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李调元编,钟敬文整理,朴社出版,定价角半。)
李调元真不愧为一个才子,在“杜撰歌谣以应合政治,更用政治事实来解释歌谣的漫天烟雾之中”能够不受学术专制的时代所拘束,传统思想所禁锢,毅然决然的四处汇集人们所忽视鄙弃和误解的歌谣,编成这本《粤风》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大胆而且有功学术上的事。李调元,是四川罗江人,并非是广东人,为着,“襟怀潇丽”,“天才横逸”,“诗文敏捷,不假修饰”,于宦游粤东时,能够编成一本这么重实的《粤风》,使彼而编四川的《歌谣集》,不也可以登峰造极,蔚为大观么?这一点,正足以证明李调元的见地独高,“天才横逸”,而我们广东人,却该汗颜无地了。静闻伙友以土著资格,重编出来,使不致埋没世间,这也是有功学术上的事,《粤风》,原分四部:
1. 粤歌
2. 狼歌
3. 獞歌
4. 猺歌
重编的《粤风》中,只收入《粤歌》、《猺歌》二部,附在《粤歌》里的蛋歌三首,使之另成一部,如是现在的《粤风》却改为:
1. 粤歌(五十首)
2. 猺歌(廿首)
3. 蛋歌(三首)
獞狼两歌,言词费解难懂,诵读不能,欣赏更是无从说起,为此,静君与刘乾初特苦心的把它翻译为国语,改由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出版(书名为《狼獞情歌》,王独清作序,定价二角);虽与本书分离,亦未尝不可以取之一同参阅。将晦涩的歌谣译为国语,使人尽能懂,这也是应有的事情。
现在就重编的《粤风》来说些话。
静君说:“粤歌中的作品,并不是粤土普通民俗的歌谣,乃是一部分居民,名叫作客家的所唱的山歌,——至少,在粤东的情形,是如此,——你们别疑我在这里胡乱武断,这是从我数年来收集歌谣的经验发觉出来的。因为它两者,不仅形式、内容迫似,简直连语词,句子,都有许多雷同的呢。……”这些话,我完全同意。客音情歌,多如牛毛,最先编之诗集的,是黄公度。近来如静君的《客音情歌集》,李金发的《岭东情歌》,罗香林的《粤东之风》,丘峻的《情歌问答》,都是完全记述客音情歌的。诏年兄的广东民间文艺集,也有一部分情歌在内。他如《一般》、《新女性》的补白,亦将为客音情歌所完全霸占。《民俗》的材料,很多客音情歌,这是谁都知道的,固无俟我之赘举。客音情歌,喜用类比,隐比,双关等表现法,多么婉转而又嘹亮,缠绵而又清脆,很少朴质率真的陈述,唱起来,音调柔扬美妙,低昂挫顿,无一不使我们悠然神往,感到愈常的欣悦!这种特殊之处,别说就流传各地的客音情歌会觉得,就是读这本稍受文士雕琢,不无修饰改窜的《粤风》,也会一样的觉得:
“山水青青是嫩叶,
水底青青是嫩苔。
面前有个娇娥妹,
宽行两步等兄来。”
“南风吹过北风番,
新龙来占旧龙潭。
看娘一似细婉席,
借兄荐睡一时间。”
“担水便担上步水,
若担下步水有沙。
连情便连大屋妹,
连人新妇是残花。”
这是借物以起兴,而首两句与下两句不相关联的。
“竹根生笋各自出,
兄在一边妹一边。
衫袖遮口微微笑,
谁知侬俩暗偷莲。”
“一条江水白涟涟,
两个鲢鱼在两边。
鲢鱼没鳞正好吃,
小弟单身正好怜。”
“好马行街身不动,
有意偷莲不用媒。
好田不用多安种,
好吃槟榔不用灰。”
“日落西时日落西,
沙牛引儿队队归,
沙牛引儿入栏里。
已娘引弟入罗帏。”
这些虽借物以起兴,却与全首的歌意有些关联。
“嫩鸭行游塘栅上,
娇娥尚细不曾知。
天旱蜘蛛结夜网,
想晴只在暗中丝。”
“妹相思——
妹有真心弟也知。
蜘蛛结网三江口,
水推不断是真丝。”
“高山放石落底卑,
只见水流石不移。
蜘蛛结网娘门口,
扰路来也妹相思。”
“丝”谐“思”,这种“双关语”,是歌谣的特殊表现法,最有趣味,也最有价值。
“早朝行过妹门头,
见娘照镜正梳头,
怎得兄成洗面布,
共娘相识挂心头。”
“远处唱歌没有离,
近处唱歌离一身;
愿兄为水妹为土,
和来捏做一个人。”
这是虚拟的变物情歌,更是多么的神韵而耐人寻味。只是数量太少,不,搜集的百十首来研究一下,当不是徒然的事。
“谁说高山不种田?
谁说路远不偷莲?
高山种田食白米,
路远偷莲花正鲜。”
“想思妹——
不知风流到几时?
只见风吹花落地,
不见风吹花上枝。”
“妹金勾——
谁说灯心不慝油?
谁说已娘不说笑?
少年正好风流时。”
“担水河边不洗埕,
因何尘底有泥尘?
个月没冲郎一遍,
因何小妹不怜人?”
“壁上插针妹藏口,
深房织布妹藏机,
灯草小姑把纸卷,
问妹留心到几时?”
这是歌谣中插入各样各式追问意思的例子,有时,歌谣有了追问的句子,还要深刻真挚点。各位不信时,请自己去试试看。
此外,如:
“为情每日弟心孤,
白石山高隔路途;
娘在深房高枕睡,
问娘得梦见兄无。”
“思想妹——
蝴蝶思想也为花,
蝴蝶思花不思草,
兄思情妹不思家。”
“…………
…………
…………
…………”
都是些真挚活泼而又多情的作品,也值得一读的。
“一笑千金难买,
行来步步莲生,
脸视桃花眉视柳,
活语最分明。”
这首句子长短不齐,工整的很,句法也不像山歌,其非粤东山歌,盖可大胆的决定,静君改编时,不把它删去,真是大意极了。
《猺歌》、《蛋歌》,因对之素无研究,故不敢多说话。
客音情歌,李调元编纂时,却把它修饰过、改窜过,才成这样与诗相像的样儿,本来的面目,差不多很难看见。这是因为口语不易写出来,而那时又没有国语拼音字母及英语可用之故,我们似乎应予以充分的见谅的。虽然如此,但我终觉得应指出些来,不,人家不也要说我撒谎么?
客音无“不”字,多以“唔”字代。“侬”字也没有,当改作“厓”,即“我”也。他如“兄”、“弟”、“谁”、“惹”、“人怎知”、“借兄荐睡”、“便”、“若”、“是”、“娘”、“邀”、“吃”,……都是客音情歌中所不常见,或竟可以说没有的。李调元以俗字“厓”、“倪”、“吴”、“食”、“凑”、“系”、“哥哥”、“亚哥”、“老妹”、“娇莲”……写起来不太文雅,因就可能范围内,尽量易以他字,这是千错万错的。例子太多,何可胜举!各位如不信吾言时,请以《粤风》的《粤歌》与《客音情歌歌集》、《情歌问答》及《民俗》上所发表的客家山歌比读起来时,当知其类也。
书中同一意思的“恋”,竟时作“连”、“莲”;而时又作“怜”、“伶”,真是好笑之至!
客音多么复杂,兴宁与梅县的微有不同,梅县的与五华大埔的又不同。东江的客音,与北江的客音,也有不同。北江各属的,如曲江、英德、佛冈、仁化、乐昌、乳源、连山、阳山、始兴、南雄、翁源的客音,亦每微有异同。小至如我们的翁源的,不独上乡与下乡异,就是上乡的,江尾坝子人说的,每与南浦英村说的异;南英说的,与龙仙、蓝青、李村各处说的,又有些不同。甚至同是李村人,住在山边的与住在乡间的说话,也有不同之处。在同一语言之中,而有这么多的歧异,真叫我们没有办法去了解。如本书中的“冲”字解作“见”,我们这里是没有的。他如“已娘”、“恶歌”的不可解,便是为此。故也,各地如无“方言字典”的编辑,我们虽欲汇集其歌谣、故事、谚语……而加之以研究,实是不可能的事。这事多么紧要,值得郑重的道出来,请大家加以注意的。
其他在静君以为不可解的字,我与几个友人看懂了几处。“妹花颜”篇中的“坛”,解作“谈”,即评其好丑之意。亦可作“弹”字看,因乡人谓批评为“弹论”、“弹驳”故也。“担水河边不洗埕”的“埕”字,解释最易,“埕”,瓦器也,作椭圆形,或高或矮,不一其类;口系脚小,有如橄榄:多用之以藏燥湿之物。此间客人,家必有埕若干个。前面说“埕”,后面说“埕底“,其为器皿也,夫谁而知,怎的聪明的静君,竟不明其所以?“高山放石落底卑”的“卑”字,当该作“坡”(读作“卑”),客人横河筑石堤以积水灌田,其石堤谓“坡头”,堵水谓“作坡”是其明证。石坡颇牢固,证以下句“只见水流石不移”,亦合。静君不将之改注,连思疑也没有,真是奇怪。同首“扰路来也妹相思”的“扰”字,是缓步前来,摆手掉脚之意,是形容闹架子的妇人走路时之情趣的:俗谓“缓缓子扰呀来”者,是也。这么的浅现,何以也不能解?还有“大石栏江”四字,我疑是曲路回环中的景况而言,大约是指石冈突河中的情景。以全句言,即在那么情景之中遇着情人之意,此说可通,不知静君以为然否?“娘在一岸也无远”篇中,首两句末字都是“远”字,客音情歌中罕见此例;第二句的“远”字,疑是“遥”字之误,友人李少白亦颇同意,附说如此,以质高明。
我极力在发掘民间啖槟榔的风俗,半年来,胡乱瞎扯,竟谈了四五次,虽所得无多,也颇有趣,现在本书《粤歌》中,竟有二首是说到槟榔的,因尚无人引用过,故摘录如此以示我的欣悦:
“妹花颜——
要吃槟榔也不难,
槟榔尚在海南县,
石灰泥灶不会剜。”
“好马行街身不动,
有意偷莲不用媒。
好田不用多安种,
好吃槟榔不用灰。”
女人要烧饭,催我抱小娃娃——果花,不再说了,就此结束吧。
一九二九,四,五。“清明节”,于家中东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