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信谁不坚信谁，由你

基督教新教的坚信礼在十四岁左右举行。完成这一人生仪礼后，一个少年带着完全责任身份进入教会生活，可以参加教区主席选举的投票。我们这次来到爷爷家，目的是参加本村举行的坚信礼仪式。尤尼的朋友本亚明是此次坚信礼的十一个主角之一。

这个教区对教育下一代的任务很是自觉负责，要求预备参加坚信礼的青少年参加为期一年的准备课，学习各种向耶稣表达敬仰之情的仪式，各种赞美诗，将摩西十诫内植于心中，让它们内化为自身的价值观并随时呼之欲出。目前教区的主事神职人员是位女牧师。这个教区涵盖了五个村子。教区出一份简单通讯，报告教区内的各种活动。以前以老人的活动为多，自打女牧师任职以来，青少年活动的份量明显增加了，讨论环境保护的题目多了，关照老人的活动多了。教区的通讯上写得很直接：我们之所以谈环境保护问题，是想和现在的年轻人讨论，五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是否还能存活以及如何存活。

从教派上讲，基督教的仪式不如天主教那么严格；从城乡差别上看，乡下的坚信礼仪式要比城市里的正式。和本尼一起举行坚信礼的，还有另外十个年轻人，其中两个女孩。九个小伙子个个西装领带加皮鞋，两个姑娘身着深色庄重的礼服裙，长发盘起来，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在乡下，这更多的是个家庭仪式，被祝贺的主要是家长。教堂里给每个当事人家属预留了座位。赶来参加本尼坚信礼的有他的奶奶，伯父伯母，姑姑姑夫，舅舅舅妈，还有一位表哥，此外便是尤尼，还有我，借光搭了尤尼的顺风车。

教堂里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有致辞，有宗教剧，有布道，穿插着祈祷，唱赞美歌。祈祷词和赞美歌都很美，《圣经》在普遍提高大众文学音乐素养方面功不可没，这毫无疑问。但是女牧师的训诫布道实在不敢苟同：我们大多数人平常都不想到耶稣，只有在危难的时候才会想到他。让我们意识到这个错误，让耶稣来掌握你的生活的方向盘，你自己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相信他。

尤尼和我，都是无可救药的无神论者异教徒。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尤尼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帝不让恐龙上诺亚方舟？我问宗教老师，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宗教老师给的建议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你现在还不明白，答案以后就有了。我觉得，从这个时候，尤尼的宗教脐带就被剪断了，宗教养分的输送戛然而止了。

教堂仪式结束后，我们和本尼的家人亲戚一起去11公里以外的一个希腊餐馆吃饭。本尼父亲一家人都有音乐天赋，父亲特意带来了自己的吉他。本尼的奶奶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太太，说话就九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唱歌音色优美，表情生动。老太太1922年出生，家乡在博登湖畔，全家人都是天主教徒。年青时的梦想是当护士，因为裸眼视力不佳未能如愿。接下来被应征入伍，当电报员，被培训成密电码收发专员。1944－1945年间她所属的部队驻扎在意大利，她趁机把罗马游了个遍，随从德军在梵蒂冈受过教皇本尊三次接见。对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来说，这大概不啻于五十年代的劳模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吧。1947年，她与曾经同在空军服役的丈夫结婚，婚后辞去工作，当全职家庭妇女，养育三个孩子。一个闲不住的人，学裁剪当爱好，热心社区公益活动，就是从来没想过把本事变成钱。说到为什么放弃职业，她说当时没多想，大家都那么做，只有最底层的贫困阶层才会夫妻同时工作，结了婚还去工作挣钱这事本身就成了底层社会的标志，而他们虽然不富，也不至于底层若此。与当时德国的情况相比，他们驻军在意大利的日子几乎是天堂。当她的长女1948年出生的时候，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德国，她说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喂婴儿，说自己都惊讶于居然能让孩子活下来。有意思的是，二十年后的六十年代，德国的经济神话般地发展，而很多意大利人背井离乡来到德国做客籍工人，为的是让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风水轮转，真是造化弄人。

喝午后咖啡的时候，我和老太太坐在一起，听她的故事。本尼和尤尼一直窃窃私语，他们取笑的是，我成了奶奶的好朋友。本尼说：奶奶的故事讲过一百遍了，没人愿意听，也就你还有兴趣听，哈哈哈。我就爱听故事，哪怕是编的故事也行，开放式结局，比格林童话有悬念。更何况老太太的故事不可能没有依据，人家有照片为证，老太太随身带着1946年她和丈夫订婚之前的合影，绝对一对天做地设的俊美佳人。

用尤尼的话说：我妈傻，好骗。

哪有的事，老太太可喜欢我呢。老太太说，我不像尤尼的妈妈，倒是像他的姐姐。我挺得意地转述这句话，当作我们友谊的证明。

尤尼说：妈，别太得意。九十岁的老太太夸你年轻你还当真，打个对折你也四十五了，符合事实。

我不动声色地给尤尼看我拍的照片。我说：给你和本尼拍合影，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拿谁的脸对焦，颜色深浅反差太大，曝光总不理想。

尤尼马上反应过来了，大声抗议：这是人身攻击，是侮辱，你是种族主义者！

那好吧。现在他就知道了：人若烦我，我必犯人。这次1：1,打个平手，我放弃加时赛。

那天晚上，尤尼留在本尼家里过夜，帮助本尼拆信封数份子钱，畅想如何把亲朋好友的物质奉献变成实现自己愿望的台阶。我呢，终于有机会了解到自己的儿子在和什么样的家庭打交道。参加一个坚信礼，没有让我增加宗教情愫，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对人的坚信更实在，更可靠，更美好。尤其重要的是，对人我可以敷衍，可以调侃，可以好奇追问，可以相邀相约，不必担心因此有亵渎神圣的罪过。凡人之间，轻松无忌，才是心中有底的安全感。



半成人的拘谨。其实他们的肚子还没有那么大，衣服下面藏着秘密礼物，因为得逃过父母的眼。



这老太太像九十岁的样子吗？能想象她当年穿德国空军军服的样子吗？




这俩人密谋的，基本都是坑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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