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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乡田野纪行(二): 雨中调研 三月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4-06 13:35:40 / 个人分类:田野随感

        “三月三”是畲族社会的什么节日,我在历史文献,建国后乃至改革开放后的畲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中也未得到记载,而中国成立以来,是谁在何时何地举办了第一次畲族“三月三”活动呢,现在也已无从查考。

        一般认为,“三月三”是畲族的传统节日,就它的来源而言,大致有以下四种说法:一、汉族上巳节”的变体;二、是为米谷生日,此日畲民要给米谷穿上衣服,并涂上一层黑色,祈祝丰收;三、纪念畲族英雄雷万兴。传说,雷万兴是唐代畲族起义领袖,曾带领畲民抗击官兵,被困深山,绝粮后以乌稔果为食。时值三月三,兵卒采撷乌稔叶和糯米饮煮,俗称“乌饭”,味道特佳,食后体力健壮,渡过难关,从此传开这种制作方法,族人每至三月三便煮食乌饭,渐成风俗——“乌饭节”;四,认为三月蚂蚁大作,畲民吃乌饭,上山下地不怕蚂蚁,这似乎是纪念雷万兴的衍生。

        虽然我们不知道畲族“三月三”的具体来历及改革开放前的状态,但部分畲族研究者认为,至迟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畲族社会中就已经开始出现官方主办的畲族“三月三”活动,并逐渐构成以行政村为基础,上至国家下至市县都把畲族“三月三”作为区域旅游经济开发的重点。随着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工作的开始,畲族“三月三”活动也进入了省级非遗名录。不过,畲族爱唱歌的民族特性是为广大学者与地方民众所公认的。

        培头民族村是在2008年开始举办村级“三月三”活动的,这是为了配合村落经济发展与古村落建设而产生的一个具有政治、经济和文化多重功能的民族活动。作为民族文化自觉的一种表现,培头民族村的“三月三”活动已经举办了7届。它的持续,不仅体现了村落基层行政组织的坚持,同时也体现了畲族民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实际上,在2010年之前,培头民族村的“三月三”活动都是按时举行的,但从2010年开始,由于温州市政府发展区域旅游事业而在温州市四个畲族主要聚居县(文成、泰顺、苍南、平阳)举办瓯越畲族“三月三”风情节。为了不让村落活动与市政府活动相抵触,各地所举办的村级或县级畲族“三月三”不得不提前一直两天或三四天举行,毕竟有部分畲民村落也要出节目参加市级活动,像培头村就是一个。

        2014年的培头民族村“三月三”是在3月29号早上举办的,参加这次活动的除了来自各地的畲汉民众外,还有来温州大学、浙江师范大学的专家学者,以及文成县、黄坦镇、西坑畲族镇、平阳县、泰顺县、苍南县等畲族聚居区的民族宗教事务局和旅游局的干部。由于自2011年起,我就在各地畲族聚居区参加过十余次“三月三”活动,其举办形式或内容基本一直,主要有两大部分组成,即广场舞台表演(包括干部讲话与嘉宾致辞)和婚检表演等。就培头民族村所举办的此项活动而言,与2013年相似,它不仅有来自本村畲民的表演(仅有一个),更多的则是来自温州大学音乐学院学生的表演(培头民族村是温州大学音乐学院教学实践基地)。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穿插其中的来自浙江师范大学国际学院的两位留学生——喀麦隆的杜威和土耳其的土汉——的表演——以本国语言和普通话向观者表达祝福,及演唱中国歌曲。

       早上起来,走出金钟山庄便看到村民们已在山庄外织起了三口锅灶,锅内的水已经沸腾,数位厨师也在忙碌着切肉切菜,而数位畲族妇女也在忙着洗菜摘菜。而其他村民也在忙着摆放百家宴的桌子。而来自牛塘自然村的雷维宗(现年已68岁)提着自家所养之土鸡所生之蛋128枚为本次活动添彩。这种行为让我十分感动,足见培头畲民对民族活动的热心。

 其实,我并没有到现场观看演出,这些活动在28日晚我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吃完早饭,我就自行行动了。

        当我来到培头村委会时(此时据演出还有近半小时),我看到村委会大门敞开,便走进去看看有没有村干部可以被调查一番。当我走上二层办公区域后,就看到三个年轻人正和钟金莲主任(文臣县人大退休)、钟维宗局长(文成县公安局退休)以及来自瑞安县民宗局的退休干部雷少卿攀谈。细听之下,我才了解到他们是在聊盘瓠神话。三位畲族老干部对盘瓠神话讳莫如深,他们也是“剔除”盘瓠文化的民族中坚。在他们的谈话中,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三位老者的积愤之情。聊到最后,他们便谈到了2006年的6·18事件,而其中的主角则是我的一位硕士生导师(由于涉及隐私,不便细谈),这让我很是难受,心中不停地在说,这三位年轻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所做的是什么研究呢?为什么要询问这种上古史的文化基因?我在听了近半小时后,忍不住说道:“各位老师,演出活动要开始了,去晚了就看不到了。”他们这才散去。事后我和那三位年轻聊了一会,这才知道他们是从华东师范大学来此调查汉族宗族活动的历史系博士,听说这里有三月三活动便来看看,由于他们也住在这个村里,所以出于好奇便经人介绍前来调查一下。后来,我对他们讲述了一些有关“盘瓠”禁忌的事情,他们这才有所理解。

        通过这一事件,我认为,任何一个前往陌生地方进行调查的学者,必须对当地文化,尤其是禁忌有所了解,否则便会出现一些不可避免的麻烦!

        从村委会出来,我便和这三位华东师大的博士向村内走去,并没有去看那场演出。我们在培头自然村与呈山底自然村(隶属培头民族村,为培头钟姓分支)岔路处分开,我继续向位于山中的呈山底进发,他们则转折去了金钟山。此时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而当我来到呈山底时,雨变得大起来。我走进钟氏大屋(这里曾有八位兄弟居住,老大和老八后移居他处居住,剩下的六位兄弟便留居这座已有近300年的大屋中,并繁衍了如今的呈山底钟姓畲民)。起初,我在大屋中并没有找到可调查的人。当我转身要离开时,却看到我一直追访的钟亚丁老人正坐在大屋旁边新修的楼房中,我欣然走上楼去,钟亚丁老人也冒着大雨出来迎接我。

        钟亚丁老人现年74岁了,原本姓雷,是入赘钟氏的,其妻已在15年前就已去世,两个儿子,一个在江苏南通做生意,一个在黄坦镇居住,而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子嗣。钟亚丁脾气虽然古怪,但却是一个有着丰富民间知识的老人。其实,在我调查的培头村人来说,钟亚丁老人所唱的畲歌才是最为正中的,而他也已成为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畲族民歌传承人,不过正是由于其脾气古怪,其歌唱才华并没有得到村干部的重视。从第一次接触钟亚丁老人,我就对他的生平事迹十分感兴趣,对他的调查还将持续。

        我到达呈山底村时差不多已经快10点了,我和钟亚丁老师以及其他两位从文成县赶来参加“三月三”活动的钟姓夫妻聊起了天。我们起初说的还是我较为关心的信仰问题,这与前几次的调查并没有什么区别,人们的信仰对象主要集中在三个对象,即祖先、灶神和地主神王九师公(一位汉族巫师,曾在呈山底开基时帮助呈山底钟姓肇基祖相看风水,其死后被村民奉为地主神加以供奉)。这次谈话的核心,其实已不再是信仰,而集中在村落经济建设及村务公开上。当我问及村路修建时,他们告诉我,村内这条路是在2009年竣工的,原本的路只是一条宽约60公分的土路,连摩托车都不一定能开上来。修路的资金大部分是由地方财政支持的,而少部分则是由村民出资的,据他们讲,当初是按人头出资的,每人100元,而修建村路的人工是由建筑队和村民组成的,每家每户全体出动,自2008年起,历经一年就完工了。不过,他们对资金的使用情况并不知晓,而他们也说村务已有20年没有公布了,大家并不计较自己拿了多少钱,出了多少工,而是就想知道村里的各项活动的收支情况,这样心中也有个底。本来都是同宗同族的,也不会有什么计较的,就想活得明白!

        随着午饭临近,本来欲回到培头村去吃百家宴的,但由于暴雨倾盆,又有钟亚丁老人及两位村民的盛情挽留,我便留了下来。我们还不时开玩笑说,这么大的雨,三月三活动和百家宴要怎么搞呢!我们边吃边喝,还说着一些有关村务的话题。钟亚丁老人讲到:“在村里面,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就是敢作敢为的,遇到不平事敢于直言的;第二种人是只知说不知做,随大流的;第三种人就是什么都不说也不做的,甘愿忍气吞声的。”钟亚丁老人的总结不无道理,从中也可看出历经世事的老人对村落生活的深度认识。

        在吃饭的间隙,我还向三位畲民询问了一点有关他们对“盘瓠”神话的看法,从中想了解一下普通村民是否与地方精英有着同样的看法。起初,三位村民都说,这个问题不好说。后来,钟亚丁老人说道:“畲族是毛主席给定的。你知道不,人是什么时候成真人的?是秦朝。以前的人都不能是真人。原始人时代,都是靠着两只手,一张嘴,都是在地上爬食吃的,大家都是一样的。那个时候,没有房子,没有武器。谁也不知道三皇五帝是不是真的,都是神话。只有到了夏代,才开始有了点真人的模样,又发展了一两千年,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人才成了真人。所以,说我们畲族是异类,是不对的,是违反毛主席教诲的。”老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语气也十分铿锵。他接着说道:“钟姓,实际上原来都是汉族。”我问道为什么,他说:“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传说不都说了嘛,他的祖宗是当兵的,后来娶了我们畲族的小妹,才成为畲族的。”听了钟亚丁老人的话,我只是淡淡一笑,而他却表现的十分认真。他继续说道:“我们畲族是小xing人。”我问“是‘小姓人’吗?”他说道“是小xin人。”我感到很茫然,他便用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辛苦”的“辛”。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但却又产生了疑问,畲族不是自称“小姓人”吗,为什么钟亚丁会称之为“小辛人”呢?有待进一步探讨。

       差不多12点左右,天气放晴了。钟亚丁老人走出屋,到后山梯田上的牛棚中把自己饲养的两头牛牵了出来,拉倒老屋前的一篇长满青草的田地中。然后我看到他向老屋中走去,过了没多会,他拿着一本复印的歌本来到我面前。打开后我才发现,第一首是不完整的《高皇歌》(不过,其封面山写的却是《高封歌》,对此有待继续研讨),而后面则是叙事长歌“牛郎织女”传说等。当我问他,他是否会唱这个《高皇歌》时,钟老先生说:“会唱”。在我的要求下,钟亚丁也答应为我唱上一回。由于歌词过长,他便捧着歌本唱了起来。我捧着相机为之录像,整整录了有12分钟左右。唱完后,我要拍摄一下歌本中的《高皇歌》,起初钟老先生还不太愿意,其原因就在于村落精英的“阻挠”。因为在钟亚丁的看来,他的歌本是正宗的老歌本,是从其老家复印过来的,是没有任何改变的“真本”,其中的记载是老祖宗留下的老本。只是因为其中有关于盘瓠的记载,而为村落精英所“不容”,因此他只允许我从中间拍摄,而其所唱则是自四姓始祖开始的。

        天气放晴,时间也在一点点流逝,转眼到了下午1点多,而培头村所举办的第一届“文成县畲族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也已邻近。此时,居住在老屋中的钟维仙老人看到我的到来十分高兴。而于2014年9月为其与87岁的钟维彬的合照,我此次也打印出来,交给了他们,同时还有钟亚丁老人的两张。钟维仙老人此次又为我拿出三张写于清代的契约文书。我拍摄完成后,又和几位老人寒暄的几句。突然接到了来自王逍教授的研究生林倩的电话,说会议已经开始,让我赶紧过来。我挂掉电话,向几位老人告别后,便下了山,向培头村钟氏宗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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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令法

孟令法

孟令法,字弦德,号德才,别号超然居士、清廉素君;研究方向:区域民俗(民间信仰与口头传统)、畲族社会文化史;爱好特长:书法、中国画、篆刻;宗教信仰:佛教(禅宗)。人生信条:情执是苦恼的原因,放下情执,才能得到自在;人生立志:习华夏精神之真味,开中华学术之新貌,传万世宝典之美文,继仁德大师之楷模,从空山细雨之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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