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木诗歌里的民俗诗意
纷呈万象的民俗事像为林一木所迷恋,它都能走进诗人的诗歌诗意中去。诸如民俗时令中的春夏秋冬、月亮太阳、白天夜晚;民俗气象里的雨雪雷电、云雾山岚;民俗物候下的桃红柳绿、雁归雁去、草生草死、花开花落,以及河流、溪水、山川、村庄、鸡舍、牛棚、和民俗
生活里的人本体。
这一切都为她的诗歌创造着民俗的诗意。她的诗歌,每一句甚至每一个词组,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民俗事像的痕迹。诗人是民俗
文化的倾听者和书写者,一个对民俗意义的追究者和质问者。现在的年轻诗人很少有人在民俗文化中发掘诗歌的意境和探究诗歌的诗意。
“我把茶泡好后/就把它忘了/等我再记起的时候/它已经凉了”。(《凉》)
喝凉茶、喝凉水、喝糜面馍浸泡的甜水,这在六盘山区的农村是最普遍的一种饮食
习俗,而诗人把它作为诗句排列在一起,短短的四句话,读起来却是如此的亲切和意味甘甜。就这四句诗句,诗人是对生活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和体验,才领悟出来的生活真谛。诗人是农民的女儿,看惯也习惯于喝凉茶,和父辈一样,由于忙于手头的活计,“就把它忘了”,等她“再记起的时候,它已经凉了”。于是端起凉茶一咕嘟喝下去,那是多么的惬意啊!喝凉茶,一幅富于民俗乡景的风情剪影。
“有多久,我没有哭过了/这是些想一想都显得漫长的日子/每看到一张被烟酒腌渍的脸庞/我的心中都充满对世俗的厌恶/……我住在这里三个冬天,他们办了/四场丧事。有多少哭发自肺腑/有多少哭是装出来的”。(《哭的方式》200年1月)
“有多少哭发自肺腑”。诗人“住在这里三个冬天,他们办了四场丧事。”在“四场丧事”中,她以一个民俗研究家的“田野作业”的方式,对“哭丧”的人进行了认真的观察和调查。那些“发自肺腑”哭的人,不是“哭丈夫”就是“哭娘”、“哭爹”、“哭爷爷”、“哭奶奶”、“哭兄弟”、“哭姊妹”。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是在真哭,生死离别的恸哭。他们把自己的“痛苦”和“辛酸”真情的哭出来。尤其是哭丈夫、哭娘、哭爹、哭自己抓养成人的后辈,这种哭真是“揪心撕肺”。你听—
唉——
我的亲娘啊,
你一世辛劳,苦尽终。
养我土炕受冰冷,
喝汤嚼菜啊生奶水,
湿尿泡得你骨眼疼。
唉——
可怜的娘呀!
十冬腊月水结冰,
屎毡毡子糊了你又洗净,
两手的裂口血啦啦深,
陈猪油烫皲口你晓不得疼。
唉——
走得早的娘啊,
那一世无儿无女你咋过,
孤孤单单受冷清。
跟上女儿回家走,
填炕暖被我侍奉着。
哭那些无血统关系的“过房亲”如堂舅、堂叔、堂母,的的确确是“装出来的”哭。诗人以诗歌的形式,走进哭人的心里,去触摸3千多年来写在《礼记·丧大记》中的哭习俗。
哭是一种“艺术”。诗人注意到了它的文学的价值。“物与情相融,才能哭出真情,抒发情感”。
六盘山区农村的“哭丧歌”,基本上都失传了,但一些哭词描述得十分生动,文学价值的确很高。如骂小鬼贪财枉法的哭词:
阴曹设道鬼门关,
鬼门关前鬼刁钻。
吃鬼髓,吸鬼血,
撕肠破肚搜剐买路钱。
阳世间穷啊成鬼也穷,
穷鬼无路难过这鬼门关。
三百鬼棍皮肉绽,
剥了新衣新裤押作通路钱。
儿女们烧纸化钱行孝善,
喂肥了鬼头周济了阴曹间。
人世鬼世一个理,
做新鬼的娘啊死也心不甘。
听似骂阴世咒鬼祟,实则是揭露封建社会人吃人的残暴罪行。听者痛快淋漓。
诗人在《我不说》(原发于《黄河文学》2007年第6期《诗选刊》2007年转载)一诗的最后一阕中写到:“我不说,就算到死我也不说/我要把它们带进坟墓/等你们都走后/我就把坟丘铲平/把土踩严实/不留一点痕迹”。
诗人林一木生活的六盘山区是成吉思汗辟暑的地方。据史书记载,在1227年3月,成吉思汗统帅大军进入六盘山,“正大四年春,大军西来,拟以德顺为坐夏之所。德顺无军,人甚危之,……凡攻百二十昼夜,力尽乃破。”这场恶战打了“百二十昼夜”,元军最后攻破德顺(即隆德),又南下到了凉殿峡驻扎下了,不久,成吉思汗一场大病,死在了那里。“蒙古主铁木真殂于六盘山。”《史集》《通鉴续编》《成吉恩汗实录》等许多史书都记载了此事。成吉思汗死后,大臣们按蒙元人特别丧葬礼葬埋了这位功高盖世的皇帝。遗体掩埋后,调集战马奔跑踩平,又留驻一支军队封锁这块地方,直到第二年,墓地长出葱郁的青草,看不见掘过的痕迹,才撤离了军队。
诗人的诗歌是不是在写“蒙元人的特别丧葬礼”呢?蒙元人在六盘山区生活的遗风,对林一木或多或少都会有过影响。她把历史与民俗、民俗与诗歌巧妙的“对接”,使诗语孕育了丰富的民俗,民俗涵养了诗意的土壤。让读者在享受她诗歌艺术的同时,了解了民族历史,也领略了一个民族奇异的葬礼习俗。
俗学作为文明国度里法学学科的二级学科,它的内容丰富多彩,诸如人生礼俗、生产、交通、居住、衣饰、节会、岁时、
游戏、口传文学、
民间艺术等等,诗人把民俗作为涵养诗歌的“情分”,注入了浓厚的诗意,这是诗人林一木诗歌又一个明显的特色。
“农历十五的夜晚/我没有丝毫的忧伤/但必须依靠着墙壁的冰凉/我才能让呼吸接上呼吸/在寻找月亮的晚上/我被自己的影子绊倒/一颗细小的泪水随之而碎/云朵在月光下奔跑/月光只能照在我们中间/人们都说我们离得很近/可是只有我知道/你离天空那么近,离我那么远/我只能向着天空/投以如水的注目/我只能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农历十五的晚上》2005年,原发于《黄河文学》)
诗人在这里写中秋节,却没有一笔中秋节的风俗,但从诗人的诗意背后去解读《农历十五的晚上》,你却发现她笔笔都在着意“秋暮夕月”的节俗,我们潜意识里的节日习俗一幕幕的展现在眼前——
迎寒祭月,供桌上红烛高燃,香烟氤氲,在皓洁的月光下,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橘子、葡萄等祭品紧紧围着月亮神,全家人拜祭月亮,切开团圆月饼,在家的,出地的,每人一份,大小一样。而这时的诗人,心事却很沉重,她凝视着圆月,默默的祈祷“嫦娥”神说,“你离天空那么近,离我那么远”,“我只能向着天空”,“投以如水的注目”……
中秋节是民间的传统节日,在六盘山区的民间,除了赏月、拜月、吃月饼和吃团圆饭等比较大众化的习俗外,有些地方还有“摸秋”、“抢瓜”、“尝秋”的习俗。八月十五这天,邀请亲朋好友到自己家“尝秋”,大家美美吃上一顿,品评秋季收成好坏,互致问候,一年一度的“尝秋”便成了山民们一年一度的“农家乐”。虽然这时的诗人“被自己的影子绊倒”,“一颗细小的泪水随之而碎”,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忧伤”,心情一样的愉悦。诗人没有直写节日热闹狂欢的情景,可是,当我们读《农历十五的晚上》时,热闹的节日气氛此时在每一个读者心中燃烧着欢腾的火焰。
林一木是把“风俗”事像不自觉的显现在诗歌的句里行间。这是她很纯真的民俗意识行为所致。从古自今,中秋民俗事像积淀了深厚的诗意。林一木从中秋节祭月和嫦娥奔月的丰富事像里思考《农历十五的晚上》的诗歌意象,为中秋注入灵动的活力,丰富了中秋赏月的内涵,体现了中华民族“月圆人合”的追求和企盼的美德。
六盘山里的民俗文化熏陶了她,使她学会了用民俗文化的色调来描绘农村生活。
“初冬,小雪有一个安卧的屋顶/、有一个安稳的枝头/连那群无处觅食的麻雀/也有一小块/空阔的院子,雪被扫起来/母亲在上面撒上瘪谷/初冬,我哭过后就累了/我把你的怀抱分开/把自己放进去……把自己安放在田野上。(《在心上》原发于2007年8月号《青年文学》)
《在心上》具有丰厚的民俗意蕴,更有生命情绪的宣泄,这是六盘山区农家冬雪后生命具象的写照。诗人把“母亲”、“我”和“小麻雀”、鸦巢里“鴉”的生命形式和生命内容都特定在落雪后的诗情中,由乡村民俗意象构成生命形象,创造了一个超于世俗、超于功利和躁动的安谧诗意世界。
林一木是个感情脆弱的现实主义诗人。这是她的文化人格决定的。她忠实于生活,作品“悲感”民意。她懂得艺术生命力不是以“爱情”投入而永久青春,对民俗风情的追寻和探究,才是自己真正对民族传统文化审美意向、文化意识的认知和修养。诗人想通过“民俗”外象,来对诗歌艺术内在的意识进行进行无止境的探索。
“田地荒芜/经冬的柴草都已碎折/村庄比二十年前更加空旷/院落上锁/屋顶长出茅草/她们从新婚之夜出发/没有回头/三岁的时候我想到了死/活着没有意义/他们像抓不住的光阴/一年与一年不一样/村外的黄土堆越来越多/我的脖子上挂着/银子打造的长命百岁项圈/带走了黄土堆上的灰尘和阳光……”(《一切都将过去》2006年1月)
《一切都将过去》,展现给读者的正是“诗歌艺术内在的意识”存在于诗意中的“悲感”情绪。诗人用诗歌的形式,以其独到的诗意解读民俗存活的意义,一字一句如一个久活的、不愿离开人们记忆的“院落上锁”、“银子打造的长命百岁项圈”这些琐俗,这种诗歌意韵里民俗的语感,成了诗人笔下唯美的景物,心酸的思绪,飘摇的意象,从《一切都将过去》里我们看到了西海固打工族弃家抛舍,在外谋生的艰辛身影。诗人偶然捕捉到的这一民俗外像,这一诗歌艺术内在的意识诗蕴,让读者无形中产生犹苦难言的、怀念凄凉乡情的一种心境。正如诗人所说,一切真的都将会过去,打工族的日子真的将会好起来,然而,读者面对诗人笔下的“田地荒芜”、“村庄比二十年前更加空旷”、“屋顶长出茅草”的诗境,真让我们欲哭无泪啊!
林一木的诗意存在于丰厚的民俗中,诗人要丰富自己的诗意世界,要表现自己心里珍藏的家乡风土人情,这不是她新颖的创意,而是诗人文化意识责任的促使。乡村是诗意的源泉,诗人用激情和责任,用艺术和良心,在大山的沟沟岔岔、山山峁峁耐心的寻觅着,把触角深入到故乡记忆的深处和民族历史的文化深处。她用优美的、诗意的文字记叙着乡村的风俗,这些优美的诗歌文字,构成了一幅幅乡村的风俗画,色彩艳丽而文化底蕴厚重。
林一木透视西海固民俗文化的感悟,是那样的真切和具有诗情画意。当你游览于作者为我们描绘的五彩缤纷的西海固民俗万象的诗意世界时,你会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叹:诗寓的物质和诗情的语言,在诗意的民俗氛围里流淌到宁夏的田野和山间,流淌进滔滔的黄河里。
林一木是“风俗”意象诗歌的领先者。她的诗歌是宁夏诗歌史上的一个特别的存在。超然的情感意蕴,独特的语言描述,诗意的民俗遗痕,使之成为宁夏诗坛不容忽视的女性诗人。
要体会、阐释、解读及评述林一木作品的精神,对我而言,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我不是诗歌
理论家,我更不会写诗。作为民间艺术家,但我知道,真正的优秀艺术作品是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艺术本身的光芒足可以让多嘴的理论者哑口无言。正因为如此,我不会更多的“妄加评论”林一木的诗作而感到心灵的莫大慰藉!
2008年11月写于六盘山下
2008年12月修改于云鹤斋
注:
林一木,女,1978年生,本名郑建鸿,文学学士、经济学硕士。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诗歌3百余首,以诗歌、散文创作为主。作品入选《2007年度诗歌精选》、《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理事,《黄河文学》首届签约作家。现居银川,供职于中国银行宁夏分行。
(该文是作者王知三《林一木诗歌漫议》一文的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