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发生了不少大事。骆家辉拉着箱子上任了,拜登吃上了北京的炒肝炸酱面。卡扎菲人不知鬼不觉地出逃了,乔布斯正大光明地退役了。这些大事,对如我一样的老百姓其实都是小事。每天围绕着尤尼发生的鸡零狗碎的小事,才是我的大事。
“两千里路酱油醋”
当时尤尼还在放假。我们决定去法兰克福看望一位上海来的朋友。说好了,我们早点出发,中午到她家打尖儿,然后下午同去莱茵河畔的吕德斯海姆,登临那里的日耳曼女神纪念塔,俯瞰河谷葡萄园景色。一路顺利,十二点到了法兰克福,被接到朋友家。她家前一天晚上的剩饺子,热给我们吃。这饭吃的开胃开心,不光有饺子,还有正宗的酱油醋。尤尼的新得是:1、哇,扁豆还能做饺子,还那么好吃!2、现在知道了,how to煎。
吃过饺子之后,看天色还有些阴雨的样子,没有期望的阳光灿烂,我和尤尼很不仗义地说:“我们要回家,不去看莱茵河了,因为今天已经够美好了!”于是我们回到火车站,上了回柏林的车。
行程两千里,吃了一顿饺子,幸福得一塌糊涂。
回到家后第二天给那朋友写信,问他们的下午之行如何。她说:“你们什么也没错过,女神被围起来了,维修呢。”
写完信包饺子,扁豆馅的,故意多包出些
,为了能下顿煎着吃。吃饺子的时候楞是自作主张地替那朋友夫妇各吃两个,感谢他们引介煎饺子的丰功伟绩。这一事件的长远绩效是,尤尼对可能的饺子馅态度完全敞开、全方位开放,甚至用他从前深恶痛绝的芹菜做馅儿,他也连说好吃。
这效果,正儿八经的叫四两拨千斤。
雅处见俗、俗物见雅的汉堡
汉堡吸引尤尼的地方,不是港口,而是Hagenbeck动物园和新修的水族馆。这是一家完全的私企,老板是兄弟二人,既是所有者也是经营者。动物园的雏形来源于一个商业想法:向公众展示来自异域的稀见动物。从1848年开始,Hagenbeck家族这个经营鱼类产品买卖的家族开始让付费的观众看海狗表演,此后他们也将世界各地的“土人”当作展品,被展出的包括爱斯基摩人,非洲的马赛伊人等。汉堡也是德国民族学的发祥地之一,有著名的民族学博物馆,当初蔡元培就是在汉堡的民族学博物馆做访问学者,写出了《说民族学》一文。这里的动物园和海洋馆的理念上,还是那种商业性的、游客中心主义的。大象们很乖巧地把鼻子伸长,让孩子大人们去摸,每次这样做,饲养员就奖励给一块“糖”(应该是让大象觉得好吃的块状食物),和莱比锡动物园里的大象只顾自得其乐的“傲慢”完全不同。动物园里的建筑也充满了异域风情,泰国式的房子、石佛坐像、图腾柱,触目可见。最可笑的是,还有若干只人造恐龙,潜伏在水边草丛,而和他们相距不远的两只巨大的龟则是真的,水里的天鹅也是真的。设计者也许想让人有时间上的穿越感觉?只是连小孩子都不觉得那有趣。而那刚刚完成不久的水族馆也设计成“原生态”的样子,展示生活在东南亚的蟒蛇,非要让它趴在一辆破旧人力三轮车下面,好像是在一个拉车的苦力越南人的院子里似的。“原生态”的设计,让人觉得有点太做作了,连尤尼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在内容方面,“非常强”。
但是,汉堡并非到处都俗,按照英国经济学家的排名,北京是中国最宜居的城市,而汉堡是德国最宜居的城市。汉堡有大城市的活跃,充满创意。比如,马路边上的垃圾箱上方有个专门扔烟灰烟头的开口,下面贴着的字条上写的是:“有烟屁股吗?”话是不雅,这是街头流浪人问行人讨烟抽时说的俗语,在这里当然是提醒人别忘了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另外一侧的字条上写的是:“我从你的手里吃进去”,下面画了一只小鸟。把丑陋的垃圾箱幻化成小鸟,随手扔垃圾进箱与伸手喂食小鸟的意象重合,这多浪漫啊!
毕竟,人家汉堡是历史上的汉莎城市,有底蕴。
“诚邀参加国事访问”
二十年前,当德国联邦议会讨论将首都迁回柏林的时候,很多人持反对意见。二十年后,基本上大家一致认为这是正确之举。政府办公区沿施普雷河而建,建筑外墙平直浅色,大量用料玻璃,让人感觉简朴而且透明。中心火车站也在附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这些政府办公要地,每年拿出两天作公众开放日,让百姓参观。今年的开放日是在8月20日和21日,广告语是“诚邀参加国事访问”。我一朋友,从事自然科学,在一高上研究所工作,曾经说过:你进去看看,长见识,人家的会议室比我们的舒服多了。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员的日子比百姓好过。尤尼曾经在一位议员的办公室里打工半天,混了一顿午饭。获得的印象是:房间挺漂亮,工作很枯燥,安检规定很弱智,食堂供应很丰富饭菜很好吃。得出的结论是:坚决不当公务员。
不管用“统治”还是“治理”这两个词汇中的哪一个,其主体肯定比对象得到的实惠多,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开放日”是政府的公关工作,要让国人了解政府机关的工作,毕竟是纳税人养着的。我们转到新闻发布中心的时候,正好有新闻发言人答公众问,参观者可以当一次山寨版的各大媒体记者,就自己关心的问题向默克尔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提问。三分钟之后,尤尼就要起身离开,因为他觉得没意思。他说,他进来的目的本来也只是为了上趟厕所。
“文化区隔”
一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好多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其实都可以在网上看的。在《看见》这个栏目里,我们看到了北京14所打工子弟学校被取缔的消息。教育局要把这些孩子分流到公立学校,可是有的家长没有需要办齐的证件,这样有些孩子就只好离开北京,回到老家的村里去上学。电视上的孩子都表示不愿意离开北京。尤尼表示对此很不理解。他说:“村里多酷啊!村里才好玩儿,谁愿意在北京!”在他的眼里,北京有必胜客和官批(官园批发市场),上海有海洋馆,还有两座摩天大楼,一个叫铅笔,一个叫手提包。不过,全中国最好的地方是我们的哈哈乐村!
另外一期《看见》节目《为了顺治》,是关于救助一个患先天性胆道闭锁的幼儿顺治的故事。我没让尤尼看。我自己看后产生的想法是:假如我得了难以治愈的病,我绝不要求不惜一切来延长生命。应该把那些医疗资源转移给像顺治这样的孩子,但是别等到他们病到这个份上。一个简单的医疗普查,有经验的医生应该很容易发现这种先天性缺陷,孩子就能得到及时救治的。对儿童的定期义务体检,实际费用并不高,国家却可以节省很多在医保上的支付。中国角落里的真实,还是一个尤尼不能理解的世界,而我不想把什么都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也希望,他不会去传播这样的误读: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在农村生活、上学读书,是让中国孩子感到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
打赌围观 —— 没有初恋也烦恼
其实,论起学校条件和教学质量,东德比西德好。不少人认为,这是社会主义时期留下的优秀遗产。至少我自己的看法是如此。尤尼在哈勒上学时,他的班里有26名同学。到柏林后,班里有33名同学。初中一年下来,8名同学因为成绩欠佳而留级。其中一名,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因为不愿意再留级一年,父母决定让他转到一个天主教的私立学校去读书,也就因此离开这个学校了。与此同时,也有四个“降级包子”空降到他们班里,其中就有原本比他高一年级、与他在“爬行动物”课外活动小组认识并成为好朋友的丹尼尔,现在变成了他的座位近邻。
空降到他班里的还有一个女生。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周,他们没有正式上课,要排演一个短话剧。剧情是重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工业化初期,柏林市的议员们讨论两个工业区合并带来的利弊。合作伙伴是柏林一个城区的家乡博物馆。在博物馆方面,这属于公共服务项目;在学校方面,这属于语文课的内容。因为剧中角色都是男性(看出来了,谁是掌权人!),参演的基本都是男生,班级里的女生虽然占三分之二,但是只有一个提出要女扮男装加入演员阵容,这就是那个空降女生。排演的这一个星期,这名女生和班里的一名男生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可是大家都不看好这个关系,都预言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分开,相约围观事态发展。六个同学(男女均有)打赌,每人出两块钱,各说一个日期,谁说的日子最接近实际的分手时间,谁就把这总共十二块钱据为己有。果然,一个星期以后,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赢钱的得意了,输钱的也亢奋:这么快,真没想到!
十三、四岁的孩子讨狗嫌,一点也没错。如今不光男生如此,女生也当仁不让呢。
尤尼虽然不是参加打赌的六人之一,但是也明显地跟着起哄架秧子,讲起来兴致勃勃,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厚道,他说那个男生排戏时心不在焉,台词一句没记住,跟他没法对戏。况且这个男生原本在他们的自组乐队里负责电子琴,现在也撂挑子了,那个吉他手也转学走了,他们的乐队快散摊了,这让尤尼恨恨。
看来这群初恋体验参差不齐的半大孩子搅在一起,还不知要生出多少闲气。
“蹦迪年华”
已经年满十四周岁的丹尼尔出身于一个信奉基督教新教的家庭,受过洗,现在到了受“坚信礼”的时候了。这对他本人可能不那么重要,但是对整个家庭、邻里和教区,却是个大事。至亲会送给这个少年有纪念意义、可以相伴人生之路的礼物,亲朋好友则给装现金的红包,凑出来的钱让这位少年实现自己的一个小小梦想。尤尼乡下的朋友本尼也过了“坚信礼”,“聚敛”了一千多块钱存起来了,而本尼的梦想是买个轻型摩托车。本尼说,一满十六岁他马上去考这个驾照,一有驾照马上去买摩托车。为了这个梦想,他存钱、挣钱,每个星期六用半天的时间在村里送报纸,挣四十块钱。现在再回到丹尼尔。
上个星期六,丹尼尔和其他五个同龄少年在一个乡村教堂里完成了这个礼仪,服下了象征着受难基督血和肉的红葡萄酒和面包。尤尼被邀请参加仪式和接下来的庆祝活动。丹尼尔的妈妈头一天特意打电话来说,别太早接尤尼回家,因为他们要好好玩乐一番的,他们家人准备到夜里一点半。我说,那好吧,十一点我去接他,不太早吧。八点半的时候,尤尼打电话来说:“妈,十一点你别来。要来的话,你得跟着蹦迪。太酷了,太geil(类似于酷,更俗气些),十一点我不回家。照着一点吧,具体啥时候,等我电话。挂了。”接下来任凭我打漏电话也抓不到他。我守株待兔等到十二点半,他终于打来了电话,说:“一个同学的爸爸妈妈把我捎回去,十分钟以后我就到家了,你下来接我吧。”
进得家门,脱下鞋来,鞋里面像和了泥一般,立马请他把鞋和袜子一并脱到阳台上去。一屁股坐下,他马上抻过电脑打游戏。我问他:你还不累吗?尤尼回答说:妈,你不明白,我特累,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困。我说:这是第一次蹦迪吧?他想了想说:好像是,是第一次,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你放心。
至于那天疯到什么程度,我未能亲历。用他自己的话说,今天一晚上喝的可乐,顶上今年大半年的消费总量了。可见汗没少出。转过来的星期二早晨,他说:“妈,你得给我写个假条,今天有体育课,我左腿小腿肌肉拉伤,不能做剧烈运动。”他要体育老师对他网开一面。受伤的原因是不能写上的,我再度成了他的同谋,以隐瞒事实的方式替他在老师面前开脱。他们的体育老师是个非常有原则的女老师,要是知道他蹦迪伤身,体育课偷懒,不会买他的帐的。我心里很有欺骗老师的负罪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老潘的话:有你这样的妈,这孩子就算完了。因为我让步太多,那次好像是因为尤尼索要甜食,我屡屡让步,人家才发出这样的狠话。虽是玩笑话,至少一半儿却是真心所想。
虚拟世界里的真实道德感
打网络游戏,是尤尼的同学把他拉下水的。他的这个同学,成立了一个“行会”,招收新成员,新成员再去发展新成员,如此连环扩展,如“老鼠会”一般,只是入会介绍人和被介绍人之间没有从属关系。本尼就是这样被尤尼拉下水了。按照游戏的规则,老会员有义务给新会员启动资金,而且不许索要任何回报。这虚拟的世界里,钱特别厚,单位是以百万来记的。游戏中的主人形象是个身着铠甲、手拿利剑的武士,跑来跑去打打杀杀。尤尼说,网络游戏的好处是,你不是一个人玩,他们的群里有时候十来个人同时在线,边打边聊协同作战才是乐趣所在,当然更大的乐趣还是三卡一设局坑人。他说这个游戏其实一点儿也不暴力血腥,是“经营策略游戏”,你得想法挣钱,货比三家买进卖出,借贷放贷投资推销,全是开发智力呢。那拿剑的主角要是没有宠物、护身符的保护,很快就完蛋了。要想升级也得有资金条件呢,还得有人拉一把,这是团队精神。尤尼班里有五六个同学在同一群里,而他是其中赚钱有方的后起之秀,账面金额曾经过千。问他秘诀如何,他说每天上学放学路上,骑自行车时脑子里一直在捉摸分析策略,半小时磨出一高计,回家立马实行,往往有所斩获。我趁机说这是印证孔夫子的智慧,“学而不思则惘”。不过他挣来的钱都被周围这些没有经营头脑的同学朋友借走了,有的是说好话来借钱,有的是破罐子破摔,说没钱我就破产了,就不能再玩了。尤尼一个也舍不得放他们走,于是出手拯救,帮人帮到自己捉襟见肘,却是圈里的最大债主。小处见大,我预言钱多未来在亚洲,这群人里尤尼一半儿的中国血统,经营业绩最好;而拉他入水的那位有四分之一的印度人血统,业绩名列第二;剩下的欧洲孩子只能举债度时艰,步履蹒跚。比如本尼,虚拟的世界里几次濒于破产,真实世界里梦想中的摩托车却早已经攒出来了一个半轮子,这是他的游戏玩伴们绝没想过的。
这个游戏太模拟真实的生活,但是很重要的区别是这里严格的游戏规则必须被执行。昨天的尤尼特别沮丧,因为在游戏中犯了大错:滥杀无辜。他说,好几天前,他因为感觉在游戏里太无聊了,就把一个“人”从后面给砍杀了,没有理由,更不是出于自卫。他被因此记了二十道污点。这些污点只能通过做好事才能抵消。他努力了好几天,还有十二个污点呢。背着这些污点,受着巨大的道德谴责,一样货品也卖不出去,甚至自己出钱买东西,有的卖主都不肯卖给他。江湖上的规矩,每个恶念恶行,都不能没有清算。说实话,这种道德教育太有效了。我还没见过尤尼为自己的错误如此痛心疾首过呢。他现在心甘情愿做好事赎罪,保证再不无故伤人。游戏世界是虚拟的,但是到的经验是真实的。
我都开始对这游戏感兴趣了。我们俩关于这个话题越来越有话交流。今天他告诉我说,有一个玩家居然要用真钱从他手里买游戏里的钱。到了这份儿上,就突破底线了。看来这家伙儿是输红了眼了。尤尼和我达成的共识是:网络游戏可以玩,前提是人控制游戏,而非游戏控制人。而且绝不用游戏挣一分钱——君子爱财,挣钱有道,靠的是自己的劳动,本尼是榜样。
“我们都不读书”
尤尼回到柏林,进入这个新学校新班级,最早结识的朋友是帕斯卡。帕斯卡就是那个有四分之一印度血统的孩子,但是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亚洲人的样子,一头金发。尤尼和帕斯卡的共同之处是两个人体育都不好,体育课上一对颜面扫地的难兄难弟,其他方面两人又颇能互补。帕斯卡的理想是当记者,他愿意写作,也很会叙事,对各种娱乐新闻、名人八卦都感兴趣,也能记住,说起来如数家珍。他是追星一族,迷恋一个流行歌星,熟悉他的每一首歌,热切地期待他的每个新专辑,而且一定要尽力做到在新作发行的第一时间网上下载,而首发时间大多是零点零分。帕斯卡记歌词的能力特别强,尤尼则是个从来记不住歌词但对音乐特别敏感的主,于是两人珠联璧合彼此互补。尤尼他们的自组乐队,帕斯卡也跃跃欲试,但是他既不会乐器,也不能唱歌,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说:我给你们写歌词,咱们创作自己的作品。可惜的是,歌词太滥,用尤尼的话说,丢脸呐。为什么那么差?因为用英语写的。为什么写英语?写英语才酷,流行音乐哪有不是英语的。这好比让一个刚会站还不会跑的小宝贝跟刘翔一起比赛,难为帕斯卡有这样的热情,只是低估了英语表达的难度。
在德语写作方面,帕斯卡还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上个学年结束时,他是班级里语文得了1分的唯一人,并因此得到了10块钱的购书券。尤尼也得了10块钱的购书券,是因为他的平均分全班第二。我对尤尼说,你和帕斯卡好好学习写作文,你们去书店,把购书券换成一本书,两人一起读,不好吗?帕斯卡说:“我们,都不读书”。尤尼甚至想把他的购书券在我这兑换成现金,充值进他的苹果店账户上,以充实游戏储存。如今购书券成了滥货,我也不要,因为“我也不读书”,至少不在书店买书读。
八月,Gun-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