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图案的吉祥情结与现代创意的可能
在民间文化中徜徉,我们常常会被民间那些精美的图案吸引,如果稍加留意便会明白,那些图案中蕴藏着老祖宗的智慧,更多的图案中反映的是大众深层的求吉心态和对吉祥美好的祈祷。在该文中我权且称之为“吉祥情结”。
如果对吉祥情结做一细致的分析,我们能发现,大众吉祥情结无非面向四大方向:求福、求禄、求喜、求寿。具体说来吉祥情结有着很强烈的功利性追求,即求财,求平安,求长寿,求多子,这其实是大多数百姓求吉心理中最为基本的内容。相比较禄、喜而言,百姓似乎更倾向求福和寿。因为这里面包含着人生幸运富足而平安的内容,尤其在传统的中国大地上,普遍性的小富即安心理决定了这样的精神追求更为普遍。
但无论家庭富足与否,社会地位高与下,大众都有权利表达自己求吉的心态,所以不论怎样人家,在中国民间通过动物图案来表达求吉心态的比比皆是,而这样的传统在当代仍有或多或少的表现。
在民间的“福”文化中,蝙蝠出现在家具、器皿、建筑上的比较多,蝙蝠之所以成为民间的吉祥动物,一方面是“蝠”与“福”同音,另一方面图案中红色的蝙蝠暗合了“洪福”的寓意。与此相关的图案常见的有“福禄相连”,通常是在将一只蝙蝠和一只鹿首缠绕在一起,同样也是取了谐音的效果,表达对美好未来的追求和热望。与此类似的吉祥图案还有“福从天降”“历元五福”“福在眼前”“玉堂富贵”等,在这些图案中,一向被我们在生活中视为丑类的蝙蝠成为求吉活动中的主角,他们在五彩的图案中上下翻飞,成为中华民族求福的吉祥物。
如果说在求福图案中,吉祥动物非蝙蝠莫属,那么到求禄的图案中,动物形象则呈现多样化,而且也比求福的图案丰富的多。比如孔雀图案。因为在民间的传统文化中,孔雀是珍禽异兽,代表着高贵,因此古代文官的官服大多使用孔雀,而百姓家中经常挂孔雀图无非代表着求取功名的美好愿望。另外鹿是中国传统习俗中代表祥瑞的动物,而鹿更与“禄”谐音,代表着求禄的民间心理。猴子更是民间禄文化的典型代表。这主要是因为猴与代表官爵的“侯”谐音。所以民间图案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只猴身上挂印骑着快马被一只蜜蜂狂追的形象,名曰“马上封侯”。而凤凰和麒麟是人间瑞兽,和珍奇动物,所以图案中将凤凰和麒麟放在一起,形成“凤毛麟角”的祝福,无非是希望家族中的子弟能够成材而且成为人上之人。喜鹊本来是民间喜文化中典型的代表动物,而在求禄的民间图案中,它经常和莲、芦等植物组成“喜得连科”的寓意,与此相类的是“一路连科”“路路连科”,只不过在这些图案中吉祥动物换成了和“路”谐音的白鹭。民间常见的图案里,常见的还有大公鸡和牡丹组合的图案,如果仔细推敲不难发现其中的美好寓意。因为牡丹代表富贵,公鸡的“公”其谐音是“功”,而公鸡的“打鸣”恰好与“名”谐音,这样“功名富贵”水道渠成,成为家家愿意张贴的吉祥图案。
在求寿的吉祥图案中,我们常见的动物有鹿、鹤、蝙蝠、龟,这样我们常见的图案就有《龟鹤齐龄》《松鹤遐龄》《多福多寿》《福寿双全》等等。其实与求禄紧密相关联的还有求财。在求财的图案中,我们常见的动物有大象、金蟾、金鱼、鲤鱼、貔貅等动物。如果细加考究也是很有民间智慧的。因为大象善于吸水,而细水长流恰好是财富的象征,因此,大象作为吉祥图案则象征着财源广进。金蟾则常见一些商铺,百姓主要是取了形似,因为蟾蜍外表上的疙瘩像一叠叠钱币,民间又经过刘海戏金蟾的故事将其灵性化,成为民间财富的象征物。而金鱼谐音“金余”鲤鱼谐音“利余”,这些都是可以意会的民间智慧,看似小小的谐音变化却看出中华民族长期以来的求吉心态和朴素的欲望表达。
当然求喜是百姓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在民间所谓喜即为洞房花烛。所以和此相联的动物常见的是鸳鸯蝴蝶、比翼鸟。这样的动物图案无非表达了成双成对的美好祝福,对新人的美好希望。而鸳鸯蝴蝶的美好形象以及比翼鸟的美好传说都给民间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图案中的动物因此带着人类的美好情感,具有了人性的力量。
从艺术表达的角度来分析这些吉祥图案中的动物形象的话,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大致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民间通过谐音的方式巧妙附会而成为大家比较流行的图案,一类是民间借用传说和约定俗成的认识而制造的吉祥图案。利用谐音成为吉祥动物的个案几乎成为求吉图案的大部分来源。通过发音的相同和相似制造出人类对某种美好理想的追求,并因此成为长期族群或者一个地方相传承的习俗这不容易,但同时也反映出百姓朴素的对吉祥的追求心理,这样的求吉心理长期以往构成了一个集体意识,从而构成一种明显的外化的吉祥情结。“综观形形色色的中国民间美术世界,祈福求吉意象就像一道红线贯穿于其中的诸多具体品类中,成为它最基本、最稳定的文化特征之一。”(1)如果将民间动物图案也作为民间美术的一部分的话,张士闪先生在他的《艺术民俗学》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民间动物图案的最大的特征。“有意无意地运用比较原始的意象思维方式,以夸张、变形、颇显奇异的人形物象尽情披露呈示着祈福求吉的情感心愿。”(2)如果回头检视那些活灵活现的充满了吉祥意味的动物图案,我们就发现民间智慧的美好和民间原始思维的可爱。那些图案上的动物,无论是现实中令人生畏的蝙蝠还是冰冷可怕的蛇,还是有些狰狞的貔貅,有些恶心的蟾蜍,经过民间艺人的加工和民间百姓对它们寄予的美好情感,很显然,图案上的这些属于丑类的动物一下子身价倍增,成为百姓美好希望的寄托,成为一类充满吉祥的象征物。在对这些丑类动物的艺术处理中,如果没有想象没有变形或者夸张,我们也许是很难将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寄托心甘情愿地通过这些动物进行表达的。同时,我们不能否认,图案作为艺术品其实已经深深地内化了民间百姓的情感,这样的借助艺术对象本身表达自己精神诉求的特征是每个艺术家都必将经历的过程,可以说每个民间流行的动物图案都是创作者将情感外化的“精神镜像”。如果我们对第一类的谐音表达的动物图案就做这样总结的话,似乎还没有真正深入到事物的本质。因为在谐音表达的动物中有丑类和美类,那些美类的动物,比如孔雀比如狮子比如燕子和白鹭以及仙鹤等等,它们本身就符合大众的审美观念,并经过时间的积淀成为从传说到现实都令人喜爱的动物。它们成为吉祥图案似乎情有可缘,但为什么丑类的动物也常常成为百姓求吉的象征物呢?仲富兰在他的《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中说:如果说“悦目”是民俗物品直接唤起人们的审美感受,那么“怡神”则是民俗文化审美方面所追求的精神境界的表现,也是一般工艺品与民俗艺术或者民俗物品的区别所在。(3)我以为民间动物图案的吉祥情结恰恰是为了满足“怡神”的需要。这样当然一方面是为了取得百姓的心理满足,满足他们求取吉祥平安的良好精神愿望,另一方面似乎还应该与传统文化中,尤其是民间文化中流行的“万物有灵”的观念有关。民间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有神灵保佑的,因此,抬头三尺有神灵,因此对待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灵要保持足够的尊重。这里的“怡神”是否还有娱乐神灵的意思。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我们从历史沿革和人类学的视角分析,对丑类的尊重和重视恰好是人类对它们的畏惧感而造成,就如同长期以来人们对龙的崇拜一样,在对龙崇拜的过程其实就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而将一种巨大的有无穷威力的“龙”作为一种图腾崇拜,从最初的畏惧到敬畏到成为人类精神的象征物,这里似乎都渗透着人类信仰的渐变过程和微妙的心理转换过程。“即使艺术是纯粹的想象,它也必须从具体现实的土壤中萌发出来,艺术家必须真正地存在于一个真实的世界中,他的艺术作品必然是对他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经历的一种理想化描述,尽管他可能并未意识到这一个事实。”(4)民间艺术家的想象不是凭空的,能够将恐惧的蝙蝠,一个夜间出现的野兽艺术化为福星的代表,转化为人们幸福的精灵,这是民间对幸福的渴望,同时也是人类对缺陷现实的一次典型的艺术弥补。如果对这样的思维方式做一个抽象。我以为,丑类如果代表生活的“缺陷”,那么对它们附加上吉祥的符号,便是“化险为荑”,这似乎又暗合了流行在民间的“禳解”仪式。当然这只能是我们对民间图案所表现出的这类丑类崇拜做出一点推测,因为“艺术不对任何事物作出断言,而类似于此的真理却是一种断言。为了成为自身,它需要逻辑形式。艺术让我们遭遇了失败,因为它不作出判断。它把一个预言怀在腹中,却不能把这个胎儿生育出来。”(5)
民间动物图案的第二类图案是不具备谐音的效果的,这一类图案大多取自约定俗成的意象,而这样的意象的来源大多来自于一些美好传说,而有些则几乎语焉不详,却已成为民族认可的一种吉祥图案。
比如民间图案中的喜蛛,被称为“喜子”,体小而脚长,人们把看到喜蛛当作一种吉兆,图案中一只喜蛛落下,冠名“喜从天降”,这背后没有民间传说,但喜蛛已经被民间约定俗成为一种吉祥征兆,成为喜神的另一种变体。图案中常出现的瑞兽貔貅也成为吉祥动物,这一方面来自古代神话中对它的赞美,另外也在于它的威猛成为镇宅辟邪之物。而民间图案“蛇盘兔”成为吉祥图案没有太多令人信服的说法,但此图案却已经形成了合辙压韵的口彩,所谓“蛇盘兔,必定富”。
老鼠是吉祥动物图案的一个另类,因为它既不属于像蝙蝠一样可以利用谐音而成为民间求福的代表动物,也不属于有一定民间传说或者神话做依据的祥瑞之物,它属于丑类,但又不是人类恐惧的动物,而它被民间称为“子神”,并且不仅是民间图案中的重要角色还是十二生肖的动物之首,其存在的深刻原因自然值得探究。“在金芭斯看来,熊和蛙、蛇这类动物都是作为复活女神的化身或替身而出现的,并不代表该物种本身。以熊而言,其在史前信仰之中的基本神格便是再生、复活之神。”(6)这段话几乎启发了我,是不是可以将这样的判断来解释民间吉祥情结中的老鼠和蟾蜍(蛙)的吉祥意象呢。因为老鼠是多子的,而且生殖力旺盛,这正投合了民间求子的强烈愿望,因为老鼠这样的人人喊打的动物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吉祥意象。同样,作为求财的吉祥动物之一的蟾蜍,具有丑类的特征,尽管从民间图案的艺术表达角度看,它之所以成为吉祥意象是因为其有刘海戏蟾的传说做背景,还有其身上的层叠形象如同钱币使得它成为求财的意象代表,但另一方面,从史前文化的角度分析,蟾蜍与蛙的相似生活属性让它具有了复活的特征,即再生和复活。而再生和复活的追求不也是平常百姓求平安就长寿的终极追求吗?
当我们从民间艺术中寻找乐趣的同时,我们又不得不认识到一个严峻的现实,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的民间图案已经成为一种濒临绝迹的“遗存”。我们可以说社会现代化的生活必然要求一些符合现代生活的新民俗的产生。但是不是说新民俗的产生就意味着要将旧的民俗彻底消灭呢。当我们家家开始悬挂奥运福娃的吉祥图案时,那些代表平安富贵发财长寿的图案为什么离我们的现代生活越来越远?
我们可以用常见的理由去解说:我们的当代文明已经破除了过去的迷信思想,民间已经从相信科学相信高科技的意识中觉醒,那种对万物盲目崇拜的年代已经过去。但如果我们反思时一个几乎悖论性的问题就出现了,艺术是直觉的又是表现的,当民间动物图案的实用功利性目的退居次席时,图案的艺术之美,图案本身所代表的朴素自然而丰富的人文内涵是不是该得到保护和继承,在大胆创设新的吉祥图案的那一刻,我们都不能不承认,现代生活中人类内心或者说精神深处都有着对美好对吉祥的长久追求,而作为符号出现的民族的吉祥图案理应得到更多受众的关注和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从民俗图案入手,了解民族的文化和艺术也是对传统文化最好的保护手段之一。故此我要引用阿兰·邓迪斯说的一句话:“尽管民俗可能是打开过去的一把钥匙,它同样反映了现在的文化,因而也是打开现在的一把钥匙。”(7)我们在打开了过去的同时,如果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民俗对现代文化的意义,它们可能的延续和生长力,那将是我们的过错。
参考文献:
(1)(2)张士闪:《艺术民俗学》[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6月,第76页,第79页
(3)仲富兰:《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7月,第164页
(4)(5)柯林伍德:《精神镜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4月,第69页,第101页
(6)叶舒宪:《熊图腾:中国祖先神话探源》[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7年8月,第73页
(7)阿兰·邓迪斯著户晓辉译:《民俗解析》[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40页
注:全文发表于<艺苑>杂志2008年第5期