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经历,底层的视角,他乡蜗居中守望热土人生

书痴者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5-07 01:54:11 / 个人分类:有空乱翻书

沙敦如(Dorothee Schaab-Hanke)和她的丈夫杭曼青(Martin Hanke)是两位读中国古书的德国人,他们曾经在汉堡大学学习古典汉学,师从司徒汉(Hans Stumpfeldt)教授。沙敦如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汉代蔡邕的《琴操》,探讨这种音乐理论是否可以作为一种思想体系的起源;博士论文写的是唐代宫廷戏剧表演的发展;获得私人讲师资格(即通过教授论文答辩)是因为对《史记》的研究。关于《史记》,她写了一系列论文,拿出七篇就被评委们认为成色份量十足,足以顺利通过教授论文的答辩了,可她的研究共出来了十五篇论文,第十六篇关于《史记》中的修辞风格还正在写作当中。获得教授资格后,她在比利时的鲁汶大学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除《史记》研究之外,这期间她也在德国东亚研究方面的重头学刊《波鸿东亚研究年鉴》上分别发表过关于孔子门徒弟子师承、孟子的血缘世系等论文。再往后,她说:对上古告个段落吧,现在我想了解宋代的城市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于是她就开始转入宋代了。在认识沙敦如之前,杭曼青的理想是从事自然科学,他的专业是物理学和数学。后来因为爱情而学习古代汉语,居然就学得如此得心应手,能写出一本关于晋代历史编修的博士论文。

 

我与沙敦如和杭曼青初次相识是在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的一个汉学青年学者的聚会上。当时他们夫妇都在汉堡大学汉学系任职,沙敦如是司徒汉教授讲席下的助教,杭曼青负责那里的图书馆,同时担任专业期刊的责编。那次不太正规的小会很是让我开眼,并从此对德国的古典汉学刮目相看。当时维尔茨堡的汉学掌门人是库恩(Dieter Kuhn)教授,专攻宋代,是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系列纺织技术卷的作者,他的弟子门徒们把《天工开物》或者《禹贡》当研究对象。沙敦如在那次会上讲的是汉代的历法危机及其在《史记》中的反映。我虽然没听懂(语言和内容两方面的因素都有),还是被震撼了,因为我刚为准备硕士毕业考试啃了《史记》中的《匈奴列传》和《西南夷列传》,虽然连皮毛都未参透,却知道那有多难。从此以后我坚信,外国人中真读进去了中国经典的汉学家,其道行肯定比我这样半瓶醋的中国人要高得多。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时,我与他们夫妇对面而坐,相谈甚欢,说起他们汉堡的语言教师真是风雅,给学生起的中文名字个个斯文不坠。他们问我:你还认识哪个汉堡的?我说家里就守着个呢。于是大家惊喜一番,原来我家丈夫与他们不仅相识,还一同在山东大学留学,是过从甚密的好友呢。原本就话语投机,又有这旧日前缘,自然是锦上添花。他们说:喝杯开胃酒吧,我们请客。于是喝酒,开胃开心,就算从此结盟了呢,至少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第二次和他们夫妇见面是在海德堡的步行街上。当时我和白岚玲在一起,正在步行街上逡巡着找吃饭的地方,恰好看见他们二人对面走来,又是一次意外惊喜——大家都是来开欧洲汉学协会双年会的,在这里不期而遇。他们也正在找吃饭的地方,于是同去同去。他乡遇故知,缘分岂能浅呢。我说入乡随俗,吃当地的特色食物,施瓦本的刀削面。面硬无汤,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奶酪,被烤得融化与面合为一处,真是难吃,好在杭曼青选的白葡萄酒特好。就着海德堡的氛围,聊起了他们的浪漫往事。他也是个书痴,读书、买书、卖书、做书,一样都不拉下,自己开了家图书服务社,专供古典汉学文献资料,面对专业读者。当责编,做版式,把文稿变成书。他的导师司徒汉开玩笑地称他为“Buchmacher”,拆开BuchMacher两个词的组合,字面上的意思是“做书的人”;合在一处的话,实际上这个词指的是赛马赌场里登记下注的管帐人。即便在后者的意义上也不错呢,谁的新书新作都错不过在他这里挂号,掌管图书馆的杭曼青是个最可靠的登记者。

 

我很惭愧自己不是个精心呵护友谊的人。再次和他们联系的时候,又过了若干年,他们已经搬离了汉堡,在巴伐利亚州北部的弗兰肯地区的一个小村子里置买了房子。这个村子真的很小,只有105位居民,名字叫Gossenberg,他们把它称为高僧庄。要隐于山林之野吗?我真的有点不能理解。他们说,你过来一趟吧,来了以后说不定你就理解了。他们特意留出来一套小居室,没有出租,只留给亲友使用。一卧室一客厅,带厨卫,走单独的门,俨然一个独立小世界,能打电话能上网,想单独吃饭自己做,不想做饭就和他们蹭饭,想住几天住几天。确实挺让人好奇心动的,于是新年时我去和他们一起辞旧迎新,见识了一种跨越时空的链接组合:在德国的田园中阅读中国经典,这与我熟悉的中国农村构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

 

在相距万里之遥的两个国度,各有一个我愿意去的村子。这两个村子里各有一户人家,我可以像回家一样地住下来。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以我自身为出发点观察,我发现有两个共同之处:一是两个地方的人都比我勤奋努力,二是呆在他们那里时,我比平时开心。在这篇文字里,我只说德国的高僧庄。

 

高僧庄的这座乡间别墅挂了两个登记注册的单位牌子,一个是书店,叫“中国书社”(CHINA Buchservice),是杭曼青的;另外一个是出版社,叫“东亚书局”(Ostasien Verlag),是沙敦如和杭曼青一起经营的。出版社的大计方针自然是两人一起商量制订,但是在具体工作上倒也分工明确:沙敦如大体相当于编审、责任编辑,出不出哪本书,基本上由她来拍板,看稿子、文字加工也是她的活。杭曼青负责版面装帧设计、图文编辑、网站维护,兼跑印刷也负责销售。这里的活动都和汉学有关。他们定位的读者是那些专业人士和对中国有严肃学术兴趣的读书人。可是他们两位也都是性情中人,所以开设了一个系列“鳞角凤毛”,出版纯文学作品。

 

在这浪漫精致的布景之后,这样的“民营”企业其实起步艰难。三年过去了,他们的出版社还一直不能赢利,一直在赔钱经营。他们持续不断地把靠其他劳务如教书、给大出版社做文案编辑等得来的收入投到自己的小出版社里。这是说,东亚书局还是个靠奶瓶喂养的小Baby。俗话说“船小好掉头”,不过他们倒没有考虑改变方向,只是把每本书的印数尽量减少,卖出之后再印,这样既可减少风险,也免得积压资金。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出版社才得以存活下来,并日渐强壮。不问量大,但求精品,是他们确定的发展方略;给自己打造一个平台和生存基础,以便做自己真喜欢、真愿意做的事,便是他们的目标。说起来这是多么朴素的愿望,可是实现它多么艰难。做学术研究,是沙敦如一直不会放弃的目标,因为这是她的真爱所在。但是,在现行的德国学术体系中,教授职位如此稀缺,古典汉学更是被挤压得空间狭小,获得教授资格的人数远多于实际上的职位数,这些候职的私人讲师们真如蜂拥一样挤上通往教授讲席的独木桥。谁选择了以学术为志业,把获得教授职位当成养家糊口的生存之道,那就等于走上了一条无法自己掌控命运的不归路,这里僧多粥少,牛人云集。

 

只有在不把学术当成谋生的工具时,才可以获得做纯学术的心灵自由。在学术之外找到自己的饭碗,以便以更加放松的心态去读书、写文章——这正是沙敦如所渴望的,也是可行的。他们选择移居到一个宜居的乡村,也因为他们确实需要更大的空间:光他们的中文藏书就填满了整个地下室,真可谓一个专业图书馆,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建设和收藏,各种工具书、第一手史料都在这里呢。况且这图书藏量一直在增长着,杭曼青的书店一直关注着最新的图书出版情况,发现好书,他们忍不住要买下的。在这里做古典学问,比用公共图书馆还顺手。

 

书痴者文必工。

其实作为古典汉学外行的我,是没有资格给沙敦如的著作以任何评价的。术业有专攻,外行的虚言溢美对行内高手未必不是一种侮辱,也许他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内行的苛求和挑剔,是在同一知识水准上的对话和交流。沙敦如的著作,我只读过一些与《史记》相关的,都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无论从分析的思路过程还是结论上,我是她的文章的受益者。她的《史记》研究,在史学理论的框架下的核心问题是,史书的编修者如何作为历史的诠释者,而他们自己的人生和作品又是怎样为后世史家所诠释。构成她的论文出发点的,通常是《史记》研究领域里早就被人论证的问题,比如《史记》的作者到底是谁?有司马迁自传之义的《报任安书》最早见于《汉书》,被班固引用,以此来质疑司马迁的人品及其史书作品的可信度,那么这篇著名的书信究竟是出自司马迁本人之手,还是为班固的假托之作?《史记》借助怎样的修辞手段来表达对汉武帝的态度?细读文本本身,是沙敦如介入这些问题的方法。在《天官书》的文本中,她发现了文本逐层累积的蛛丝马迹,断定至少这篇并非为一时完成之作,出自司马氏父子二人之手的文字和观点都得以保留。我之所以对她的这篇文章印象深刻,是因为这是沙敦如去台湾参加《史记》专门研讨会的论文。原本她只想让我帮助修订一下中文提要,我因为好奇便读了全文,跌宕起伏悬念丛生的,有入胜境的感觉。当时沙敦如正准备按照国际会议惯例,将论文翻译成英语,配中英文提要上交给会议主办方呢。于是我自告奋勇要把它翻译成汉语,因为会议是在台湾开的,参加会议的有不少来自台湾、大陆做史学的老先生们,何必让他们费力去啃英文文本呢,何况非汉语母语的与会者既然能看《史记》,现代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好像这篇论文在会议上引起的反响特别好,这以文本为核心出发点、以小见大的做法和思路很是说服了一些《史记》专家,尤其被汉语为母语的学者所激赏。

 

一个没有在大学和研究机构任职的独立学者,能够被专业圈内人士认可、被邀请参加专门的讨论会,我们就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是因为学术本身的质量得到了同行的认可。五月下旬,沙敦如应邀参加在以色列召开的《史记》专门研讨会,主题是《史记》中的修辞学问题。司马氏父子是如何在修辞上表达对汉武帝的态度呢?沙敦如选择从《史记》中提到的高祖以下直至武帝时期刘姓皇室族人入手,看《史记》中关于他们遭受戕害的命运际遇的叙述,《史记》作者对汉武帝的态度就不言自明了。关涉到多少人物呢?沙敦如说,共一百三十多个,她列了好几页的大表,划出他们的世系。听得我心生敬意,心生惭愧,心虚得不敢说,咱们以后一起做点研究吧。

 

沙敦如的好多思路,和人类学其实很是有些关联的,比如上面提到的家族世系。我们也谈到了她的下一个研究计划。她很明确:宋代汴京的城市生活。这里可以连接起很多史实重构和历史理论问题:《清明上河图》如何作为史料,《东京梦华录》的描述实际上是关于汴京的回忆和想象,在文本阐释方面就涉及到文化记忆的诸多问题,在史料钩沉方面会涉及到正史叙事与文人笔记材料的互证互补等环节。史料越多,挑战性就越大。她想做的第一步,是翻译一些重要的文人笔记。当然,她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宋代史研究不是生僻的冷门。

 

做生僻领域的研究,是勇敢的拓荒者。欲立足于热门话题并有所建树,则体现出对自身学术底气的自信。

 

 

如果把沙敦如夫妇想象成两个整天只和书打交道的“书呆子”,那就错了。实际上读书之外,他们是两个很愿意干活的人。或者说,他们不光是书痴者,也是艺痴者,是为性情驱使不惮劳作的人。这种劳作见于不同的领域。比如,杭曼青在搬到乡下之前是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的。他那一代人是在环保的责任呼声中长大的,开车与不开车的选择更多的是出于道德责任而非实用理性。在年奔五十的时候,他开始学车。当然肯定比年轻人需要更多的练习时间,但是杭曼青全心投入,乐在其中,两三年下来,把车开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我第一次去他们乡下时,杭曼青刚拿到驾照,出门总是沙敦如开车,他们说,这样安全系数高些,因为你在车里。第二次去的时候,沙敦如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幸福地说,你看,我多享受有人给当司机的感觉。其实我自己博士论文的出版,也是很得益于他们夫妇的工作热情。那是一个替另外一家专业出版社做责编的活计。沙敦如修改德语文本,杭曼青做版面编排,费时费力。他们说,这个活我们接了,有钱没钱无所谓,反正干活时乐在其中。我也曾经和沙敦如谈起作家皮皮的散文,说我特喜欢她的《不想长大》,超过她的小说。于是沙敦如把书找来,看过之后说:我也特喜欢,翻译出版吧。于是她就自己动手翻译了,然后印刷出版了,至于书能不能卖钱,她没太考虑。类似的性情之举她还做过很多,每天都做的是做饭、浇花浇菜,乐此不疲。复活节前,她照着《芥子园画谱》在白皮鸡蛋上画中国的竹兰梅菊,烤兔子形的饼干,千姿百态的兔子,其实都出自一个模子。她说,按压的时候稍微有所变化,不同的姿态就出来了,杭曼青用糖稀和香料,用这半透明的液体给每个兔子点睛,弄得个个兔子活态可掬,害得我想吃的时候,口有意而心不舍。

 

性情中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难有做不好的。他们工作非常努力,很多个工作时日是奉献给了自己的乐趣和性情,做了自己认为有意义但没有薪酬的工作。尽管如此,维持生存还是不成问题。他们说,真遇到危机了,我们的园子里可以栽土豆,没电的话也能有水喝,因为他们的园子里有机械压水井。多么具有童话般的田园诗意,井台上有他们专为小鸟喝水洗澡准备的水池,与小鸟们天天守望的是头戴王冠的青蛙王子。

 

当制度不予人公平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违拗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认为有价值、值得去做的事,并坚信生活、工作本身带来的乐趣便是公平的回报。也许这样的想法是一种无奈之下的犬儒心态。但是,如果在充满暴戾恣睢的成功与心态祥和的犬儒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也会宁愿选择后者。当然,最好的是心态祥和的成功,最糟糕不过的是暴戾恣睢的犬儒。做不到前者的话,至少可以避免后者吧。

 

在这一方田园净土高僧庄,矗立着一座两层别墅“陋室”,里面住着两个弹琴知音、读经阅史、痴书痴艺的雅人。不求经天纬地的事功,却在凡俗劳作中收获满满的福至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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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igEnte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TeigEnte   /   2011-05-30 19:45:54
谢谢霄冰。留这吧,谁想看来这,还有助于我的人气。
王霄冰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王霄冰   /   2011-05-22 17:34:48
就是!秀杰何不挂到论坛,也作为“他山之石”,给大家参考参考?
原帖由叶涛于2011-05-07 20:41:27发表
一篇好文章,该让更多人看到。
TeigEnte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TeigEnte   /   2011-05-11 05:57:33
原帖由叶涛于2011-05-07 20:41:27发表
一篇好文章,该让更多人看到。
前年在德国时,就听吴秀杰多次介绍这对夫妇,原来还是山大的校友,期盼着.

你们山大很是滋养了一批这样的性情人物。和他们同期留学山大的还有一位女才,关于卫礼贤和山东的传教士写了500 多页的博士论文,之后洗手江湖做夫人去了。
还有才貌双全的王睦(Mayker Wagner)也是你们山大的校友,学考古的,她是东德派去的留学生,现在是联邦考古研究院欧亚所得副所长。
雅俗簃——叶涛的博客 引用 删除 叶涛   /   2011-05-07 20:41:27
一篇好文章,该让更多人看到。
前年在德国时,就听吴秀杰多次介绍这对夫妇,原来还是山大的校友,期盼着早日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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