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懂的经济学

 “鞋盒子”—— 就是从商店买新鞋时带回来的纸盒，是孩子们在学校里经常提到的词汇。给素不相识的小朋友们的礼物最后要装在一个个的鞋盒子里面，打包寄出去的。上小学时，尤尼的学校每年都会在校园里举办一次圣诞节市场：孩子们上课做的手工作品比如卡片摆在市场上卖，家长们烤了蛋糕带过来交给孩子去出售，然后自己花两块钱买一块其他家长烤的蛋糕来品尝。营业所得作为班费，来置办要捐助的圣诞节礼物和支付邮寄费用。当然还有花钱买不来的东西，孩子们最愿意以及之心度人之腹的方式献出自己的所爱，从绒毛动物到变形金刚，还有光盘和书，巧克力和胶粒糖等等。谈到成果，他们会骄傲地说：我们装满了多少多少个鞋盒子。这些鞋盒子，带着来自幼小心灵推己及人的爱和温暖，曾经被寄往非洲，寄往巴尔干半岛，寄往东欧。

上了中学以后，尤尼他们的捐助内容和形式都有了些变化，家长不被要求掺合进来了。首先，对非洲的捐献活动，从捐物改为捐钱；由原来的直接捐助改为经由特定的慈善机构代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做的实际效用最好，受捐者可以获得资源支配的权利，能更好地达到最优化的资源配置。不过，捐款的负担并没有转嫁在家长的身上。夏天的时候，他们有过一个“非洲日”，那天全年级停课，学生们出去打工一天，所获薪酬全数捐给援助非洲项目。不过，今年的圣诞节他们班级还是准备了若干个鞋盒子的礼物，由学校统一分发出去，其中一半定向给德国的慈善机构，另外一半发往东欧。鞋盒子里面不光是玩具等物了，也有牙刷文具等实用物品，因为的确有些生活在贫困中的孩子，连这样的日常用品都匮乏。

听着尤尼讲这些计划和理由，我由衷地说：太崇拜你们老师！十三四岁的孩子，应该面对真实世界的种种现实，他们有责任通过自己的付出去帮助减少这个世界上的困苦，同时他们也必须明白：仅有爱心是不够的，必须也要有最优化的实效，这是他们通过“非洲日”学到的。通过准备鞋盒子，他们也学会了在展示异域关怀的同时，也不能对自己身边的困苦变得迟钝麻木。毕竟，在德国有百分之十四的人口生活在贫困之中。他们当中有些人属于低薪阶层，虽然满负荷工作，收入所得仍然不能使他们免于陷入贫困。

什么样的慈善才能真正帮得上那些穷人？这是个太复杂的经济学问题，其中的运作机制与我们惯常的想像也许大不相同。最近刚刚看了一个纪录片 《旧衣物的谎言》，颇令我感到震撼。拍片者跟踪拍摄了德国红十字会收到的旧衣物的去向：从衣物的收集，运输，分类，打包，到运往非洲的坦桑尼亚，整个流程是由一家私人公司在经营，而且这些衣物是以公斤为单位的价格卖给当地的批发商，再由批发商转批给当地的街头小贩。尽管没有生产成本，但是对当地的真正穷人来说，这些旧衣服仍然太贵了，他们还是买不起，所以不能对他们有任何裨益。更糟糕的是，这些旧衣服对当地的纺织服装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使当地的服装厂倒闭，原本赖以为生的工人陷入了更无助的境地。

那些把旧衣物投入捐助箱的德国人，估计很少有人会想到他们的好心善举带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我想到了那位曾经的邻居，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曾经在一家医院的药局工作，是特别井井有条的那种人。她经历过二战结束后极度的物质困乏，忘不了从美军手里领到救济包裹时心中漾起的快乐和感激。每次捐出的衣物，她总是仔细检查，衣物上面没有任何污渍。如果略有破损，她一定要修补好。一双准备捐出去的鞋，哪怕有一点点开胶的地方，她会花上几个马克（那时候他们还用美好的德国马克）送去修理；如果鞋带破旧了，她会买副新的配上。她把衣物整整齐齐放在塑料袋里，捆绑好投进捐物箱。在她的设想中，这些衣物到了那些困顿中的穷人手里，应该马上就能穿上，所以一定要诸事完整齐备，解人之急。假如她知道，自己的捐助并没有帮上穷人，反倒成立某些人的牟利工具，她会觉得自己的善意受到了欺骗和利用吗？她会因此感到愤怒和伤心吗？

但是，红十字会说：我们根本没有人力资源来处理这些衣物，不交给私营公司，我们怎么办？公司的经营者说：我们得雇人处理衣物，得有运输成本，不卖衣物我们怎么维持？批发商说：德国过来的旧衣服我们愿意要，质量好，销路好，能卖上价。谁都有充分的理由。

我也曾经和这位老太太有类似的做法。但是自从看了这个纪录片后，我不敢再捐衣服了。我的捐助是会帮人，还是会坑人？——无法把握。我曾经在一个论坛上听到一位来自莫桑比克经济学者愤怒地说：世界银行，请停止给我们发展援助！

那么，好吧，衣服留着自己穿，直到穿坏为止。至少可以增加一个健身减肥的理由——如果旧衣服穿不进去了，又捐不出去了，可怎么好呢？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瘦身有术，一条牛仔裤穿十年，其经济后果会是什么样呢？如果大家都放弃消费，会损坏经济发展的动力吗？又会有服装厂因此倒闭，有商店因此关门，有人因此失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