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刘德培葬礼的日志

2000年12月15日，我和刘守华、李惠芳、黄永林等教授乘坐中巴车从武汉出发赶往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珍珠山参加民间故事家刘德培的葬礼。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或隐形于峡谷之中，或惊悬于绝壁之间，从早晨出发，天黑才到五峰县城。我们简单地吃点充饥便饭，在宜昌市文联副主席王作栋先生和五峰县县委宣传部曾庆福副部长的带领下，抹黑赶往刘德培的家乡珍珠山。大山深处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汽车行驶在弯弯拐拐的盘山道上，忽上忽下，车轮滚碾着厚薄不均的冰凌，发出嘎碴嘎碴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车到千丈岩附近，我们开始借助手电筒的微光，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积雪穿行在荆棘丛生的山林小道上，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地往前移动，相互提醒和彼此搀扶，终于看到了远处的亮光。不过一会儿，气氛热烈的喧闹声传了过来。接近刘老家的房屋时，我们点燃了鞭炮，忽闻三声巨大的铳响，着实把我们吓了一大跳。走进屋去，刘老的家人向我们一一行礼，说一些道谢的话。此时，刘老家门口、屋子里都挤满了人。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大门上方的黑布上嵌有“沉痛悼念民间故事家刘德培老人”横幅，两侧挽联写着：“九旬国宝走南闯北弘扬民粹  百年人生说古道今流芳神州”。

刘老的灵堂设在堂屋，供桌上摆着他的黑白遗像。灵柩旁边的寿扦筒里，插满了代表刘老寿辰的88根彩色寿扦。灵柩左前方站着一位掌鼓的歌师，他一面有节奏地敲着丧鼓，一面奋力地喊着歌。屋里的男子汉们相对应接着，扭动着，奔放地跳着撒叶儿嗬。歌师一拨换一拨，舞者一批替一批，他们不知疲倦，没有睡意，随着鼓点的快慢节奏和歌声的抑扬顿挫变换舞姿，歌舞者如痴如醉，观众们全神贯注。唱历史、诉人生，诙谐的、幽默的，情爱的、调侃的，传统的、即兴的，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沉浸其中，狂歌曼舞，通宵达旦。到了下半夜，我确实有些熬不住了，但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撒叶儿嗬声腔，一波赛过一波的强劲舞步频频刺激着我的神经，驱走了我的睡意。伴随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歌腔，“四大步”、“风夹雪”、“滚身子”、“美人梳头”、“犀牛望月”、“凤凰展翅”、“牛擦痒”、“狗连裆”、“虎抱头”等舞蹈动作让人目不暇接。场上舞者应和着6/8和2/4节拍，变换出若干种舞姿和体态，鼓声、歌声、喊声、拍击声、脚步声把灵堂渲染得热闹非凡。此时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乡村民俗的生活力量，第一次体会到撒叶儿嗬的无穷魅力，领悟到大山深处的土家人对死亡、对人生的豁达胸襟和乐观情怀。

“我来换，我来换，张郎上前换鲁班”，掌鼓师傅轮番交替，整个晚上多达十余人。“这个号儿不打它，再把别的往上拿”，跳“撒叶儿嗬”的人一茬接一茬，他们在舞场上尽情展现舞姿和技艺，倾泄积压于心的情感。凌晨4点多钟，舞者太多、灵堂前无法容纳，掌鼓师干脆将皮鼓移到稻场。12月的珍珠山寒气逼人，但是，乡亲们全然不顾寒冷的冬夜和呼啸的山风，跳撒叶儿嗬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占满了整个稻场。凉冰冰的雪水、湿漉漉的泥巴溅起，粘在乡亲们的鞋袜上、裤腿上，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太投入，太陶醉，太坦然了。铿锵的鼓声、嘹亮的歌声、稳健的步伐声响彻山林，回荡在黎明前的珍珠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