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为张清水《太阳和月亮》所写的序文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7-13 12:02:06

  • 文件版本: V1.0
  • 开发商: 本站原创
  • 文件来源: 作者提供
  • 界面语言: 简体中文
  • 授权方式: 本站共享
  • 运行平台: Win9X/Win2000/WinXP

我们有意地从事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底科学的汇集、记录,依时间计算起来,已足有十个年头了。但事实上所获得的成绩,究竟怎样呢?如果我们不肯或不想来给予它以无谓的夸饰,那,我以为,无论是谁,都要认为未能满足人意的吧。近来,坊间大部分这类的出版书物中,它底目的,不是置重在儿童教育上底应用,便是在于供给文艺家底欣赏或一般读者底消遣。在这些目的之下,汇录和编纂成的书物,要远离了我们所追求的客观地富于学术意味的标的,是理势地必然的了。自然,在许多的出品中,偶尔发见一些比较地合于我们底标准的,也并非全不可能的事。但那是怎样的稀少呀!

我不敢说,这册《太阳和月亮》,是现在许多同性质的出版品中底“典型的书物”,但至少,我总觉得它所收集的材料,是非常地有益于社会学、民俗学、宗教学、民族学、人类文化科学底研攻探讨的。

这是一个收录了五十篇我国南部流传的神话和传说的集子。这些材料,都是记录者直接或间接从民间活生生地采集了来的。为了这类材料底专门的出品底鲜少,我们不能不更尊重这位记录者的成绩了。

关于我国民族神话底产量和质地等问题,我们正在进行着审查、探究的工作,自然不能在此先乱下什么断语。但依我年来一已摸索的结果,总觉得我国底神话和传说,现在尚多量地传承在民间的口头上(虽然它不久就要陷于无形地销毁的命运了),而质地方面,也不尽像过去中外一些学者们所揣测的那么薄弱、寒伧。现在,试就这个小集子中所收的若干材料看来,我们底回答,也便不会是十分使人失望的。若必须举一二实例来证明,那么,像人类是怎样来的、人何以会死、怎的没有仙人下凡了、太阳和月亮、牛的故事、水仙花等,这些表现着原人底哲学的或科学的思想底神话和传说,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都觉得未必要比那被人们所艳称的希腊底古典神话减色多少,最多只能说这些材料,不曾为文士骚人们所描写所歌咏罢了。

以地理的和历史的条件关系,我国传说底园地中,十分地丰于所谓“地方传说”一流的故事。这,在文献上看,在口碑上看,都呈现着同样的情形。(一)但在这种差不多世界上各个民族都一样地存在着的地方传说之中,却有着一件似乎仅为我国底特有物“风水传说”。这类传说,分量异常地丰富,内容也颇繁复。关于它在文献上底出现的事,我们容易记忆到的,早就有“牛眠地”一类的记述了。(二)在这集子里,像卷末所记载的乌鸦落阳与莲塘古庙,牛形地、鹅形地的故事,狮形地、天子地等,都是属于这一类的传说。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几个风水传说,自然不能说它们已代表了所有这类传说的全面目——内容的和形式的。但它们无疑是给予了我们从这类传说底一面的姿容——而且是较典型的一面吧。(其中,像鹅形地的故事、乌鸦落阳、天子地等,差不多都是在同类的传说中底极富于“类型性”的东西)。

我在上面,说过这个集子所收的材料,深有益于诸种文化科学底研究的话。关于这,我想试来做点“示例“的述说,——从这些材料底内蕴中,随便提举出几点要素来谈一谈。

在原人底生活上,所谓“禁忌”(Taboo)这种东西,至少和我们所谓“文明人”底生活上底道德、法律等,有着同样严重的意义,抽去了禁忌这种东西,在他们生活底地盘上,恐无异于掘开了一个很大的窟窿了。他们底需要它的程度,至少不下于我们底轻蔑它的程度吧。所以在远古的和现在的原人底实在生活中和反映着那实在生活的文艺中,要很自然地表现着这种观念和行为,在这集子中,像聪明的女子,因把污秽的裤裆布披在头上而失掉了她底机智(头帕,鲁班师神奇的墨汁,为了被装上尿汁而消丧了,它底灵力(杨公先生和鲁班先师),燕岩底佛像,以被衡量于凡人而不能再继续长大(燕岩的佛像),以及走石底败于俗言(猪 泷故事),地灵底制于狗血(狮形地)和天子地底坏于回头捡物(天子地)等,这些,不都是有着深远的历史的禁忌底观念和行为底反映么?

波格旦诺夫氏,曾以为原始时代,从事于劳动工作的时候,全氏族底族员,大都为指导挥令的族长和听命而动的族员,因这些社会的实在生活状况底存在,他们底思考上便产生了那普泛地存在的“灵魂主义”。(三)这种学说,在现在一部分的学者中,虽已无条件地被承认着,但浅陋的我,是不免尚怀抱着多少的疑惑的。虽然是这样,波格旦诺夫氏底意见,似乎给予了我以了解原始人底另一种观念和行为的启示。这就是关于他们底语言底神秘化的问题。语言,在原始社会中,被看成为有非常超越的神奇的能力,这是稍读过人类学和民俗学一类书籍的人,大都晓得的了。但这种严重底观念底形成,它底社会的根据在哪里呢?在这里,我便记起了波格旦诺夫氏关于解释“灵魂主义”底由来的话,窃以为若把那种理由(在共同工作的时候,族长底命令的绝对性及其效果性)移作这种事象(语言底神秘化)底来源底说明,恐怕不是十分胡闹的意见吧。但是,这些话,在这里并不是很重要的,只可算作禁不住的偶然的滑笔而已。我主要地想说的,是在这集子里,有着好些的语言底神秘化底实例,像因为牛(天上的星宿)曾一度误传了天帝底话,人类便永远要日吃三餐(牛的故事),玉帝因为失信于牛,就不免应了誓言,眼睛掉落在田亩里,变为田螺(牛的故事之二),以及桔藕底经冬落叶(莲和桔藕换居的故事),蜜蜂底蜇人必丧命(蜜蜂何以会蜇人),水仙花底只开于一定的沙坝上(水仙花)等,都是些表明着语言(誓言、咒谶等)底超自然的能力的故事。

在作者去年所著的关于我国古代底植物起源神话底论文中,曾引申了德国学者枯奴式底意见,以说明表现在那些神话中底“物体变形”的原人底观念。(四)那种只由某种物体转变为别种物体的思想,在这集子里底许多神话中,也可找出若干的例证来。像蝇和蚁,是士地伯公和观音老母用小纸团、泥土咒化成功的(蝇与蚁),米粒是观音娘娘底乳汁和血变成的(米粒的来源),这都是极好的证明。又像老虎的牙爪,是鲁班先师底斧头削木所造成的说法(虎的故事),也是显然地属于这一类的。

据前世纪欧罗巴文化先进国少数社会学者们研究底结果,以为在转原始的人民中,同具有一个和我们极不同的观念,就是他们大都把“个体”代表“全体”。换句话说,他们很茫然于全体和个体底区别。例如你在那些原始的部族里,碰到他们中间底一员,若问他:“你吃过了饭了没有?”他底回答,一定是:“我们已吃过了”或“我们还没有吃呢?”你若问他:“你今天做了什么工作?”他底回答,也必然是:“我们今天打了大半天的猎”或者是“我们今天跳了一天舞呢。”这种观念底成因,是极容易寻找的。在他们底社会里,“个人主义”的生活,尚未发达(也许还没有萌芽),他们一般的生活,是集团地共同的。在现实生活上,个体既然融合在全体之中,于观念上也就没有产生“区别”底可能或必要了。这种观念,在神话、故事中,也显明地反映着,虽然注意到这的人恐怕还很少吧。例如这集子里所说的,因为古时候,有一个人,以不愿死去,而被牛头马面拉凸了鼻子,以后全人类都便不免生了高高地凸起的鼻子了(人鼻何以凸起来),又因为曾经有过一个懒人,于夜中拒绝了自己滚来叫门的谷子底呼唤,从这以后,所有的种稻的人,都不能再享有谷子自己滚上门来的幸运了(谷子为什么不归家了)。这些故事里,不都十足地表现着原人底那种观念么?

近亲结婚,在半文明的和文明的国家里,大都早被认为不道德,或不科学,而禁止举行的了。但,这在原始社会里,即使不像少数学者所主张的,人类底初期,是举行着“近亲结婚”的制度的(他们举行埃及古代底事情等为例),可也不见得都把它看做怎样严重的不道德或不科学的事吧。在神话、传说中,近亲结婚底反映,也并非是怎样不常见的事。这集子中底第一篇故事,说洪水消灭了罪恶的人类之后,仙人所产生的一对姊弟,终于结成为夫妇做了第二次人类繁荣的始祖。这是我国神话中流传颇广而又极富于学术意味底一篇。这里面所表现姊弟结婚的观念,是我国颇古以来,便为士大夫阶级所不能容许的。这故事,倘若不是产生在极遥远的“史前时代”或“原始时代”的,那便属于生长于比较后代的那些毫不为士大夫底伦理观念所支配的村民们底纯创作了。

像前面所声明过的,这里只在于给我所提及的命题,举三数个例子,若要详尽地叙写,是这短小的篇幅所不能容许的。包含在这个集子里,而值得我们郑重提出的许多关于原始社会底生活和思想的问题,例如工具底神圣化、神界底社会的反映以及复仇、法术等,都只得暂时抛下不谈了。

以上所说及的若干原始的观念和行为,在诸种文化科学(即社会学、民俗学、宗教学、民族学等)底研究上,都是些有着重要意味的对象。关于这些对象的学理底解释,有的尚没有比较确定的说法,有的纵然已建立了这种说法,而也被“时代”要求着新的估定和重建。有了这样,这个集子,作为文化史和文化科学底资料而送出,是于新时代底拓宽的学者们,有着深的和大的意义的吧。

关于这集子底记录者,我已于数年前所写的一篇短文里介绍过了(五)。凡读过我那篇草率的短文的,总能够在自己底脑子里描写出一个关于“他”的印象吧,——即使不免稍微带着朦胧的意味。他对民俗学底资料底汇集,可说是十年如一日了。他底不好的环境,似乎并不能怎样阻止他对于自己所爱好的工作底前进。我每度对着他底文章,比之他底诚恳、努力,尤其是他底不得已的疏失、缺憾,更能给予我以感兴——这,或许有人要多少地觉得“费解”吧。

为了清偿对于他的一个旧约,我冒昧地在这尊贵的集子上写下了前面的几段话。自知那些意见是平凡的,但做为友谊的贻赠,和对于文化底研究者们的一点提供,也算稍尽了自己暂时所能尽的微力了。

注一、  参看《民俗学集刊》第一辑拙作《中国的地方传说》。

注二、  见《晋书》卷五八“周访传”。

注三、  参看《社会意识学大纲》第三篇第一章。

注四、  参看《民众教育季刊》第三卷第一号(民间文学专号)拙作关于《中国的植物起源神话》。

注五、  见拙著《散文集·西湖漫拾》页一二七至一三二。

——写于湖上桃花怒开的时节

 

 

分享到:

TAG: 太阳和月亮 张清水 钟敬文 序文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王焰安

王焰安

王焰安,韶关学院学报编辑部编审,曾出版有《桃文化研究》,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山花奖”理论著作三等奖

日历

« 2024-03-29  
     12
3456789
10111213141516
17181920212223
24252627282930
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315675
  • 日志数: 417
  • 图片数: 13
  • 影音数: 1
  • 文件数: 138
  • 建立时间: 2009-01-01
  • 更新时间: 2020-04-20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