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自从京沪高铁通车并多次出现故障以来，高铁和铁道部就成了公众舆论的众矢之的。723动车追尾事故的发生及其后来发生的一切，更让铁道部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在痛斥高铁大跃进时，经常被用来做参照对比的是日本的新干线和德国的ICE。日本的新干线我不了解，说不上话。德国的ICE我经常坐，并不觉得是可以给动车做榜样的。

先看动车的价格：比如北京到定州段，206公里，行车1小时22分钟，价格二等软座64元（这是我今天从网上找到的价格）。折算成哈根达斯冰淇淋的话，是一份到一份半的样子。再看ICE的价格：比如柏林南到哈勒一段，158公里，1小时12分钟，价格43欧元。折算成冰淇淋的话是20份。从列车准点的情况看，ICE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准，在德国坐过火车的人都难免感慨说：德国火车不准点啊！晚点是经常的事，昨天我回家的火车就晚点了35分钟。中途临时停车、等车错车是经常的事。国内的动车，北京-定州段、北京-沈阳段前几年我乘过多次，真的没遇到过晚点的情况。

能感觉到不同的地方，是人对人的态度和尊重。比如ICE上有专门留给残障人士和带小孩旅客预留出来的座位。比如平时火车坐不满，一个人可以占两个座位，但是当看到人多的时候，99%的旅客都会把自己身边的座位腾出来。列车员并不是每次都友好，但大部分时间至少耐心、客观回答乘客的问题。大约有一个星期，我乘坐的那趟哈勒到柏林的车有一节车厢空调坏了，上车的时候列车员会告诉你说空调坏了，怕热的话到旁边的车厢。我怕冷不怕热，特意上这节车厢。开车后列车员给每人送一瓶水来，再放几瓶在行李架上，说不够喝的话自己来拿。当然水很便宜，不值钱的，这举动惠而不费，收买人心。火车晚点超过60分钟退还票价的25%，超过120分钟退还票价的50%。 当然这些对乘客的善意和尊重，中国的铁路部门是不肯做的。尤其是过路站上车人多拥挤的时候，检票员、列车员的呵斥不绝于耳。中国的乘客对乘客也并不总是友好。我曾经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从定州上车到北京，那趟车过路站不能提前订座位。走了两个车厢，每次问一个人旁边空着的座位是否有人，人家都信誓旦旦地回答说：有人。眼看着两个孩子刚刚经历过检票口的考验满脸汗水疲惫不堪，我只好横下心说：你先把兜子拿起来，让孩子坐下，你的人来了我们给让开。结果不用说的，一直到北京，没人来的。这个时候，你会在三伏天里感到彻骨的寒冷。

在这次动车事故的处理中，这种冷血、这种对人缺少最基本的尊重的做法，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发指。居然7个小时就搜救结束了，居然马上就出了赔偿方案了，居然25号就能通车了，居然在公布事故原因之前就签订赔偿协议了，居然痛快同意赔偿还有奖励。更有甚者，还有人说，领赔偿的时候需要出示遗体火化证明的。这种对人的损失和痛苦无动于衷的冷漠，是激起媒体与公众强烈愤怒的真正原因。原本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底层的命运从来如此，官府的作派也一直如此。不过这次中产阶层突然看到了这冰冷的事实，他们感到没有安全感了。所以，动车、高铁都成了隐喻，成了象征性的表达，关于高铁安全性的议论离实际上的关联越来越远。

如果从技术本身的安全性上考虑，实际上动车、甚至高铁都不应该带来那么大的恐慌。即使快，说到底这还是一种人们在现有的条件下可以把握的技术，需要的合格的管理体系和负责的人员。如果缺少这两样，火车开到150公里的时速和350公里的时速出事故的概率是相同的，所以让火车慢下来可以满足大众视觉上的安全感，在本质上并无改变。

有一些不安全，是不那么直观的，也没人愿意看到。比如核能，核电站的建厂。核电有多安全？现在人们都知道铁道上的贪腐，负责核电站的人们那么道德高尚得绝不贪腐吗？一旦发生核泄漏、核爆炸，造成的危害涉及到的范围、人数都无法预计，因为那是一个人类迄今为止无法掌控的技术。但是中产阶层中的多数并不考虑这个问题，说中国计划建六十多个核电站，我猜测多数人（包括我自己）不知道会建在哪里，更不用说对此感到不安了。反正不会建在城市里，反正建成后会供应城市需要的电。福岛的核泄漏（我认为那是天灾）在我们这里引起的是抢碘盐和对抢碘盐的嘲笑，再多就没有了。三峡工程够安全吗？挺三峡工程的人说，我们有经济效益，反对三峡工程的人谈生态、谈气候。有一次我和两个德国人谈到这个话题，第一次从他们那里听到对安全的忧虑。他们说，假如决堤的话，无论出于自然因素还是人为因素，那情形都将无法掌控，那是几千万、上亿人性命攸关的大事。德国人说，这么大代价的风险，哪怕概率极低，哪怕经济效益极大，也是不能做的。这是现代技术发展遇到的伦理难题，所以德国的技术伦理学家汉斯·尤纳斯（Hans Jonas）在《责任的原则》一书中提出了技术发展中责任伦理优先的原则。

我想说的是，足以让我们痛恨的、能引起我们感到不安全的东西很多，高铁肯定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但是我们把它看得最重，因为它离我们最近。就在动车事故前两天，京珠高速上一辆大客车起火，造成41人死亡，仅六人逃生，但是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关注。让我们想一想中国这些年在高速公路上投资了多少，占了多少耕地，出了多少车祸，那也会是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

事故的现场也折射出我们这个社会的分化是多么严重。当遇难者家属和媒体公众悲愤难当之际，附近的居民则开始在事故桥下甚至带着金属探测器来捡动车的残骸当废铁卖。这些人并非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是他们在第一时间伸出了援助的手。我从中看到的是，即便在中国首富之区的温州，那里的农民也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分能挣来的钱。他们知道那里是洒过血迹、躺过尸体的凶横之地，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甘冒不祥到那里，只为卖出几个钱，这说明他们并不都十分富裕。他们和参加总理新闻发布会的人们站在同一块地上，但是他们的诉求有多么大的天壤差别！这也是一群时而被看见时而被看不见的人，当他们义无反顾地救人助人时，他们被赞美成人性光辉的典范；当他们捡拾废铁残片时，他们被看成是麻木的看客而受到诅咒。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不管我们愿意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近年来，中国多次提到德国媒体散布中国威胁论，表现出对中国的极不友好。中国在高速铁路研发方面与德国的关系，有足够的理由让德国感到不爽。遇到这样的事故，德国如果表现出一点儿幸灾乐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主流电视台的播报，真的非常客观平实。我今天特意等到晚间新闻，以为他们也会派记者去参加总理的新闻发布会，但是没有。很大的篇幅是关于挪威的事件，关于索马里的难民，关于科索沃和塞尔维亚的边界冲突。中国，离他们很远。真的，不管人们愿意看到还是看不到，我还是想说，别把德国当成假想的敌人，也别当成假想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