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经历,底层的视角,他乡蜗居中守望热土人生

期权持股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5-18 07:02:36 / 个人分类:家长里短

一年前尤尼还是个“宅孩儿”。春暖花开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却整天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咱这当妈的,虽然有法律意义上的管教权,实际上却奈何不得他。嘴上开玩笑说:是不是屁股被粘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心里恨不得猛地两脚把他踹出去。一个曾经养大过一个孩子的朋友劝我说:别急,等人家找到了感兴趣的事,你想留人都留不住。到时候你会追着人家问:你什么时候在家啊?

果不其然,这转变说来就来。去年十月份的秋假一结束,他就宣布:不玩游戏了,没意思了。你们不是让我找兴趣点嘛,我就找。不过让我吃惊的是,他找到的兴趣点居然是体育。

第一个尝试是游泳。被同学带着,他混进了人家游泳协会的训练组。德国的青少年体育协会不以培养专业选手为唯一的宗旨,好坏兼收,给愿意运动的人提供机会。他同学的这个组就是一群以玩水为乐,与比赛无缘的主儿,试训练两次下来特开心。不过,他的愿望火花还是被我给熄灭了。一是地点不好,挺偏僻的,从游泳馆出来到车站得走十分钟,穿过一个人少树多的公园;二是时间不好,游泳回来都晚上九点了,然后饿狼似的吃饭,挨到能睡觉怎么也得十一点了,第二天早上没睡醒去上学,我觉得不值得;第三个原因是因为他做不到我提出的要求:我要求他在出游泳馆之前或者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或者戴帽子。这两条他都不肯做。商谈的结果是,他放弃这个游泳班,我答应暑假找个能游泳的地方,让他痛快地游上两个星期,甚至还可以考虑上个潜水课什么的。

第二个尝试是网球。以前我们骑自行车路经过一个网球协会的训练场地,门口的横幅给我们的印象挺深刻的:打网球不如你想象的那么贵!于是我们在网上查到联络方式,直接给教练打电话陈情:年龄不小,无任何基础的绝对初学,有没有合适的班啊?教练回答说:目前没有,等到四月份天暖了,室外球场能用了,肯定会开新班,给你们登记在等候名单上。

这等候期间百无聊赖。我提议说,你不是喜欢动物嘛!要不然你去动物园做义工喂猴子,不用买票还能看见动物们是不是还都在(尤尼小时候的逸事:闹着周末去动物园,买票进去后一路兴奋小跑,从一个物种到下一个。半个小时后一圈下来,说:动物们都还在,现在可以出去了。后来我经常用这事讽刺他)。可惜的是,人家动物园也不接受既没有资质又没有成年人责任能力的义工。我的下一个建议是:去学中国功夫吧,可以自卫防身。统计数字表明,在柏林17%的未成年人曾经是暴力侵犯的受害者,有过挨打,被勒索钱财的遭遇,而他又处在风险最高的年龄组——犯浑的大多是这种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欺负的也是同龄人,毕竟以小欺大风险太高,以大欺小太不仗义,正所谓的浑亦有道。我的这个建议,尤尼很不屑。不入他法眼的不光是中国功夫,还有我这“以暴抗暴”的想法。

一进入四月份,日子好像就不那么枯燥了。某个星期五他去同学家过夜,第二天毫无准备地和同学一起去参加MMA的训练——这也是一种打斗防身的对抗性运动项目。同学把他引见给教练,教练说两次训练可以免费,第三次开始就得交钱收费了。星期天他从同学家回来说:我浑身都疼,同学打我了,不信你看。果然大腿上一溜青紫。星期一放学后和他同学赶紧去买个护牙套,花了十块钱,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的。很骄傲地给我演示说:把牙套放在嘴里,牙被保护得可好呢。你从外面用拳头打到脸上,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比较吃惊地说:你还要继续去挨打?“那当然。给你看我学了什么:防卫时候手臂在前,护住眼睛,但是可以从两个手臂之间看到对方;出拳后要快速收回,不然对方会抓住你的胳膊把你放倒;倒在地上之后,拳头放在耳后的位置,用小臂护住颈动脉。千万别光想护鼻子,鼻梁断了可以手术接上,颈动脉受伤了就没命了⋯⋯”

这时候网球协会也有了消息,可以开课了。尝试班五次课,50块钱。第一次课最好家长也来,填登记表交钱。我们提前一会儿到了。教练是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给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上课,真是又耐心又友好。给尤尼的课是一对一的单练。教练说:让我先看一下你的鞋底。就是那双超贵的耐克鞋。教练说:这个鞋底凸凹太大,一两次没问题,长期的话,会把场地踩坏的。没办法,要想继续打网球,还得投资一双网球鞋。不过教练安慰我们说:球拍你们不用买,先用我们的。

一个小时下来,尤尼通红的脸上汗水条条,但是能看出来他沉浸在巨大的乐趣中。从头到尾,没见过他气急败坏,连轻微的自责都没有。教练偶尔提问一句:刚才这个球为什么飞了?错误在哪?动作幅度,握拍姿势,身体重心,着球点⋯⋯

训练结束之后,我和他并肩走出球场。尤尼拍拍我的肩膀,说:妈,谢谢你给我安排这个事情。这种拍肩膀的亲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待遇啊。以前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和他爸爸互相拍来拍去嘻嘻哈哈,三四年来我痴心讨好,只为有朝一日也能被拍肩膀——网球课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没说的,这网球肯定得继续打下去。MMA也得填表交钱了,包月,一个月45块,不计训练次数。我还是不太认可,说:音乐学校也是这个价格,那可是一对一的专职老师教乐器,虽然每星期一次,但学的是真手艺。这个呢,他和其他学员对打,教练在旁边看着,跟放羊似的。再说了,除了学费,还需要什么“装备”啊?尤尼赶紧说:“不用买鞋,我们都光脚练。”他很清楚,一句“不用买鞋”,已经把我的敌意打掉了一大半。他还补充说:你要是觉得亏的话,我每星期多去几次。我明白他的逆向激将法,所以也乐得顺水推舟展示自己的“强势权力”:绝对不可以超过两次,而且绝对不能耽误其他事情。他点头如捣蒜,一一领了,还不忘给我个宽心丸:我要是心里不高兴可以到那儿打沙袋出气,就少跟你发脾气了。

养个孩子还挺贵。光见投资不断,收益却遥遥无期,不是很亏吗?要不我们也来个制度创新?我跟尤尼建议:要不然你发行个期权股票,我现在的投资就核算成持股,等你浑身的本事变成了钱,我还可以分红。这也算我的养老准备金。当然,浑身的本事变不成钱的可能性也不排除,但是无论如何我投资不倦,风险自担。尤尼很佩服我的主意,赞叹我在胡说八道方面赶超他爸爸的水平指日可待。

 

其实我是认真的。这是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即(德国的)退休金制度设计中的公平问题。社会保险的意义在于,让代际契约的履行超越个人和家庭层面,进入全社会的整合范围之中,并有效规划社会财富的分配,使年富力强的劳动者创造的社会财富有效地抚养包括儿童和老人的全部社会人口。当前从业者交付的退休金保险,是用来支付现在的老人们退休金;当现在的从业者退休时,他们的退休金则来源于下一代从业者所交付的社会保险。如此循环,一代一代走下去。

不过,目前的制度安排是:雇员工资中特定比例的数额流入社会保险帐户,在雇员达到退休年龄之后,可以获得退休金,其数额多少与所缴纳的社会保险数额呈正向关联,即在职期间工资越高,工作年头越长,缴纳的社会保险数额就越大,退休金的数额也越大。这个制度设计中挑战公平原则的核心是:将曾经的工资收入视为老人社会供养的最主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变量。实际上,工资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劳动力市场的需求,并不能反映劳动力本身创造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此外,很多重要的劳动付出则根本不会获得工资报酬,比如抚养孩子。这一制度安排的结果是,在进入退休年龄之后,现行的收入不公(性别之间,行业之间等)还会被放大,会变得更加突出。最大的受益者是那些职场上春风得意拿高工资又不养孩子的人。那些为培养孩子付出时间精力的人最后会发现,他们的贡献成就了别人滋润的晚年生活,而他们自己却陷入了经济上的贫困,社会财富的分配原则对他们的贡献回报太少。

这涉及到的不光是那些因为抚养孩子而放弃职场拼搏的父母。更值得一提的是,培养孩子的社会力量,比如幼儿园老师,绝对是一个高素质高责任风险却低薪酬的职业群体;还有各种体育协会的教练,绝大多数都是义务付出,即便有报酬,肯定也极其低微。尤尼的网球课,尝试课一个小时十块钱,正式加入协会后训练不再单独收费,协会的会费是每半年235块,平均下来一个月不到40块。扣除场地费用,球及球拍的折损费,教练还不是白干嘛!而这些付出在社会保险上一点也反映不出来。

这样的斤斤计较显得很小气,很不温情很不唯美,很不洒脱很不高尚。但是,拉开那些华丽的道德修辞,呈现在当事人面前的是一个很冰冷很严酷的事实:弱势者因为培养下一代让自己变得更加弱势,穷人的付出成就了富人的舒适幸福。即便养的是自己的孩子,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穷人倾其所有培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头来他们成了富人面包火腿的供给者,而他们的父母则啃着萝卜咸菜。

德国民俗学家鲍辛格曾经指出,面对对各种乡土文化因素的浪漫想像和对其进行道德赞美的流行话语,我们不应该被忽略的是,这些话语正在实现的补偿性机制,是对经济落后这一现实给予的美学上的补偿。看透这一点的话,就会发现一些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关于乡土文化的想像是多么“不着调”,《海蒂》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同样的逻辑,对抽象家庭伦理道德的高调赞美一定有巨大的实际上的虚空有待填补。

所以,我很反感教育孩子对父母“感恩”的论调。这个财富分配制度体系剥夺了他们回报父母的经济资源,主流话语体系还要给他们带上个道德枷锁,这下手也未免太狠了点儿。我曾经为自己没时间精力去做义工感到很惭愧。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其实把尤尼拉扯大就是我给社会做的义工,而且工作量不小,十四年来从未间断。我儿子六岁的时候就把话撂下了:等你们老的时候,我管不了你们多少。我还要去找恐龙的骨头呢,还要跟我自己的孩子玩儿呢。明知道没回报预期,这不还是坚持养了他这么多年。人这一辈子,多少总能做点儿不图功利的事儿。

把经济理性引入社会再生产过程,看到脉脉温情的道德面纱下面的真相,只是让自己更明白些,别被道德家的说教给绑架了。 如此而已。也只能如此。记得尤尼小时候,我曾经和一位朋友大肆吐槽养孩子的艰难和乐趣。听完我的种种叙述之后,她一语精确地梳理了我的杂乱思绪:养孩子带来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不养孩子损失的乐趣是无法弥补的。现在我还可以再加上一句醒悟:不要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回社会不公平,否则就是将孩子置于更大的不公平之中。通俗的说法就是:既然自己是穷人了,就更不要振振有词地对孩子说:我养了你小,你得养我老。

所以我的目标是,在我和尤尼之间,以朋友关系置换母子关系。这个周末和他一起去体育用品商店,一双网球鞋是必需的。我还请他带我看看MMA运动专用品,看什么“设备”能更好地保护他少受伤,至少手套是一定要有的。尤尼说:没手套打沙袋也行。我说:不行!没手套你手疼我心疼。

亲是亲,财是财。真亲戚,明算帐。网球鞋是投资,手套是捐赠。尤尼和我一路嘻嘻哈哈扯天扯地,我是他的股东也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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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山人 引用 删除 木兰山人   /   2012-05-18 07:26:06
这个财富分配制度体系剥夺了他们回报父母的经济资源,主流话语体系还要给他们带上个道德枷锁,这下手也未免太狠了点儿。
说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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