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说朝山进瓣香
——历史文献中的泰山香社
周 郢
泰山香社,是指以泰山神灵为奉祀主神,以到泰山朝拜为结社目的民间信仰组织。最近出版的叶涛先生著《泰山香社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全面开拓了关于泰山香社的研究,不仅系统地描述了民众的进香活动,并揭示了以泰山香社为代表的中国民间信仰组织的基本形态,具有的重要学术价值。惟在关于香社的历史文献采撷上,以民间香社碑为重点,其他子书别集,则未尽其蕴藏,这里试加订补与诠说。
一、现存最早的泰山香社石刻
《泰山香社研究》所举最早关于泰山香社的石刻,是五代《澶州建奈河将军堂记》及宋代《东岳高里山相公庙新创长脚竿记》。《奈河将军堂记》原立于泰安城南灵派侯祠,立于后晋天福年间。《新创长脚竿记》原立于蒿里山,刻立于北宋元丰三年(1080)。两碑证明:以泰山神灵为奉祀主神的香社组织,已经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但两碑今均已不存。今存最早的香社石刻,当为舍身崖“社头”题记。
岱顶舍身崖下有元符二年(1099)题记:“禹城县囗阳乡南本社头朱囗、郝进、杨崇,囗应岳囗,元符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其中“社头”,系香社首领之名,如五代《澶州建奈河将军堂记》中云:“新澶州岳社头郭肇等,……结集岳社,化彼邑人。”足证这是一方香社题名。另外题名日期为“三月二十八日”,乃是传说中的东岳大帝神诞日,宋张师正《括异志》卷五《张太博》云:“太山庙据县之中,令兼主庙事,岁三月,天下奉神者悉持奇器珍玩来献。”又旧题宋王暐《道山清话》云:“尝闻祖父言:每岁三月二十八日,四方之人集于泰山东岳祠下,谓之朝拜。”这便是东岳庙会的由来。据此日期可知,题刻中的“禹城县囗阳乡”香社,是为赴东岳庙会而来。故这一题刻,不仅是泰山现存最早的香社石刻,也是关于东岳庙会较早的记录之一。
二、宋元话本中的泰山香社
宋代聚合社众称之为“团社”,其形式在源出于宋人《红白蜘蛛》的话本《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有细致描述:
“只听得街上锣声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保,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
接下来又写:“员外同几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逦前去。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程毅中辑校《宋元小说家话本集》第5—6页,齐鲁书社2000年版)
话本中描述的 “团社”的进香种种场景,都可视为宋代风俗的实录。
三、明人诗文中的泰山香社
五代宋元时期的泰山香社,无不是以泰山主神东岳大帝为崇祀对象。到了明清,崇祀之神转变为碧霞元君。自明代中叶起,碧霞元君信仰广传北方,深入民间,声势远逾东岳大帝,泰山也发展成为全国性朝山进香圣地。从万历年间的多方香社碑上则可看出:明末来岱之香社,遍及河北、江苏、浙江、安徽、河北、山西等地。正如时人诗中所写:“铁瓦铜楹佳丽地,进香人自九州来。”(陈第《泰山夫人庙》,《五岳游草》卷五,《四库禁毁书辑刊》集部第57册、第421页)
明代泰山香社的另一变化,为妇女群体的增加。由于碧霞元君最初是以生育女神形象呈现于世间,“祈嗣者必祷于是”(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四),因此引起了广大妇女的狂热崇祀,在香社中女性人数大为增加。这在明人诗文中多有体现——
万历时公鼒《登岱(八首)》其三咏云:“泥金甲马绢包头,楚服吴音遍九州。只为大罗真有路,因教少妇不知羞。”(《浮来先生诗集》卷三,《四库禁毁书辑刊》集部第160册、第612页)
崇祯时詹钟玉记称:“四方朝元君者,殆无虚日,士女杂沓,梵声呗唱,振摇山谷,甚且幼女少妇,随尼僧走数千里。”(詹钟玉《游泰山记》,《燕台文选初集》卷二,《四库禁毁书辑刊》集部122册、第342页)
万仙楼崇祯香社碑中就有衡王府宫嫔数十人题名,可以佐证明人诗文中关于妇女结社的记载。
三、明代演义中的泰山香社
关于泰山香社的组建,在史籍中缺乏载录,但在通俗小说中却有真实记录——在明末描写天启年间白莲教起义的《樵史演义》中有一段生动叙述,小说第四回写白莲教首丁寡妇以“往泰安州进香”为名,结社聚众:“好个丁寡妇,她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她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要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你道这样好做情的,那个不依,竟在十面旗上用了十颗红印。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了。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一二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一个小小郓城县里,也有白莲教,也有真正进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进发。三十面大锣,五十面小锣,打着锣高声念佛,一路上好不热闹。”(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
从《樵史》的铺写中,不难看出民间香社的号召力之强,参预者之夥。虽是小说家言,反映的却是真实的历史。嘉靖二十七年(1548)九月,刑部尚书喻茂曾上奏朝廷,称:“白莲教余党,多散处于山东、河南、北直隶、徐凤之间。小民无知,易为煽惑”,认为白莲教一旦与朝山进香结合,势必威胁朝廷,故奏请对此加以管制,“泰山进香者,毋令聚至二十人以上”(《世宗实录》卷三四○) 。崇祯年间,左都御史刘宗周也以各地香会迷信惑众,荒误农桑,因于所订“保甲之禁”中谕令“不许越境烧香”,而其中之“泰山进香,南海斋僧,尤禁”(刘宗周《保民要训·保甲之禁》,《说郛三种》续四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樵史》中所写的由民间秘密宗教发起的泰山香社,一直延续到清代。康熙五十七年(1718)直隶总督赵弘燮奏报:河间府有旗人男妇,“自称皇姑,奉旨泰安进香”,聚集道人,“搭棚做会惑民”(赵弘燮《奏陈皇姑进香绕道做会折》,《康熙朝硃批奏折汇编》第八册、第105—106页)。
四、清人诗中的泰山香社
明之末季,清军屡次入犯与中原民变迭起,严重影响了泰山香社的发展。崇祯时毕自严《三叟同游记》中称:“香火之来,年减一年,独齐鲁近地居民祝厘祈福,犹稍稍相与点缀荒凉”(《石隐园藏稿》卷三)。
清代立国后,战争平息,社会渐次安定,泰山进香活动迅速恢复。雍乾之际,乾隆帝正式下诏废止香税,更有力地促进了泰山进香活动的发展。钱兆鹏《游泰山记》中记称:“途中遇四方进香者,扎黑巾,插五色旗,鸣锣击鼓,口唱佛号,焚香膜拜,后先相望。”(《述古堂文集》卷八)在清人诗歌中,有关于香社盛况的较多反映——
顺治朝高珩《朝岱》:“岁云暮矣当丰年,香火逐群礼泰山。半夜鸣金催社侣,踏星靡靡霜花斑。千声一佛潮音吼,甲马咸云神掖走。闺中严属戒腥荤,梵宇琳宫遍稽首。上山竭蹶下山轻,三百青蚨沽一斗。归遗儿女买铜钲,千里秦松犹在手。泰山满腹夸乡人,鞭声霹雳天门神。”(《乡园忆旧录》卷五,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263页)
于振翀《进香客》:“鼓渊渊,旂扬扬,庄农男妇来烧香。风雨栉纚不辞苦,号佛彻夜声悲凉。千里茧足走,百里裹粮糗。但愿见金身,争先惟恐后。旅馆招摇飞市虎,榷钱横嚼无人语。山头争拜碧霞宫,一霎金帛堆尺许。农人胡不早旋归,田生荒草谁为治?爷娘衰老泣相向,甑无米麦将何炊!”(《乡园忆旧录》卷五,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262—263页)
康熙朝邱嘉穗《岱下感怀二首用壁间韵》其二:“更配碧霞君,庙貌遍天壤。结队称进香,男女纷来往。税课抑不止,终日万人上。”(《东山草堂全集》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59册,第235页)
康熙朝张永铨《山左竹枝词》:“士女齐驱拥道旁,鸣钲击鼓列成行。胸悬朱匣描金就,尽说朝山进瓣香。”(《闲存堂诗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册,第615页)
雍正朝纪迈宜《泰安进香词二十七首》其四:“夜深号佛买长香,上下林峦列炬光。将到红门声更沸,东西路合岱宗坊。”
其五:“进香已罢未天明,游赏匆匆趋晓晴。赢得下山人接顶,樱桃园里听啼莺。”
其二十:“大碑小碣矗如林,苔青藓绿纷相侵。叮咛莫将名姓蚀,留表黔黎答报心。”
其二十七:“灵岩顶上行云飞,欲堕不堕湿征衣。黄旗竞向车前插,知是烧香士女归。”(《俭重堂诗》卷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6册、第569页)
乾隆朝孔宪圭《烧香曲》:“鲁门客店一春忙,哼哼薄夯趋晨装。一车一旗风飘扬,朝山进香书煌煌。举国从之几若狂.男女结计好相将。共载行李宿舂粮,花开一路嬉春光。信信宿宿达其乡,石蹬纤回肩舆扛。悠然两翼乘风翔,天门震荡随低昂。巍巍殿阁云中藏,红额杂音白面郎。随历广底更长廊,碧霞元君七宝妆。香花灿灿罗峙张,金佩玉瑶云锦裳。如在其上神洋洋,老巫呜呜夸梗阳。鸣钟伐鼓声琅琅,忽言神灵降下方。宫车高驾鸾与凰,精诚悄恍魂悠扬。纷纷罗拜祈祯祥。更有一户锁琅挡,金钱斗大悬中央,以钱击钱乞儿郎。青钱堆积三尺强,……千古淫把真荒唐。”(《孔子家族全书·诗词诠释》第426-429页,辽海出版社2000年版)
这些诗歌,犹如一幅幅社会风俗画,细致传神地展示了结社进香、登顶礼庙的种种场景。为后世研究泰山香社,留下了无比珍贵的记录。
(载“泰山周郢——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