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狞厉 稚气天真 ——序《长武社火脸谱》

上一篇 / 下一篇  2023-02-28 15:31:37 / 个人分类:序跋点滴

神秘狞厉 稚气天真

——序《长武社火脸谱

 

                                      

张志春

 

辛丑初冬,我在长安。忽接洪东海君微信为《长武社火脸谱》请序。我知道这位志存高远的长武县文化馆长,多年沉浸于地域文化事业建构之中,编著等身,颇有声誉。这部著作言其结合民间艺术家、非遗传承人崔少峰的社火脸谱,沙里澄金,一一查阅资料,以期图文对应互饰。不知翻检多少尘封泛黄的书册,不知熬过多少个星辰寂寞的夜晚,编竣此册,真不容易呢。读着读着,不由自主忆及幼年时代,在岁时年节,在远近庙会,白天那么着迷跟随仰视社火的游演队伍,仿佛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夜晚灯火下看那旱船轻盈,浆划人舞于柔波荡漾之中;竹马奔腾,舞步切磋腾挪起伏于山野村巷之间……,刹那间,仿佛天地人神同时在场,神圣的氛围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只觉得神奇神秘神圣,仿佛平素在舞台上扮相俊美的青春男女,此时此刻一旦上了芯子高杆,站在社火平台,骑上游演马背,位于社火背架的肩头……,就立马散发出特殊的氛围感来。而现在,当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官方、社会精英和民众共识的时代,再来系统性观赏这一地域性的社火脸谱,或许能为化文化资源为文化资本贡献绵薄之力呢。

社火脸谱的起源有着多重叙述。个中意味也因源头追溯的多向度而厚重宽阔。

其一是民间的口头叙事。著名学者梁澄清2017年为《咸阳社火脸谱》所作序言中,依据其田野作业,述及陕西民间传说。话说周朝时,武王率兵伐纣,军临麒麟山前,为驻守山下的闻太师所拦截。姜子牙计上心头,命士卒戴天兵天将面具,扮饰神秘恐怖,个个威武森煞。于是乎,看似简单高声的阵前斥骂似也有了电闪雷鸣般的震慑力量,闻太师真以为天意降临,遂拔寨而逃。此事传播民间,便演绎为画脸谱避邪驱鬼的巫术礼仪活动,传承下来的遗痕之一便是社火。此说自有深度,形神皆是,微嫌简单了些。

其二是社会精英的文字叙事。据《旧唐书·音乐志》和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因貌美少威,每每上阵便戴威猛狰狞的面具。至唐演进为一种“代面”歌舞样式,但如此难以呈现表情,脸谱逐渐形散神驻,演绎为涂绘演员面部的化妆艺术。宋元时代戏曲发达,脸谱化妆色彩多样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各有意味。社火脸谱似顺理成章从戏曲脸谱挪移而来。后来不少著述即从此说。而现代多学科渗透,历史学、考古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和美术学等多层次多向度地探究洞窥,学界更多地认为脸谱源自远古的傩舞。事实上,仅从长武地区原始遗存中拥有下孟村等30多处仰韶、龙山文化遗址来看,足以催发我们浮想联翩,穿越时间而衔接远古与当下彩虹般的大跨度链条。其实在我看来,6000多年前留存于今的半坡人面鱼纹图,不就是一幅幅颇有韵味的祈愿渔猎丰收的脸谱么?

我们知道,在原始先民那里,这种神秘神圣的歌舞仪式,是全民性质的巫术礼仪活动,是迎神纳吉、驱鬼除疫的严重仪式,一直演变为后世等级制度的宗教法规,其手舞足蹈,其浓彩重墨,都散发着严重的命运气息。令人不得不心存敬畏,整顿衣裳起敛容。据《论语·乡党》,孔子若遇乡人傩舞,便毕恭毕敬地穿朝服,仪容严整地肃立于阼阶之上。可见其虔诚之真,可见其氛围之浓,可见其传统之深。事实上,社火脸谱的缘起,无论是民间的口头与形象叙事,还是官方与社会精英的文字叙事,可谓是异曲而同工,互饰互补,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民间社火脸谱的神秘狞厉与童年稚气的两大审美特征。

所谓神秘狞厉之美,缘于与原始图腾、巫术礼仪有着特殊的原生关系。从崔少峰传承而绘制的脸谱排列中,我们看到的是浓抹重彩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从源自原始饕餮图纹与青铜厚重线条而来的种种纹饰,粗狂的线条:点纹、S纹、波浪纹、火纹、日月纹、太极纹……,是包容着创世神话人物、戏曲小说虚拟人物与历史人物的威猛镇慑神秘残酷的造型……,之所以与我们所喜悦的姿容妙曼者迥然有异,与生活常态中红白粉嫩的亲切面孔截然相左,就在于它一声喝断大江横,陡然截断了传统审美的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美,而代之了别样的恐怖与崇高。它幽深地指向了一种原始的命运力量,一种与原始图腾、巫术礼仪相伴随的仪式尊严,一种似乎弥漫着超自然神力的特殊氛围。且不要说细细品读,就是匆匆一览,你就会发现崔少峰社火脸谱的人物容貌,不仅与西方绘画的定点透视客观写真相去甚远,就是与散点透视的中国画也格格不入,且不说工笔了,就与中国画中不无浪漫风味的写意画也有相当的区隔。如此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充满幻想的、不无可怖的意象式容颜,不就是别有意味的形式么?

所谓童年稚气之美,毕竟这是一种民间的口头与形象叙事的融合,还有原创文明的鸿濛气息,自然而然地保持着某种真实的稚气。在崔少峰的社火脸谱中,那么多生活中熟悉的意象作为符号纹饰一一进驻,仿佛山水花草中的精心建构而融入风景。譬如蜜蜂之于钟馗、蝙蝠之于判官、蜈蜙之于麻叔谋、蝎子之于粘罕、鱼纹之于鱼化龙、蜡烛之于方腊、牛字纹之于牛皋、桃子之于常遇春……,甚至蛇、蟾蜍、老虎、鸷鸟、蚰蜒等,无一不是有所褒贬有所寄寓的审美意象。

这就有趣了,一方面以色彩褒贬归类评判使之成为人们审美的对象,平添了理性评判中的主体形象的自信;另方面,又有一眼看穿其本质中荡漾着轻快欢乐的童年单纯味道。看这些社火脸谱便别有意味了:它們既威猛狞厉,迥异于世俗容貌,色彩斑斓地呈现着曾经如火烈烈的残酷历史与神幻传奇;同时又服贴于艺术之手,穿越时间空间,接受色彩线条的梳理、褒贬与定位,定格于历史传说故事或戏曲某个有包孕的瞬间;其姿体动作位置服从于民众的主体意愿,并于游演中谦和顺从地陪伴始终;更为深刻的是将历史的幕布撕破给人看,将生活的真相暗示给人悟,将人生的况味演绎给人猜……,既显豁又含蓄,既古远又近前,眼见得一个个人物扮饰线条色彩整体形象所有细节无遮蔽地呈示于光天化日之下,又仿佛定格于某个具体时空四堵墙里而难以挪移半步;既点燃驱邪纳吉的爆竹礼花凌空爆响,又锣鼓敲击出源自原始狩猎与青铜时代重金属震撼天地人神的声音,又仿佛遵从某种暗示而三缄其口默然不语……,这里多重的逻辑多重的情感融汇一起,积淀于一体。既有神奇狞厉的崇高,又有理性从容的亲和,更是稚气亲切的愉悦,不同向度既充满张力又渗透融合,不无惊恐又亲切诱人,每个角色亦人亦神,娛神又娱人,不亦乐乎,不亦美乎?正是这种毫不掩饰的神秘狞厉,荡漾出一种不可复现不可企及的人类童年气质,从内心深处唤醒了人们的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从而获得荡气回肠渗透灵魂的自由与狂欢。

在这个层面上,梁澄清《咸阳社火脸谱·序言》中的归纳深刻而富有穿透力。他说:“对于社火的解释各式各样,却大同小异,那就是离不开土地和对土地神的祭祀和崇拜,期望神灵保佑五谷丰登,这也就是古老的歌、乐、舞互为一体的祈神祝祷仪式在民间的遗韵。”再说,倘细细阅读则不难看出,本书所绘脸谱与所述文字别有一种张力。或是社会精英叙述与民间口头与形象叙述的融合与碰撞。文字多从传统的文字叙事中来,有案可稽,即便虚构人物,或小说或戏剧也自有来历。问题在于,且不说历史人物没有留影,就是后世有拟像传播者,也与脸谱所绘距离甚远。于是乎这里的形象叙事的原型,如前所述,可以向更为古远的时代追溯。但对于某个历史时期可能的投影,是不是荡开一个可以联想与想象的空间呢?譬如,长武原属先周时代世居豳地的政治文化核心地区,一代精英人物汇聚于此,创造于此,那么随之而起的周代色彩浓重的青铜文化,与浸润人心的礼乐文化,是不是从根脉上贯注、积淀于这些社火脸谱之中么?如果此说可以成立,它就是中华社火脸谱最为古老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标本,而不仅仅是一个偏远县区的民间艺术,或者只是融合了某几个地域的民间特色。须知长武今日看似远离都市居于黄土高原之中,然而,倘读《尚书》,倘读《诗经·周颂》,便知在先周时代,那可是萌生一个伟大时代的根据地呢。在这个意义上,《长武社火脸谱》一书出版的意义无论怎么评估都不会过分。

 

                             2021.12.18长安居

  (刊于《陕西师大报》2023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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