正负两方面意义上来看,更有资格的是信长。信长火烧比睿山,血洗石山本愿寺,之后再建筑表征自己精神世界的安土城总见寺,这样的动作与日本自古以来敬神崇佛的心相,真是相去甚远。

  794年平安京成立以后,支撑王朝政权正统性的比睿山权威,通过信长之手首次被打翻在地。至此为止的佛教——密教,已成了日本国家祈祷主义,成了诡秘的和尚在天皇体内吹灵气的仪礼体系。中宫与皇后的生子、天皇的死以及新天皇的即位,都是通过和尚之手实施密教仪礼。中世日本的摄关政治和院政体制,就是在这样的严密体系下得以成立。但摄政也好关白也好天皇也好,他们都剃个和尚之头,身着法衣,操弄着灵气坐在权力和权威的位子上。如藤原道长,这位当时通吃所有大权的政治人物,不仅身披法衣,还参与到密教僧侣中间热衷于所谓的加持祈祷(密教中极为神秘的一种祈祷仪式)。活用院政体制的后白河法皇也不例外。而集大成者是第九十六代的后醍醐天皇,他手执密教法具,披身袈裟,看上去俨然是一位佛光宝气的宗教领袖。国家与宗教,政治与宗教,天皇与宗教,究竟应该是个怎样的关系?是个怎样的形式?信长火烧比睿山、血洗石山本愿寺就是想粉碎这么一种已经固定的形式和关系,就是想探索佛归佛、王归王何以可能的问题。信长虽然杀人了,杀了无数的僧侣,但他绝不是宗教的破坏者,也绝不是宗教的否定者。比睿山最终还是一个灵场的存在,本愿寺最终还是一个宗教发信地的存在就表明了这点。从宗教编织的妖怪鬼蜮中分离出政治的情愫,斩断政教混同的接点,使政教分离,这才是信长的全部。这正如日本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山折哲雄所说,从十六世纪的世界史来看,早期的国家与教会分离的近代原理主义在信长那里已经有了(参见《日本的宗教向何处去》,角川学艺出版,2011年)。日本人说信长罪大恶极,不是说他杀死了多少僧侣,而是说他杀死了日本人心中的神佛。如果问今天的日本人,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绝大多数的日本人会回答:我是无神论者。这个回答的源头就在信长那里。从这点来说信长是宗教的绞刑者。

  信仰出现了空白,乘虚而入的是谁?是德川家康。他设立了一个强制的信仰,就是檀家制度。所有的日本人必须从属于哪一个寺的檀家,檀家是永久的不能变的。这个檀家制度的本质就是把宗教这个非常危险的要素放置于国家的统治下,这有根绝宗教战争和宗教恐怖的意思。德川幕府的这一宗教政策使得佛教内部的所有竞争和争执都化为乌有,一直到明治为止。日本人常说自己无宗教信仰,但有时又说自己的宗旨是净土宗,这就是江户时代檀家制度的残余。

  自己的宗教最正确,对方的宗教不正确,所以即便杀了对方也没有良心上的问题。这种特有的宗教不宽容,随着檀家制度的实施开始在日本人中消失。这是一个绝对有意义的精神胎动。所以一直写罗马人历史的日本作家盐野七生在《男人的肖像》里说,信长和家康送给日本人最大的礼物就是宗教间的不宽容消失了。不宽容消失了,宗教间的对立也就化解了。江户时代之所以能有两百六十年的和平,其思想的暗流是否就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说,发出收缴刀枪令的是秀吉,发出收缴心灵刀枪令的是家康。家康杜绝了一切可能性。自家康之后日本历史上再没有出现过宗教领袖。精神的空白带来的是政治的稳定,这一点家康比谁都明白。

  实际上在信长之前,日本历史上宗教间的抗争也很激烈。如1536年的“天文法华之乱”就是一例。这年正好是信长的诞生年。比睿山延历寺的僧徒在京都的市中心,把属于法华宗(今天的日莲宗)的二十一座寺院全部烧毁,然后杀死寺院里的全部僧侣。武装的比睿山延历寺,为何要袭击武装的法华宗寺院?原因在于在京都狭窄的地盘,属于法华宗寺院竟有二十一座。从当时的京都人口来看这个数字是惊人的。这就意味着大半京都人都与法华宗有缘。天台宗当然心有不服,便宣称法华宗是邪教,寻机打掉它。宗教之间之所以如此小气地不容异端,就在于宗教产生的先验论前提就是绝对正确。自己绝对正确了,他人的宗教必定是不正确的。不正确的东西还寻求存在,就是恶。这就逻辑地隐含了宗教杀人正当性的命题。再怎样残酷的杀人也是平和的不动心的,因为对方是邪恶的存在。这是非常可怕的。是信长扼杀了这个可怕。

  日本著名的宗教哲学家梅原猛这样评说信长:1806年的黑格尔在耶拿大学做讲师,他有一天在耶拿大街上看见拿破仑骑马通过。第二天他就激动地给友人写信道:我看见了世界精神在骑马。这里拿破仑等于世界精神。放眼日本历史,寻找近代精神的人格性人物,我们不得不把眼光停留在织田信长的身上。他的存在就是日本的近代精神。这一点葡萄牙出生的传教士弗洛伊斯在《日本史》里也有论述(参见《百人一语》朝日新闻社,1993年)。这里,梅原猛的机敏在于:用黑格尔评说拿破仑引申出弗洛伊斯评说织田信长。一个是世界精神,一个是近代精神。这个规格就相当高了。可见在梅原猛的眼里,一百二十年的战国纷乱,留下印象的就是两场宗教战争而导出的近代精神。一百零八位战国武将中,最具话题价值的就是织田信长。

  这就回到了文章的开头。

  群雄割据,昏天黑地;人头挂在马鞍上飞奔,胜者为王败者寇;无理走遍天下,有理寸步难行。这些永远是收视率不差的电视剧大片。难道这就是我们今天出版日本战国史、阅读日本战国史的深层原因?恐怕不全是。其实,透视战国时代看今天日本人的精神走向、看今天日本人的行为方式,恐怕这才是主要的。日本著名东洋史学家内藤湖南说,要了解日本历史,从1467年的应仁之乱以后的历史着手就足够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无非表明从应仁之乱开始的这段对旧秩序的破坏,对政治空间重新洗牌的战国风云录,还是为日本人留下了点什么。一切以实力相论。不管你有多大的野心,不管你有多少不知羞耻的高傲,一切都用实力来说话。所以日本人一向崇拜实力者。日清战争以前,日本人崇拜有实力的中国人。日俄战争前,日本人崇拜有实力的欧洲人。二战后,日本人又崇拜有实力的美国人。现在的情况是美国人越是欺负日本人,日本人越是佩服美国人。佩服他们的什么呢?还是实力。这正如和辻哲郎所说,日本战国时代是个实力主义大踏步前进的时代。

  信长在1567年把斋藤氏从美浓国稻叶山城里赶出去的同时,也把地名改为“岐阜”。斋藤氏时代结束了。支配者发生了变化,地名也要改变,这在世界史中是极为常见的事。但是在日本,信长是第一人。梦想关东独立的反叛者平将门、狂叫“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的藤原道长、想篡夺皇位的足利义满、第一个开启武家政权的源赖朝,都没有想到过要改地名。为什么信长想到了?还是对自己的实力充满了自信。还不能忘记的一点是:同时开打两场宗教战争的信长,当时只有三十六岁。只有三十六岁的年轻人在挑战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政治与宗教,国家与宗教究竟如何割舍?毫无疑问,这也是困扰当今世界政治领袖的一个难题。调动所有的政治资源、人力资源和文化资源也难以解决的难题,在信长那里倒有了峰回路转的结局。手段虽粗野,杀人虽多,但引领了日本人精神走向。不可不谓成功。 ■

东方早报之上海书评 2012-05-12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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